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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世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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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有脚印……”
“秋娘子定然在这里!”
周进彰突然意识到什么,扔下吓得四肢瘫软涕泗横流的张越,匆匆转过身,“有人寻来了……”
又是急怒又是惊惧,周进彰被一腔沸腾翻滚的复杂心绪揪扯着,未敢看她一眼,这才发现她在哭。
蜷缩在树下一团,悄无声息地,压抑又瑟缩地哭。
周进彰心疼的要碎开了。
他半跪下来,想为她穿好衣服,可扭断敌人手脚都不曾犹疑的双手,此刻却在发抖。
由爱故生怖。
周进彰再傻,也知道自己这是动了心思。
活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情爱之事的婉转纠结之处。周进彰对戏本里黏黏腻腻的儿女情长向来嗤之以鼻,以他往常的性格,便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为一个女子的安危而两股战战冷汗如雨甚至握不住剑……
“别怕,别怕……”他笨拙地安慰,心头密密麻麻的针扎似的疼,“我们先起来,去其他地方。”
张越还倒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一看便知,周进彰不想宋予秋承受这些无端非议,伸手欲要带她离开。
然而他动作还是晚了一步,卫侯夫人带着吵吵嚷嚷一众人寻了过来,其中除了女眷,竟还有一队士兵,铁甲陌刀,俱是南郊营制式。
应该是帮国公府寻人的。周进彰转瞬明白过来,心却是一提,下意识抱紧了怀中柔弱的少女,凌厉的目光直直射过去。
“不去缉凶,在这里做什么!”
他积威深重,一句话就训得十几个士卒瑟瑟垂首,不敢有半句反驳。
“周大人。”卫侯夫人却是上前一步,和善地为士兵们求情:“是我求了王爷,王爷才调出一小队来帮忙寻人的,说来也正是他们立下功劳……”
她走近几步,正看见伏在周进彰胸口的乔之梧苍白的脸色。
“这是——”卫侯夫人眼睛猛地睁大,用帕子捂着嘴,压下喉中一声尖叫:“我可怜的秋儿……”
她动作太快,周进彰竟是没拦住,让她突然掀开了乔之梧的半边衣襟。
破碎的布料飘飘扬扬落在雪地上,少女比初雪更洁白的臂膀彻底袒露于人前,烙印着星星点点暧昧红痕。
众人的视线倏地凝住了。
“都,都退下!”张氏眼前一黑,一口气没喘上来,死死压住胸口,声音直发抖:“环佩呢?快,快给娘子披上衣裳。今日这事,是秋娘子发热,赏梅的时候病倒了。哪个嘴碎要是敢乱说半句,看我不拔了她舌头——”
可她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事是瞒不过去的。
张氏整个人都慌了,一时六神无主,还是卫侯夫人一把挽住她,引她朝雪里伏着的那人看去。
“自家丫头不会乱说话,可这还一个要命的呢。”
张氏看清楚那是个衣冠散乱的昏迷男子,恨得直咬牙:“我倒要看看是那个不要脸的畜生!”
令小厮将那人踢踢打打的抬起来,张氏看了一眼,脸色腾的惨白。
张,张越……
乔之梧小心翼翼地压抑着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地躺在周进彰温暖的胸口,裸露的细致肌肤被冷风刮的刺疼。
“冷?”周进彰声线低哑,解下自己的外衣裹住她。
乔之梧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被遮住了,她顿了顿,突然伸手揽上男子肩膀。
“我不冷。”她听见耳边陡然急促起来的心跳,莫名想笑,柔声道:“你这般抱着我,我就不冷。”
周进彰觉得自己像座火山,岩浆激荡,表面却顽固地沉寂着,说不出话,只是把她抱的更紧。
可火山终有爆发的一天,周进彰想,他能忍着么?
他将宋予秋送到了山下,国公府众人好一阵手忙脚乱,七手八脚地把小娘子扶起来。送进马车。
周进彰按剑立在树下,没有错过车帘掀起,那一闪而过的柔软眸光。
初见那日,被彤云霞彩染上一层薄光,尤为璨美的容颜上,这是这样一双眸子。
有几时不曾见过了?
周进彰细细数来不过两月有余,然而相思情苦,恐怕就在于情难自已。
他转身往回走时,才发现济王不知何时站在了车边,遥遥递来一眼。
他这是看见了?又看见了多少?
周进彰一步一步走去,抬脚仿佛千斤重。
赵昌阳似乎只是在等他,目光在他落了一层雪的肩膀上打转,“怎地去了这么久,可是有什么棘手事?”
“无事。听闻有女眷走失,也去寻人了。”周进彰道,同赵昌阳登上马车,温暖的熏香气乍然扑面而来,令人不禁松弛下来。
赵昌阳“唔”了声,解开披风,靠在软垫上,随口问了一句:“刚才你抱着的,就是那个走丢的杨家小娘?情况怎么样?”
周进彰垂眸,慢慢摇头。
赵昌阳纳闷道:“不是晕倒了?”
“不……”周进彰半张着嘴,喉咙像被塞了棉花,“不是杨家娘子。”
赵昌阳皱眉,见他面色融雪一般白,脸色也渐渐难看起来,咕噜一口咽下杯中凉透的茶水,“那是谁?”
“她姓宋。”周进彰一字一顿道,胸中奇异而罪恶地涌上三分期冀三分快意:“她不是晕倒,是被人轻薄,受了惊。”
赵昌阳眉心一跳,杯子险些没握稳。
“你亲眼看见的?”他稳住心神,追问道:“还有谁看见了?”
“事情牵扯颇大。”周进彰迎上他懊恼的目光,缓缓道:“殿下或许该考虑换个王妃人选了。”
“说的是,好好的打算都落了空。”赵昌阳长叹一声,颇为着恼:“济王妃身份上决计不能有污点,可若是现在退婚,结亲不成,反倒会留下一门仇家……”
赵昌阳难免头疼。宋楷绝不是好相与之人,结为亲家能给他带开多少助力,退婚后就能给他带来多少麻烦,进退维谷,说的正是他目前的处境。
“不行。”赵昌阳喃喃自语:“我要去一趟宋府……”
“我去吧。”周进彰突然开口。
赵昌阳起先还困惑不解,转瞬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
周进彰道:“我去提亲。”
赵昌阳慨叹:“这倒是个好办法,只是难免委屈你。訾仁,你这兄弟当的,讲义气啊!”
周进彰闻言眼眸微亮,慢慢地,慢慢地扯开一抹微笑。
“不委屈。”他道。
此时赵昌阳只觉得他在说假话。
乔之梧虽然远没有周进彰看到的那么脆弱——她演技确实在线,但也受了点影响,连打了好几个阿嚏,脑袋昏昏沉沉的,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再醒过来,看见的就是父亲大人隐隐发青的一张脸。
“醒了?”宋楷深吸一口气,抑下胸中郁气,勉力使得面色好看几分,“可有哪里不适?”
“都还好,只是头略略疼些。”乔之梧轻声道,一抬手果真摸到了额头滚烫,蹙眉“嘶”了一声,“这怎么就着凉了……”
“还没好呢,动什么。”宋楷看着女儿洁白的脸颊上两块烧红,眉心一跳,斥道:“多大的人了还要任性,环佩多少粗略会些功夫,你还甩下她?!”
“若不是周进彰来得及时……”宋楷眼眶隐隐发红,是急怒也是后怕。
乔之梧不敢惹他,乖乖放下爪子,缩在被窝里,伸着小脑袋挨训,待得宋楷越说火气越大,她便可怜兮兮地对着父亲大人眨巴眼睛。
“秋儿……肚子疼。”她小声道,嗓音娇娇嫩嫩的,像只四处伸爪子抓挠的幼猫。
睡了有一天一夜呢,可不正是饿的。
宋楷睨她一眼,堪堪停下嘴里的长篇大论,偏过头对环佩道:“去给娘子热碗粥来。”
乔之梧来了精神,急忙抓着被子殷切叮嘱:“放晶糖。”
白煮的粥可不是没味儿吗?乔之梧觉得自己嘴巴里快要淡出鸟来了。
“没有。”宋楷掸了掸袖子,坦然道:“宋家可不是国公府,没那金贵的玩意儿。”
“……爹爹!”
宋楷岿然不动。
乔之梧拽着被角难掩幽怨。
“不准再甩开环佩。”宋楷盯着她。
乔之梧登时乖巧点头。
“伤好之前不许出门见风。”宋楷又添上一句。
乔之梧再次乖巧点头。
宋楷满意一笑,顺手捋了捋女儿头顶蓬蓬一团软毛。
“以后就在家住。”他轻咳一声,“爹爹养得起你。”
“可我想吃糖。”乔之梧十分善于顶着幼齿小姑娘的壳子装萌卖傻得寸进尺,一边在爹爹温暖干燥地手心里蹭蹭发顶,一边强调道:“环佩说有的,是在家里带来的,我也看见了。”
“……”宋楷抽回手,袖手背后,打量了她半晌。
乔之梧难得有些心虚,悄悄摸了摸脸皮,发现一如既往的厚实,便坦然地回视老爹。
“我发觉你的胃口来到京城后好了不少。”宋楷自顾自地点头,“果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后半句他没说出来,除了胃口,气色好了些,性格也放开了。身上多了些肉,抽条也抽条的厉害,这么打眼一瞧,像是个大姑娘的样子。
宋楷心肠难能这么软,本来打算亲手给女儿喂粥,宋经遣人来报客,他怒一扬眉,差点没把勺子塞进乔之梧嘴巴里。
“老爷……”小厮进来请示。
“不见!”宋楷咬牙道,压低的眉宇下是一片深深的阴翳,“叫姓张的滚——就是杨夫人来了,也不见!”
“可是老爷……”小厮颤颤巍巍地打断:“这回来的是周大人。”
宋楷一腔火气泄下来,余光瞥见乔之梧激灵灵地瞪大眼睛看,便把脸色一沉。
“环佩,盯着娘子把粥喝完,再请医娘子来探脉。”
环佩连忙应诺,宋楷起身去了前厅。一路上设想了周进彰此时来访的诸多目的,最离谱的却也是最可能的。
宋楷眸底多出点深长的意味。
周进彰颇有些紧张,看见宋楷进来,捏在掌中把玩的茶盏也放下了,点滴未饮,人也“唰”地站起身了,讷讷于言。
“宋大人……”
“怎么不唤我宋兄了?”宋楷勾唇,眼底却不见笑意:“来,坐,坐下说。”
……
若说几月中京城最热议的,便是济王的终身大事。
早先济王与宋小娘子定了亲事,本是郎才女貌,极为登对的一对新人,却莫名遭了天妒。宋小娘子礼佛时被张侍郎的独子占了便宜,名节染瑕,自然不能再做济王妃。
众人尚来不及惋叹,就传来了周小将军亲自上宋府提亲的消息,虽然没有后续,应该是被宋大人婉言拒绝了,可也惹得刚刚为济王恢复单身而兴奋激动的京城少女们眨眼间又要抹泪。
周郎心有所属,还好济王尚有指望——
然而没几日,京城百姓们亲眼目睹了济王与卫侯家的小娘堂而皇之上街约会,有好事者去问卫侯夫人,卫侯夫人的回答又是一个晴天霹雳。
她说两家亲事已经定下来了。
京城的待嫁少女们这回当真是哭瞎了眼。
无数人迫切想搞清楚这两对是怎么突然凑在一起的,市场需求刺激了生产端的供给力,很快,多才多艺的书生们以这两对佳偶为蓝本,写出了风行京城的小说。
风暴中心的乔之梧日子过得还算平静。
父亲既不许出门,府里又没有旁人,她唯一能打发时间的就是去书房淘些生动有趣的游记杂谈。气温和暖的时候,环佩便会搬一把铺着柔软毛垫的矮榻,放置在合欢树覆盖的窗下,手旁再搁上几盘点心水果,在一旁同她轻声聊天。
累了小憩一会儿,饿了就随便吃点东,乔之梧在重新定下婚约之后过得十足慵懒颓废,活像某只待宰的圆滚滚的动物。
关于这点倒也很有些证据,乔之梧琢磨着自己确实胖了点的,最近摸着胳膊上都有肉了。
万一待个几年,把原主糟蹋成了个珠圆玉润的丰腴美人……嘶,这想法也太可怕了。
乔之梧想了想宋予秋那张脸胖上两圈是个什么状态,猛地打了个寒战。
所以还是,少吃点吧。
她默默把午餐小点心放回去,重新掀开环佩上街给她顺来的小话本。
这个下雨天最值得自娱自乐的事情,恐怕就是吃自己的瓜——
啧。
乔之梧方才津津有味地看了个开头,蓦然听见便宜老爹的声音,手忙脚乱地把话本掖到垫子底下。
下一秒,尚穿着一身朝服的宋楷抖抖身上一层沾湿的细绒毛似的柳絮,踏将进来。犀利的眼神闪电般掠过矮榻上毛毯翘起的边角。
“可是怪我拘着你,不教你出去?”他换掉湿掉的一层外裳,捧着热茶长吁一口气,“这天变得可快……在家做什么的?”
“在看爹爹书房里那本,徐瑾守编纂的《清平书画名录》呢。”乔之梧目光转了转,扫到桌上摊开的一本,迅速起身作翻阅状,“我看何拮画的水鸭子当真称得上一绝……”
“你看法与我倒差不多。”宋楷道:“看见我上面的批注了?”
她连读都没读几页,哪里会注意批注?
乔之梧一时语塞,支支吾吾搪塞过去。
“爹爹评的才是字字珠玑……”
宋楷似笑非笑地瞥过她一眼,突然喊了一声“碧荔”。
乔之梧心道不好,连忙转头,结果看见自己好生藏在毛毯底下的话本被手脚麻利目光如炬的碧荔给翻出来了,翻出来了……
她猛地捂住脸。
宋楷面无表情地翻了两页,突兀地笑了一声,“胆子不小。”
乔之梧:“我没……”
宋楷:“没说你。”
“……”
乔之梧抿着嘴唇,小心翼翼地窥视宋楷的脸色,末了被抓了个正着。
“使出这样引导舆论颠倒黑白的手段,济王……呵。”强压怒火的宋老爹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发泄对象,阴沉沉的盯着女儿,扯了下嘴角,“怎么,你还想要?”
“我不是我没有。”乔之梧抖了一下,在他可怕的目光里缩成瑟瑟发抖的一团,半晌不知死活地添上一句,“若是济王指使的,其实话也没说错……”
不过是在小说里特意把自己塑造成了痴情重义的好儿郎——婚事之所以告吹,不是济王太冷酷,而是因为她宋予秋自感残花败柳,配不上济王,苦苦求他取消了婚约。
说起来济王还真是渣的明明白白。
宋楷感觉自家女儿脑筋还是不清楚,皱眉道:“等等你不会是因为周进彰才给济王说好话?”
乔之梧呼吸一窒,怕演不出宋予秋的痴心不改,硬生生扯着嘴角,展露出一个堪称失心疯的甜蜜的渗人的笑容。
怀春少女大抵就是这个样子吧,乔之梧心里惴惴不安,强迫自己与皮笑肉不笑的宋老爹对视良久。
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这一刻,她发誓自己深深领会到了假笑的精髓。
只是每晚一秒,暴露的几率便大过一秒,不能再拖了。重任在身的乔之梧决定快刀斩乱麻,好歹骗过便宜老爹再说。
“爹爹,秋儿愿意嫁给他……”
少女脸颊酡红,染了浅浅羞涩之意笑起来的模样,尤为光彩照人。
宋楷眼睁睁地看着,一时有些喘不上来气。
紧接着,他就听见女儿柔软的,仿佛掺了缠绵情意一般甜美的声音充满憧憬,又不容置疑地响起。
“济王为的什么,秋儿不知道,也不在乎了。可周将军他的心意,秋儿是看在眼里的。”
这话,是假话,说的周进彰活生生站在这里他都不敢信。要骗也只能骗骗爱女心切的宋楷。
由不得宋楷不信,不信也得信。
宋楷本来就不是卖女求荣的人,他从来没有将女儿嫁给某位皇子,搏一搏出位的打算,济王这事一出,宋楷对济王的观感更是滑落到了崖底,连带着对济王一党的周进彰都十分看不上。但问题的关键在于,为人父母,到最后总是拗不过儿女的。
他上一次虽然拒绝了周进彰,可他心底清楚,不见得有比周进彰更好的选择。所以他给自己,给周进彰到底留了一步。
对于剧本里的宋予秋,宋楷会为了女儿的一见钟情考虑,搀和进立储之争的混水。对于现如今半ooc版本的乔之梧,他也能舍去所有顾虑和未竟的计划,奔向前途未卜风雨飘摇的未来。
乔之梧感觉很不好受。
原先宋予秋选择嫁给济王,说白了,就是选择挟着父亲对女儿的爱,在逼迫宋楷站队。立储之争,牵连甚众。实际上,宋予秋自以为的幸福,是以宋楷压上全家性命做赌注换来的。
现在她要嫁给周进彰,也是要强迫宋楷做出选择。
这其实是很心酸的一件事情。
她并没有喜欢上济王,也没有爱上周进彰,可也能理解剧本里宋予秋是以怎样一种飞蛾扑火般热烈执着的态度,对待她的爱情。
若能有所回报,宋楷于流放途中赴死时也许能面带几分从容笑容。
只可惜世间女子最大的不幸,大抵就是所托非人。
命运的车轮已经开始转动了。
……
五月煦风款款,扶芝亭。
广袤清澈的碧穹下,数不清的梨花正盛情地开放,花期将尽,她绽的冷艳浓烈,可也有别样婉柔悱恻的倾情,如漫漫香雪,又如女子凝脂的臂膀,沾风带露落上朝衣,诱人沉沦止步不前。
难怪成为远近闻名的一景。
一群前来采风的太学生赞叹着,穿花拂叶,迟迟定不下最出彩骄傲的一枝梨花。
“这只也好……”
“哎,我这里的才是上上品……”
正争论间,远远的,走来两个神仙似的人物,衬着满树梨花烂漫荣光,一时让众人呆住了。
左边男子一身月牙白的祥云缎袍,相貌一等一的俊美,举止翩翩如行云流水;右边那女子也般配得很,虽然有面纱遮挡,可遮不住眼眸灵动,身姿娉婷,定然是一位难得的美人。
可叹美人已经名花有主了。
太学生冯文端注视着这一对璧人离开的背影,面露叹惋之色,提着画笔欲落不落,到底还是心痒难耐,悄悄在干净的画纸上画下一道窈窕的倩影。
有太学生见他已经动笔,凑过来想品鉴一番,冯文端哪里敢让他看,急忙扯袖子去遮。那太学生觉出怪异,纳闷道:“不许我看,画的梦中情人不成?”说着伸手作势争抢。冯文端不说话,额上却渗出冷汗,慌慌张张抱住一摞画纸,拔腿就跑。
“欸你别跑!”他同伴喊道:“我不追了你看点路——”
提示来的晚了。冯文端慌不择路,差点撞上人。来人捏住他胳膊,将他大力拽到一边,不悦道:“太学生就这样冒失?”
冯文端感觉自己手臂要被捏断了,可他又心虚,没敢抬头,讷讷立在一旁。余光瞥见一只雪白纤细,指甲粉嫩的像贴了桃花的手轻轻拾起了匆忙中掉在泥地上的画纸。
坏了。冯文端脑子嗡的一下。
“咦?”那只手的主人该是位年轻漂亮的娘子,声音温柔的仿佛这五月的潋滟湖光,“这是……”
冯文端脸上发热,情不自禁把头垂得更低。
“这画的什么?”周进彰贴过去看了一眼,茫然道:“梨树?”
“……是个姑娘啊。”乔之梧扶额,认真端详了画纸上寥寥几笔。她曾经为了一部网剧里出场仅两分钟的龙套角色,临时抱佛脚练过一段时间的国画,实践起来只是个花架子,眼力倒练出来几分,能看出作画之人的深厚功底。
“画的不错。”她简单评价道,递过那一张纸。
冯文端伸手见过,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女子,倏地怔住了。
周进彰视线平淡地掠过太学生抬头后骤然红涨的面孔,随手将他推到一边,“走吧,去亭子看看。”
两人走后良久,冯文端还像丢了魂魄似的,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同行的太学生找过来,疑惑道:“你怎么傻站在这?刚才那画呢?”
画……画!
冯文端条件反射地攥紧了那张画,似乎还能流连触摸到那人留下的指温,他一定要好好保存,将这画找最好工匠裱起来——不,为什么要这张画?
冯文端兀地亢奋起来,扔下那张未完成的作品,在同伴不解的目光中,风一般跑回原地,重新提起画笔。
他一定可以画出更好的画,更好的画……
……
周进彰这是第一次约会,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约会,以结婚为目的。
他其实不像常人误以为的那样不近女色,实际上,他也见过不少女子。只是世家女子大多眼高于顶,容貌性格不如何,心气儿倒是高,周进彰没那个耐性,也没那些个风花雪月的手段哄她们。如果是青楼妓馆,自然是去过的,可惜那里的姑娘也不过拿来聊聊解闷,做个玩物消遣。
若是为了娶妻,诸般考虑下来,宋家小娘子竟是个再好不过的选择。她生的这样美,性情这样合他心意,宋楷宋大人也是位难得的人物,明理俨和,而且,宋大人大抵对他也是满意的。
上一次见面时他可是正儿八经提亲了,宋大人都没有将他打出来,不就是同意的意思吗?
更别说这次还允许秋儿随他出来踏青……
周进彰越想越是欢喜,只是他也并非毛头小子,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晓得在心上人面前不露端倪,不失风度。他把背更挺直了些,俊脸上微微泛红,聊天时一字一句百般斟酌,不动声色的把自家产业和行伍经历揭过一遍露了个底——前者好比雄孔雀求偶时洋洋得意的炫耀自己丰厚美丽的尾羽,后者,自然是心上人喜欢听。
瞧那亮晶晶的点漆似的大眼睛吧……周进彰绞尽脑汁地搜刮出往日那些南郊营里的趣事儿,见的乔之梧开怀,更是恨不得连自己的糗事都一股脑儿都倒出来。
“军中都是骟马,我那时年纪轻,因为犯了错,被孙大人罚去看马,大意把御赐给将军的一匹照夜白同军马关在了一个厩里……”周进彰低声道,有些不好意思。
“那后来呢?”乔之梧问道。
“后来那照夜白半夜发疯,踢断了一匹军马的后腿,惹了众怒,一头漂亮鬃毛给咬没了,将军隔日看见气的不轻……”
“这次不曾罚你去看马了罢?”乔之梧笑出声来,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
“确实没。”周进彰坦然道:“将军说这种小事都做不好,不如去刷马桶——”
他鲜少有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乔之梧也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爽朗的开怀大笑,眉心两道竖纹都舒展开来,深邃俊朗的眉眼仿佛笼上了一层光,有种难以言喻的暖阳般的吸引力。
乔之梧隐隐明白成熟大叔的魅力了。
怪不得会有美女配大叔这个搭配,她琢磨着,大叔确实有大叔的好处,安全感爆棚,远远比小年轻更会无微不至的体贴人,因为平时都端着,所以难得放下架子哄你开心,便是成倍的暴击。
她悄悄捂着扑通扑通,像揣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似的胸口,暗自告诫自己一定要争气!千万不要被美色迷了眼乱了心,忘记自己的任务,她要嫁给谁,她必死的结局……
乔之梧的入梦,其实没有那么多维持人设的限制,但原身重要的人生节点却要一一实现,这注定她不会在这个时空里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更何况她可是要成为超级巨星的人啊,怎么可以沉溺男色不思进取?
乔之梧给自己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准备,可现在却莫名觉得,她未来的男人若是有周进彰一半好,那好像也不多亏。
反正只当做个梦嘛,就是,就是做的春梦,也没什么的……
走到扶芝亭附近时,她脸上已经被热气熏的红彤彤的,正午的阳光照的人纤毫毕现,于别人只是暴露出脸部缺点,于她却是调了一层匀净柔美的釉色,美的越来惊心动魄。
“欸——”
乔之梧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转头去看,却见扶芝亭里正有一位熟人,在冲她兴高采烈地打招呼。
这是女主?在这里做什么?看起来还是这样活蹦乱跳的样子……
乔之梧抚了抚不自觉上翘的唇角,转头看了眼周进彰。
“你去吧。”周进彰意会,温声道:“我就在这里等你。”
乔之梧点头,提着裙摆踏上台阶,谁料卫霓看见她上来,却是被吓到了一般,连手上捏着的核桃都掉了,骨碌碌滚到她脚边。
乔之梧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
卫霓呆滞地和她对视片刻,突然学起了鸵鸟,瑟瑟发抖地把自己埋在了毛绒绒领子里,“我眼瞎了,我什么都看不见……”
乔之梧哑然失笑:“卫小娘子可是不愿见到我?”
卫霓哼哧半晌,懊恼地抬起头:“我不是,我只是,我……”她只是不能接受眼前这个目光温柔的人会转而用冷漠厌恶的眼神看自己。
这么想感觉就更奇怪了。卫霓想,情不自禁结结巴巴开了口:“济王爷,他……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乔之梧下意识替她顺了顺毛,觉得她就像一只慌张苦闷的小兔子。
“我不喜欢他,一点都不……”卫霓絮絮叨叨,越说下去,竟还生出些委屈,一抽鼻子:“可我娘说都定下来了……”
小兔子说着,突然眼睛瞪得好大,呆滞地盯住乔之梧身后,憋住声音,然后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嗝。
周进彰找过来了?乔之梧没多想,下意识回头,撞上了一堵墙似的,捂着鼻子摔了个倒仰。
“秋娘!”
听见声音的周进彰惊了一下,飞身过来扶住她,没留意自己脱口而出的称呼有多亲密,乔之梧摔的晕晕乎乎,自己也没留意。
只有某位被撞上的,耳朵尖尖的不速之客听出来点什么,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两人。
嘶……鼻子,要断了。
乔之梧睫羽上还沾着细碎的珍珠似的泪水,愤愤不平地仰起头去找罪魁祸首,倏地撞进一双深幽难测的桃花眼里。
她心头一跳,“你……”
她觉得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本来还侥幸存了两分怀疑,可惜这点怀疑在周进彰恭敬唤了一声“济王殿下”后摔了个粉碎。
眼前这人,薄唇挑眉吊梢眼,生的就像只不怀好意蠢蠢欲动满肚子阴谋诡计的老狐狸,还这么毒舌轻佻……好,好一个邪魅风流的男主人设!
可不正是在宋府花园见过一面的赵昌阳?!
顶着他看向自己燃了莫名热度的目光,乔之梧侧头抓紧了周进彰的手臂,被轻轻扶起来。
“殿下也是出来踏青?”周进彰不动声色地将宋予秋的脑袋压在自己胸膛上,后退了两步。
赵昌阳堪堪回神,颔首,移开目光。脑中却不可抑止地回念起去宋府那日,重重绿柳里欲停欲飞的钗上金蝶——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的。
“是小王不对。”赵昌阳叹道,做出一副实打实的愧疚模样,“可是冲撞了娇客?”
从他的角度,却是只能看见女子柔顺伏在男人怀里的小半张脸,脖颈如一截匀白细腻的玉枕,支着精巧的下颌轻轻摇首。
赵昌阳忍不住想引她多说几句话,刚有这个念头,还未开口,就被打断了。
“殿下,既然有王妃在场,訾仁就不便多留。”周进彰拱手道:“下官先行告退。”
赵昌阳这才注意到默默围观的卫霓,一时无话可说,看着他二人离去,心中生出些淡淡的遗憾。
他也不清楚是为什么,因为皮相一见钟情未免太假,大约只是不甘心吧。
江山美人,江山美人。
为了江山可以不要美人,可有了江山,总要贪心个绝色。
卫霓瞧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目光散乱地注视着静谧的湖面,不由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
“欸,事情都已经办好了,你那傻不拉几的二皇兄,估计很快就会上钩。你答应我的事什么时候实现?”
“急什么。”赵昌阳淡淡道,“尘埃落定之前,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卫霓闻言只想给他翻个白眼。二皇子三皇子都被他整的只剩半条命了,属于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这人连一丝一毫的情绪也没有,依旧冷静谨慎步步算计,将两个兄长逼上绝路——人怎么能压抑到这种程度呢?
卫霓打了个寒战,觉得再跟赵昌阳继续待下去,她也得变态。
“要不你假装跟我在一起,让我出去溜达一圈……”
“卫侯夫人不会同意的。”赵昌阳看着霎时颓丧下来的卫霓,缓声道:“倒还有个办法,能让你早点自由。”
卫霓精神一振:“什么办法?”
赵昌阳微微一笑,轻描淡写的口气像是在说什么天气:“把那什么炸药,也装在御撵上罢。”
赵昌阳真是个疯子。卫霓想,更可怕的是,这个疯子的计划还成功了。
御驾行至邙山脚下时,忽而山崩地裂,皇帝同两位年长皇子无一生还。
赵昌阳要当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