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世界一 ...

  •   所以还是,少吃点吧。
      她默默把午餐小点心放回去,重新掀开环佩上街给她顺来的小话本。
      这个下雨天最值得自娱自乐的事情,恐怕就是吃自己的瓜——
      啧。
      乔之梧方才津津有味地看了个开头,蓦然听见便宜老爹的声音,手忙脚乱地把话本掖到垫子底下。
      下一秒,尚穿着一身朝服的宋楷抖抖身上一层沾湿的细绒毛似的柳絮,踏将进来。犀利的眼神闪电般掠过矮榻上毛毯翘起的边角。
      “可是怪我拘着你,不教你出去?”他换掉湿掉的一层外裳,捧着热茶长吁一口气,“这天变得可快……在家做什么的?”
      “在看爹爹书房里那本,徐瑾守编纂的《清平书画名录》呢。”乔之梧目光转了转,扫到桌上摊开的一本,迅速起身作翻阅状,“我看何拮画的水鸭子当真称得上一绝……”
      “你看法与我倒差不多。”宋楷道:“看见我上面的批注了?”
      她连读都没读几页,哪里会注意批注?
      乔之梧一时语塞,支支吾吾搪塞过去。
      “爹爹评的才是字字珠玑……”
      宋楷似笑非笑地瞥过她一眼,突然喊了一声“碧荔”。
      乔之梧心道不好,连忙转头,结果看见自己好生藏在毛毯底下的话本被手脚麻利目光如炬的碧荔给翻出来了,翻出来了……
      她猛地捂住脸。
      宋楷面无表情地翻了两页,突兀地笑了一声,“胆子不小。”
      乔之梧:“我没……”
      宋楷:“没说你。”
      “……”
      乔之梧抿着嘴唇,小心翼翼地窥视宋楷的脸色,末了被抓了个正着。
      “使出这样引导舆论颠倒黑白的手段,济王……呵。”强压怒火的宋老爹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发泄对象,阴沉沉的盯着女儿,扯了下嘴角,“怎么,你还想要?”
      “我不是我没有。”乔之梧抖了一下,在他可怕的目光里缩成瑟瑟发抖的一团,半晌不知死活地添上一句,“若是济王指使的,其实话也没说错……”
      不过是在小说里特意把自己塑造成了痴情重义的好儿郎——婚事之所以告吹,不是济王太冷酷,而是因为她宋予秋自感残花败柳,配不上济王,苦苦求他取消了婚约。
      说起来济王还真是渣的明明白白。
      宋楷感觉自家女儿脑筋还是不清楚,皱眉道:“等等你不会是因为周进彰才给济王说好话?”
      乔之梧呼吸一窒,怕演不出宋予秋的痴心不改,硬生生扯着嘴角,展露出一个堪称失心疯的甜蜜的渗人的笑容。
      怀春少女大抵就是这个样子吧,乔之梧心里惴惴不安,强迫自己与皮笑肉不笑的宋老爹对视良久。
      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这一刻,她发誓自己深深领会到了假笑的精髓。
      只是每晚一秒,暴露的几率便大过一秒,不能再拖了。重任在身的乔之梧决定快刀斩乱麻,好歹骗过便宜老爹再说。
      “爹爹,秋儿愿意嫁给他……”
      少女脸颊酡红,染了浅浅羞涩之意笑起来的模样,尤为光彩照人。
      宋楷眼睁睁地看着,一时有些喘不上来气。
      紧接着,他就听见女儿柔软的,仿佛掺了缠绵情意一般甜美的声音充满憧憬,又不容置疑地响起。
      “济王为的什么,秋儿不知道,也不在乎了。可周将军他的心意,秋儿是看在眼里的。”
      这话,是假话,说的周进彰活生生站在这里他都不敢信。要骗也只能骗骗爱女心切的宋楷。
      由不得宋楷不信,不信也得信。
      宋楷本来就不是卖女求荣的人,他从来没有将女儿嫁给某位皇子,搏一搏出位的打算,济王这事一出,宋楷对济王的观感更是滑落到了崖底,连带着对济王一党的周进彰都十分看不上。但问题的关键在于,为人父母,到最后总是拗不过儿女的。
      他上一次虽然拒绝了周进彰,可他心底清楚,不见得有比周进彰更好的选择。所以他给自己,给周进彰到底留了一步。
      对于剧本里的宋予秋,宋楷会为了女儿的一见钟情考虑,搀和进立储之争的混水。对于现如今半ooc版本的乔之梧,他也能舍去所有顾虑和未竟的计划,奔向前途未卜风雨飘摇的未来。
      乔之梧感觉很不好受。
      原先宋予秋选择嫁给济王,说白了,就是选择挟着父亲对女儿的爱,在逼迫宋楷站队。立储之争,牵连甚众。实际上,宋予秋自以为的幸福,是以宋楷压上全家性命做赌注换来的。
      现在她要嫁给周进彰,也是要强迫宋楷做出选择。
      这其实是很心酸的一件事情。
      她并没有喜欢上济王,也没有爱上周进彰,可也能理解剧本里宋予秋是以怎样一种飞蛾扑火般热烈执着的态度,对待她的爱情。
      若能有所回报,宋楷于流放途中赴死时也许能面带几分从容笑容。
      只可惜世间女子最大的不幸,大抵就是所托非人。
      命运的车轮已经开始转动了。
      ……
      五月煦风款款,扶芝亭。
      广袤清澈的碧穹下,数不清的梨花正盛情地开放,花期将尽,她绽的冷艳浓烈,可也有别样婉柔悱恻的倾情,如漫漫香雪,又如女子凝脂的臂膀,沾风带露落上朝衣,诱人沉沦止步不前。
      难怪成为远近闻名的一景。
      一群前来采风的太学生赞叹着,穿花拂叶,迟迟定不下最出彩骄傲的一枝梨花。
      “这只也好……”
      “哎,我这里的才是上上品……”
      正争论间,远远的,走来两个神仙似的人物,衬着满树梨花烂漫荣光,一时让众人呆住了。
      左边男子一身月牙白的祥云缎袍,相貌一等一的俊美,举止翩翩如行云流水;右边那女子也般配得很,虽然有面纱遮挡,可遮不住眼眸灵动,身姿娉婷,定然是一位难得的美人。
      可叹美人已经名花有主了。
      太学生冯文端注视着这一对璧人离开的背影,面露叹惋之色,提着画笔欲落不落,到底还是心痒难耐,悄悄在干净的画纸上画下一道窈窕的倩影。
      有太学生见他已经动笔,凑过来想品鉴一番,冯文端哪里敢让他看,急忙扯袖子去遮。那太学生觉出怪异,纳闷道:“不许我看,画的梦中情人不成?”说着伸手作势争抢。冯文端不说话,额上却渗出冷汗,慌慌张张抱住一摞画纸,拔腿就跑。
      “欸你别跑!”他同伴喊道:“我不追了你看点路——”
      提示来的晚了。冯文端慌不择路,差点撞上人。来人捏住他胳膊,将他大力拽到一边,不悦道:“太学生就这样冒失?”
      冯文端感觉自己手臂要被捏断了,可他又心虚,没敢抬头,讷讷立在一旁。余光瞥见一只雪白纤细,指甲粉嫩的像贴了桃花的手轻轻拾起了匆忙中掉在泥地上的画纸。
      坏了。冯文端脑子嗡的一下。
      “咦?”那只手的主人该是位年轻漂亮的娘子,声音温柔的仿佛这五月的潋滟湖光,“这是……”
      冯文端脸上发热,情不自禁把头垂得更低。
      “这画的什么?”周进彰贴过去看了一眼,茫然道:“梨树?”
      “……是个姑娘啊。”乔之梧扶额,认真端详了画纸上寥寥几笔。她曾经为了一部网剧里出场仅两分钟的龙套角色,临时抱佛脚练过一段时间的国画,实践起来只是个花架子,眼力倒练出来几分,能看出作画之人的深厚功底。
      “画的不错。”她简单评价道,递过那一张纸。
      冯文端伸手见过,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女子,倏地怔住了。
      周进彰视线平淡地掠过太学生抬头后骤然红涨的面孔,随手将他推到一边,“走吧,去亭子看看。”
      两人走后良久,冯文端还像丢了魂魄似的,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同行的太学生找过来,疑惑道:“你怎么傻站在这?刚才那画呢?”
      画……画!
      冯文端条件反射地攥紧了那张画,似乎还能流连触摸到那人留下的指温,他一定要好好保存,将这画找最好工匠裱起来——不,为什么要这张画?
      冯文端兀地亢奋起来,扔下那张未完成的作品,在同伴不解的目光中,风一般跑回原地,重新提起画笔。
      他一定可以画出更好的画,更好的画……
      ……
      周进彰这是第一次约会,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约会,以结婚为目的。
      他其实不像常人误以为的那样不近女色,实际上,他也见过不少女子。只是世家女子大多眼高于顶,容貌性格不如何,心气儿倒是高,周进彰没那个耐性,也没那些个风花雪月的手段哄她们。如果是青楼妓馆,自然是去过的,可惜那里的姑娘也不过拿来聊聊解闷,做个玩物消遣。
      若是为了娶妻,诸般考虑下来,宋家小娘子竟是个再好不过的选择。她生的这样美,性情这样合他心意,宋楷宋大人也是位难得的人物,明理俨和,而且,宋大人大抵对他也是满意的。
      上一次见面时他可是正儿八经提亲了,宋大人都没有将他打出来,不就是同意的意思吗?
      更别说这次还允许秋儿随他出来踏青……
      周进彰越想越是欢喜,只是他也并非毛头小子,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晓得在心上人面前不露端倪,不失风度。他把背更挺直了些,俊脸上微微泛红,聊天时一字一句百般斟酌,不动声色的把自家产业和行伍经历揭过一遍露了个底——前者好比雄孔雀求偶时洋洋得意的炫耀自己丰厚美丽的尾羽,后者,自然是心上人喜欢听。
      瞧那亮晶晶的点漆似的大眼睛吧……周进彰绞尽脑汁地搜刮出往日那些南郊营里的趣事儿,见的乔之梧开怀,更是恨不得连自己的糗事都一股脑儿都倒出来。
      “军中都是骟马,我那时年纪轻,因为犯了错,被孙大人罚去看马,大意把御赐给将军的一匹照夜白同军马关在了一个厩里……”周进彰低声道,有些不好意思。
      “那后来呢?”乔之梧问道。
      “后来那照夜白半夜发疯,踢断了一匹军马的后腿,惹了众怒,一头漂亮鬃毛给咬没了,将军隔日看见气的不轻……”
      “这次不曾罚你去看马了罢?”乔之梧笑出声来,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
      “确实没。”周进彰坦然道:“将军说这种小事都做不好,不如去刷马桶——”
      他鲜少有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乔之梧也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爽朗的开怀大笑,眉心两道竖纹都舒展开来,深邃俊朗的眉眼仿佛笼上了一层光,有种难以言喻的暖阳般的吸引力。
      乔之梧隐隐明白成熟大叔的魅力了。
      怪不得会有美女配大叔这个搭配,她琢磨着,大叔确实有大叔的好处,安全感爆棚,远远比小年轻更会无微不至的体贴人,因为平时都端着,所以难得放下架子哄你开心,便是成倍的暴击。
      她悄悄捂着扑通扑通,像揣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似的胸口,暗自告诫自己一定要争气!千万不要被美色迷了眼乱了心,忘记自己的任务,她要嫁给谁,她必死的结局……
      乔之梧的入梦,其实没有那么多维持人设的限制,但原身重要的人生节点却要一一实现,这注定她不会在这个时空里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更何况她可是要成为超级巨星的人啊,怎么可以沉溺男色不思进取?
      乔之梧给自己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准备,可现在却莫名觉得,她未来的男人若是有周进彰一半好,那好像也不多亏。
      反正只当做个梦嘛,就是,就是做的春梦,也没什么的……
      走到扶芝亭附近时,她脸上已经被热气熏的红彤彤的,正午的阳光照的人纤毫毕现,于别人只是暴露出脸部缺点,于她却是调了一层匀净柔美的釉色,美的越来惊心动魄。
      “欸——”
      乔之梧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转头去看,却见扶芝亭里正有一位熟人,在冲她兴高采烈地打招呼。
      这是女主?在这里做什么?看起来还是这样活蹦乱跳的样子……
      乔之梧抚了抚不自觉上翘的唇角,转头看了眼周进彰。
      “你去吧。”周进彰意会,温声道:“我就在这里等你。”
      乔之梧点头,提着裙摆踏上台阶,谁料卫霓看见她上来,却是被吓到了一般,连手上捏着的核桃都掉了,骨碌碌滚到她脚边。
      乔之梧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
      卫霓呆滞地和她对视片刻,突然学起了鸵鸟,瑟瑟发抖地把自己埋在了毛绒绒领子里,“我眼瞎了,我什么都看不见……”
      乔之梧哑然失笑:“卫小娘子可是不愿见到我?”
      卫霓哼哧半晌,懊恼地抬起头:“我不是,我只是,我……”她只是不能接受眼前这个目光温柔的人会转而用冷漠厌恶的眼神看自己。
      这么想感觉就更奇怪了。卫霓想,情不自禁结结巴巴开了口:“济王爷,他……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乔之梧下意识替她顺了顺毛,觉得她就像一只慌张苦闷的小兔子。
      “我不喜欢他,一点都不……”卫霓絮絮叨叨,越说下去,竟还生出些委屈,一抽鼻子:“可我娘说都定下来了……”
      小兔子说着,突然眼睛瞪得好大,呆滞地盯住乔之梧身后,憋住声音,然后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嗝。
      周进彰找过来了?乔之梧没多想,下意识回头,撞上了一堵墙似的,捂着鼻子摔了个倒仰。
      “秋娘!”
      听见声音的周进彰惊了一下,飞身过来扶住她,没留意自己脱口而出的称呼有多亲密,乔之梧摔的晕晕乎乎,自己也没留意。
      只有某位被撞上的,耳朵尖尖的不速之客听出来点什么,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两人。
      嘶……鼻子,要断了。
      乔之梧睫羽上还沾着细碎的珍珠似的泪水,愤愤不平地仰起头去找罪魁祸首,倏地撞进一双深幽难测的桃花眼里。
      她心头一跳,“你……”
      她觉得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本来还侥幸存了两分怀疑,可惜这点怀疑在周进彰恭敬唤了一声“济王殿下”后摔了个粉碎。
      眼前这人,薄唇挑眉吊梢眼,生的就像只不怀好意蠢蠢欲动满肚子阴谋诡计的老狐狸,还这么毒舌轻佻……好,好一个邪魅风流的男主人设!
      可不正是在宋府花园见过一面的赵昌阳?!
      顶着他看向自己燃了莫名热度的目光,乔之梧侧头抓紧了周进彰的手臂,被轻轻扶起来。
      “殿下也是出来踏青?”周进彰不动声色地将宋予秋的脑袋压在自己胸膛上,后退了两步。
      赵昌阳堪堪回神,颔首,移开目光。脑中却不可抑止地回念起去宋府那日,重重绿柳里欲停欲飞的钗上金蝶——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的。
      “是小王不对。”赵昌阳叹道,做出一副实打实的愧疚模样,“可是冲撞了娇客?”
      从他的角度,却是只能看见女子柔顺伏在男人怀里的小半张脸,脖颈如一截匀白细腻的玉枕,支着精巧的下颌轻轻摇首。
      赵昌阳忍不住想引她多说几句话,刚有这个念头,还未开口,就被打断了。
      “殿下,既然有王妃在场,訾仁就不便多留。”周进彰拱手道:“下官先行告退。”
      赵昌阳这才注意到默默围观的卫霓,一时无话可说,看着他二人离去,心中生出些淡淡的遗憾。
      他也不清楚是为什么,因为皮相一见钟情未免太假,大约只是不甘心吧。
      江山美人,江山美人。
      为了江山可以不要美人,可有了江山,总要贪心个绝色。
      卫霓瞧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目光散乱地注视着静谧的湖面,不由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
      “欸,事情都已经办好了,你那傻不拉几的二皇兄,估计很快就会上钩。你答应我的事什么时候实现?”
      “急什么。”赵昌阳淡淡道,“尘埃落定之前,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卫霓闻言只想给他翻个白眼。二皇子三皇子都被他整的只剩半条命了,属于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这人连一丝一毫的情绪也没有,依旧冷静谨慎步步算计,将两个兄长逼上绝路——人怎么能压抑到这种程度呢?
      卫霓打了个寒战,觉得再跟赵昌阳继续待下去,她也得变态。
      “要不你假装跟我在一起,让我出去溜达一圈……”
      “卫侯夫人不会同意的。”赵昌阳看着霎时颓丧下来的卫霓,缓声道:“倒还有个办法,能让你早点自由。”
      卫霓精神一振:“什么办法?”
      赵昌阳微微一笑,轻描淡写的口气像是在说什么天气:“把那什么炸药,也装在御撵上罢。”
      赵昌阳真是个疯子。卫霓想,更可怕的是,这个疯子的计划还成功了。
      御驾行至邙山脚下时,忽而山崩地裂,皇帝同两位年长皇子无一生还。
      赵昌阳要当皇帝了。
      作为中坚的济王党,周进彰是最早知道消息的人,他在深夜披上甲胄策马出府,凌晨时来到宋府,雪白的衬里已变作深色暗红。
      乔之梧仿佛嗅到了浓烈的腥甜的血液味道。
      她举着摇曳的灯笼在廊下回望,男人的侧脸锋利冷硬犹如一把尖峭的刀。
      “你还没睡?”周进彰看见她,眸里倏而染上烛火温暖的底色,漠然尽褪:“我只是想来看你一眼,是不是我动静太大把你吵醒了?”
      “没有。”少女轻轻摇头:“是我眠浅。”
      她单薄的身体拢在浅绿的宽松衣衫里,眉眼低垂,柔顺动人,仿佛一支刚摘下来,尚沾着露水的纤细百合。
      周进彰的心似乎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击中了。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般,生出这样庞然到要将自己淹没的怜意。这种强烈的情绪在他胸口鼓动,让他想要发泄出来,又怕惊吓到那人——
      于是他只是伸手慢慢按住了女子的肩膀。
      “等我回来。”他刻意压抑的声音微微沙哑:“可气先帝去的日子不巧,我们的婚期要拖后……”
      “不过是一个月。”乔之梧抬眸看他,唇边笑意融融:“本来成亲之前就不能见面。”
      “所以我们就是两个月都不能见面了。”周进彰叹道,恨不得把她装进眼睛里。
      背后突然传来两声咳声。
      周进彰脸色一僵,闪电般放下手。
      “周大人。”宋楷在院中袖手而立,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完了。周进彰一阵头疼,他这老丈人什么都好,只有一点,生闷气了也不直说,就爱装模作样地讽他一句“周大人”。要命,他哪里敢应啊?
      周进彰自觉地挪的离娇妻远了两米,果然看见老丈人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些。
      “周大人还有事要忙吧。”宋楷眼一眯,开始赶人。
      “是,是。”周进彰还能说什么,苦笑道:“这几日恐为多事之秋,以防万一,这些南郊营的弟兄就暂时驻守在府里……这样我也放心。”
      最后走时,周进彰也没摸到娇妻软嫩嫩的小手。
      他料到要昏天黑地忙上几天,却没猜到,都快一个月了,他还是被拘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公务里,哪里都去不成。
      “这都是什么……”
      “山贼下山偷鸡?!”
      “都什么鬼东西……”
      周进彰额角青筋跳了又跳,最后挫败地丢下折子:“这种事情也要我来批?!”
      折子被人拾起,来人一身明黄龙袍,轻轻叹气:“訾仁,在这个朝堂上,我能信任的人不多。”
      周进彰一惊,起身要行跪礼,被赵昌阳不容置疑地稳稳拉起。
      “陛下……”周进彰惊讶道。
      “訾仁你也要与我见外吗?”赵昌阳无奈道:“行礼给旁人看看也就罢了,只你我二人,我便还是济王。”
      他这个回答是周进彰没料到的。他设想了许多情形,唯独这样从容熟悉的态度,是周进彰想都不敢想的。
      他怔了半晌,释然而笑:“让一个大将军去捉偷鸡贼,陛下也真看得起我。”
      “京畿地带治安的重要性你也是知道的,信得过人手太少,只能委屈你兼任。”赵昌阳认真思考了两秒:“给你个奖励怎么样?”
      周进彰埋首案牍,不以为意:“小恩小惠就要收买我?”
      “给你赐婚。”赵昌阳道。
      周进彰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赵昌阳摩挲着案上那方正光滑的御玺,低哑的声音缓缓泄出近乎叹息。
      “给你,和宋楷女儿,赐婚。”

      盛和六年六月廿四,宜嫁娶、合账。忌成服。
      好事书生们编写的小说传遍了整个京城,而才情斐然又痴情英俊的少年将军,终于得偿所愿,和他苦苦痴恋的佳人在一起了。
      京城里的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十分乐意围观这一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戏。
      只是三条街外,才任宣奉郎,风光无限的张越张大人打马自胭脂楼下金粉桥上经过,听见这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竟平白无故发了癫,差点被甩下马背。
      一群桥边的垂髫小儿白白瞧去了热闹,蹦蹦跳跳地跑去广开大门的将军府讨糖吃,一路上嘴巴不停,给京城百姓们传了个遍。
      “什么?宣奉郎大人落马了?”
      “听说刚上任的宣奉郎今儿被马发疯踩断了腿……”
      “刚得的消息,张大人可是倒了大霉,被马甩进了河里!”
      “听说张大人溺水了,人眼瞅着就不行了……”
      “哎,我也听说了。可怜张大人少年英才,年纪轻轻就走了……”
      管事的周三把这半真不假的消息说给周进彰听时,后者刚应付完贺他成亲的朋友,脸上酒意熏然,锋锐的棱角都软成了一江春水。
      “大活人哪那么容易死,以讹传讹罢了。”周进彰敛了敛笑容,随口道:“去,给那群孩子喜蛋,叫他们去街上报喜去。”
      周三一愣:“这,煮喜蛋是百姓的习俗……”
      大员娶妻都是按流程程序来的,这么乌泱泱一群孩子,一人一个呢,到哪里去找这么多喜蛋……
      “你问我?”
      周进彰这回脸上不止是冷了一度了,冷哼一声,对着周三那眼神跟刀剜似的。
      周三登时不敢吭声了,撸起袖子急匆匆往厨房赶,赤眉红脸的把事情吩咐下去,一抬头看见周八蹲在房梁上对他笑。
      他登时眉毛倒竖,“周八我特么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准上后厨的房梁——”
      “这不是忘了嘛。”周八一个鹞子翻身,轻轻巧巧地栎下来,和颜悦色地拍拍周三的肩膀,“哥们,别这么小肚鸡肠。你看看你年纪轻轻都长皱纹了……”
      皱纹!
      周三下意识摸了摸脸,发现一如既往的英俊光滑后才松了口气,张嘴便骂:“我放你娘的狗——”
      “我没娘啊!倒是有个爹!”周八坦然道:“俗话说长兄如父……”
      周三被他哽的腰一叉,喘出两道粗气。
      周八平生一怕他三哥这惊天动地的大嗓门,二怕他三哥絮絮叨叨的教训他。此时一看周三是个要长篇大论的架势,登时生了要撤退的心思。
      他挠了挠头,“这个,这个我还得去宋府轮班……”
      周三翻了个白眼,也不同他纠缠,虎着脸,驱猫似的要把他赶走。
      “滚罢!别杵厨房碍事儿!”
      “成,成。”
      周八嘿嘿笑着,顺了个半熟不熟的红鸡蛋攥手里走了。到了宋府,他也不从正门入,翻了墙去,有宋府仆人觉得他眼生,多看他两眼的,他也不觉得尴尬,笑眯眯地回看过去,掂着小鸡蛋,一路晃晃悠悠地去了沧霞院。
      远远看着院门口一袭浅粉纱衣的窈窕身影,他盯着红彤彤的鸡蛋思忖半晌,末了还是决定把鸡蛋塞袖子里据为己有,慢悠悠地凑过去打招呼。
      “呦,碧荔姐姐点灯笼呢!”
      碧荔没留意,被他吓了一跳,捂着胸口转过身,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又去哪里混了!大清早就不见人影,最忙的时候反倒溜出去偷奸耍滑,姑爷把你送过来可不是让你当大爷的……”
      周八天生一副厚脸皮,既能抵挡得了周三的机关炮,当然不会把碧荔几句轻飘飘的斥骂放在心上——不过他不耐烦听倒是真的。
      仗着自己手脚灵活,周八躲过了碧荔要揪他耳朵的一双纤纤玉手,离开她的视线后像条活鱼似的滑溜溜的钻进了院门。
      天色擦黑,不过不妨事,整座宋府里到处都挂有灯笼,正一盏一盏亮起来,如此灯火通明,周八琢磨着实在不能飞檐走壁,便只好把侍卫袍子一撩,漆黑里袍盖过头顶,沿着墙角轻身急行。
      要经过窗口底下时,也是好巧不巧,正有端着水盆,将脑袋探出窗外的丫头看见黑漆漆一团的周八,张大嘴巴就要爆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尖叫。
      “啊——”
      周八顿感不妙,利利索索拔腿就跑,只还是晚了一步,被小姑娘兜头倒了一盆凉水。
      这也太倒霉了。
      周八郁闷了半秒钟,不敢耽搁,一阵风似的窜进了阴影角落里,扒拉着粗糙的树皮顺顺当当爬上了树。
      蹲在树杈子上,他隔着枝桠往下瞅,看见那倒水的小丫头呆呆傻傻的揉了揉眼睛,还一副没回过神的模样。
      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水……周八琢磨着要是这小姑娘的洗脸水,倒是还能接受。
      半分钟后,小姑娘迟钝地拎着盆子走了。
      周八听见里面隐隐传来的一惊一乍的交谈声。
      “不得了了,我刚才看见一只黄鼠狼!好大一只呢,黑皮的!”
      “哪里会有黄鼠狼……”
      “是真的!”小姑娘连说带比划,“还很肥呢!”
      对面那颗繁茂的梧桐树冠里突然传出一声接一声的细微闷笑。
      周八便自我安慰,也许作为一只黄鼠狼,他确实体积比较大。
      屋里那两人又争论了几句,最后听声音较为年长的那位一锤定音。
      “好啦,竟说这些没意思的。快去拿条纱巾来,为娘子擦擦脚!”
      “……洗脚水。”周八下意识抹了把脸,闻了闻。
      “哈哈哈哈哈……”又是这该死的闷笑声。
      周八黑着脸,看见梧桐树底下伸出来周九一张笑的呲牙脸嘴分外欠扁的小白脸。
      “换班!”他冷声道。
      周九“啧”了声,像条蛇似的顺着树干滑下来,又爬到周八的树上,下定决心要瞧他的热闹。
      “八哥,晓得这里头是什么人不?”
      “当我眼瞎?”周八翻了个白眼,“别叫八哥,再叫打你。”
      周九戳他胳膊,“那咱准将军夫人的洗脚水好喝不?”
      “想知道?”周八眉毛一抖,斜眼看他,“自己尝尝呗。”
      周九嘟囔道:“我还没那么重口味……”说着一倒身子,枕臂倚在枝干上不动了。
      周八烦的不轻,去推他,“走走走,碍事呢你这是。”
      “不走。”周九跷着腿,“一下午了,我还没见新娘子长啥样。”
      周八摘下一片叶子卷着玩,漫不经心道:“还能啥样,都一个鼻子两个眼睛。”
      周九还是个半大少年,最抵抗不了颜控心性,闻言很不赞同地摇头道:“哪能这么说!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也能长出花儿来,你看看李侍郎家的三娘子——”
      周八一点头:“尖嘴猴腮!”
      周九张着嘴巴半晌无言,几乎疑心自己八哥是猪油蒙了眼睛。
      “李三娘子瘦是瘦了点。”他咳嗽一声,“那城北的徐夫人——”
      周八毫不客气地嘲笑:“她腰恐怕都有我的粗了!”
      周九嘴角一抽,“那你看上的怕不是天仙……”
      周八一挥手,“那倒不至于。”
      周九:“……”
      两人话不投机,半晌无言。直至不远处传来两声清脆的喜鹊叫声,周九转头去看,周八眼皮一掀,趁机一个迅速的手刀砍在他后脖子上。
      周九眼睛瞪得大大的,来不及发出一丝声音,就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他是个卧底——
      周八托着他,把他小心放置在茂密的草丛里,面容整肃地朝着院门口躬身下跪。一双在昏暗夜里也能看清楚的,绣着金丝蟠龙的锦靴走过,紧接着是一双同他一样形制的皂靴。
      他的主人,是如今最最尊贵的那位——
      金丝蟠龙靴的主人步履散乱,瞳光少有的微微涣散。
      周八悄然跟上,侧过头去,嘴唇微动并不出声:老爷喝酒了?
      暗卫同伴比了个唇形:六杯。
      没有喝醉,恐怕也做不出这样逾矩的事。
      哎。
      周八几乎是有些难过了。
      一个喝醉的男人,孤身面对他想要得到的,即将嫁做人妇的女人,会发生什么?
      尤其这个男人拥有四海,无人忤逆。
      周八不想去看屋里发生了什么,盘腿坐在树干上,背对着窗口,百无聊赖的数星星。
      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数到第三千二百六十一颗时,屋里灯暗了;数到第九千二十九颗星星时,醒酒后的男人踉踉跄跄逃出门去;数到第一万颗星星时,天色将明。
      周八面无表情地维持这个僵硬的姿势一整夜,乍见跃出地平线的耀目金光,被灼到眼前白茫茫一片。
      太亮了。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