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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世界一 ...

  •   周进彰猜到宋楷指的是他要接任都虞侯的事,惊讶于他消息之灵通。不过宋楷说的也不全对,他若要升任都虞侯,也不在这一两年。孙大人年纪大了,身体还硬朗,有意要多磨练他几年,也许等到四五年之后才会卸任。
      至于成家之事……周进彰的出身算不得显贵,真正飞黄腾达之前,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京城贵女看得上他。
      所谓世家大族,尽管笼罩着再多耀眼的光环,也改变不了趋炎附势,追名逐利的本性。像宋兄这样表里如一的君子,的确是少见。
      周进彰望向漫染了落日余晖与霞光,从而波光粼粼格外美丽的江面,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时失神。
      “这怎么发起呆了。”有龙直卫小声道:“不是还得去见指挥使……”
      “咳,河对面,不正是有名的胭脂楼——”
      “青楼?!”
      “嘘,小声点!”生了一张包公黑面的那个龙直卫凑过去,神秘兮兮地交流八卦:“依我看,怕是思春了!我可是亲眼看见他好几天晚上不睡,跑到外头吹冷风。嗨,谁还敢支使他守夜了……”
      “马多宝!”平地突起一声怒喝。马多宝仓皇回头,看见身后不足五步远之处,周进彰正阴森森地盯着他,一张脸比他还黑。
      马多宝吓得一个哆嗦,不敢再吭声。
      “回宫!”周进彰利落地飞身上马,对噤若寒蝉的几人报以冷笑:“妄议上级,回去自己领板子!”
      末了一马当先,绝尘而去。
      “我觉得他是恼羞成怒。”马多宝咂摸着,摸了摸自己的脑壳。
      “您可闭嘴吧。”其余几人朝他翻了个白眼,一压马腹,转瞬跑出很远,“最晚回去的下灶洗碗——”
      “洗个槌子碗,老法子,鸿宾楼请客。”马多宝自言自语道:“老子又不靠俸禄吃饭。”
      ……
      “尺地寸土,与金同价”,说的正是京都地价之高昂。然而与逐年增长的地价相比,京官们的俸禄却有些跟不上节奏——很多作风比较清廉的官员兢兢业业好几年,甚至连房子都买不起。十几岁时一穷二白踌躇满志来京城打拼,一晃眼大半辈子了,存款零星,一家老小还在乌水巷租房。
      这正是大多数“京漂”一族的官员们的窘境。
      周进彰好一点,他们周家这些年虽然存在感比较低,好歹家底没挥霍干净,还有两套宅子栖身。
      宋楷出身闽地豪族,家大业大,买下一套宅子也不成问题。
      只有杨国公府看似高门大户,内里却强撑体面勉强度日——实际上这座宅邸本也不是杨老将军攒钱买的,是先帝赏赐的。
      国公夫人去的早,新妇张氏对掌管中馈一事也着实称不上有心得,偌大一个国公府,竟是落到了入不敷出的境地。
      若不是舅舅杨絮此人及时带领国公府众人开展了一系列开源节流的措施,恐怕等不到剧情让他领便当,杨家自己就宣告破产了。
      乔之梧在国公府住了一个多月,对国公府糟糕的财政状态在清楚不过,然而雪上加霜的是,作为京城世家圈子里举足轻重的一员,杨家在某些时候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砸锅卖铁也要跟上潮流脚步。
      例如这次京圈贵女们的社交季。
      给女儿寻摸好人家的时候来了,该花钱的地方,就决计不能省!
      杨家如今的当家奶奶张氏在这方面撒银子撒的尤为爽快,光是给府里姑娘置办的两身湖光缎的衣裳,就不下百两,更别提首饰头面之类。
      这一套穿在身上,当真不愧“千金”小姐之名。
      宋予秋作为国公府的表姑娘,又有宋楷特意嘱托,也是要随张氏去赴宴的。
      今年筹办宴会是在北德郡王府。
      郡王妃新嫁不久,得了这个差事,兴致勃勃要操办地尽善尽美。
      郡王府的花园里,自各地移植过来的名贵花卉甚至沾着欲滴不落的露水,百米游廊新漆绘就,行走之间,柔软纱幔随湖风摇曳半遮半掩,即便中上之姿,也能徒增几分隐晦难言的动人风情。
      游廊以南,是名门淑女争奇斗艳;游廊以北,是各家英俊儿郎。
      当然,不远处的桃林中,还有一处细赏花色的好地方。每隔数步,便布置好遮阳的帷布、矮榻、桌案等物,待到花宴当日,这里便早就候上了婢女,端来文房四宝团扇香包,沏好一壶壶茶汤。在飘荡着美妙香气的和煦氛围中,一群贵夫人言笑晏晏,或试探或交心,好生思量她们未来一两年里,子女们的亲事。
      初入花园,乔之梧几乎被如此开明的集体相亲宴会给惊到了。
      不仅能观察相亲对象,还能见公婆岳家,完全打破了乔之梧对古代相亲的刻板印象。
      大胆猜测一下,这相亲成功率应该挺高的。
      张氏将她们几人带到游廊附近,柔声安抚了许久。
      “可以赏花散步,也可以作画作诗玩玩,随意就好。只一点要记住。”她叮嘱道:“你们都是我国公府的贵女,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的女儿,只有旁人求你们,断没有你们求旁人的,一言一行审慎自知,莫让旁人看轻了去。”
      她说着,杨潼儿却在走神,乔之梧扯住她袖子晃了两下,没把她唤回神,反将杨张氏引了过来。
      “潼儿。”她冷下脸。
      杨潼儿平素最怕她娘亲,此时刚回的魂儿又要吓到飞走,怯生生地看过来,嗫嚅着,“娘……”
      杨张氏素知自己女儿怯弱的性子,也没再说什么,视线自两个庶出的姑娘身上掠过,转自看向乔之梧。
      “秋儿是个懂事得体的,不劳舅母费心。”
      被点名的少女只抿嘴笑。
      张氏若有所感,不禁细细打量起宋予秋的眉目五官。比起初到国公府时如蘸水莲苞儿的稚美,短短一月,她竟又长开了些,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也半点掩不住骨相里浑然天成的艶色。
      “都说平裕十年的倾城色,一半在六朝金粉胭脂楼,一半只在楚家六娘半个眼波里。”杨张氏叹道:“潼儿勉强得老夫人一分颜色,不过中上之姿。卫霓肖似老夫人有三分,便妄摘了美冠京城的名头。却都不及你,像了十成十。”
      “听着多奇怪啊,杨家的女儿,反而最不似杨老夫人。”
      3
      张氏临走时的这句结语来的尴尬又莫名其妙,两个庶出娘子脸色都变了,离乔之梧远了些,杨潼儿也沉着脸愀愀不乐。
      “我本来就不好看。”她揪着衣角,“穿上新裙子……也不好看。”
      乔之梧十分无辜地吸引了一众火力,只得想法子安抚小姑娘们别扭的心思,拉着杨潼儿的手正色道:“谁说你长得不漂亮的?”
      “……没,没谁说。我自己觉得。”杨潼儿支支吾吾,“卫霓姐姐生的才漂亮。她们都说,卫霓就是该做娘娘王妃的命……”
      不像自己,生的寻常,又嘴笨傻气,济王那样芝兰玉树的人物,怕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也看不上她……
      一想到这里,杨潼儿整个人都萎了。
      乔之梧见她兴致不高,干脆将她拉到人少的一条小径上,慢条斯理地开导她。
      “说你不漂亮,肯定是谁编来骗你的。”她肯定道:“你可别信她的,我听府上十个丫头九个都说你比卫霓生的好看。”
      “啊?”杨潼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有人眼光和大部分人不一样,很正常。”乔之梧一本正经道:“你这种长相才是大家闺秀,不止外头公子哥喜欢,做婆婆的更喜欢……”
      杨潼儿讶道:“这是怎么个说法?”
      乔之梧便贴过去咬耳朵:“你想,做婆婆的,肯定不想让儿子娶个妲己褒姒,乐不思蜀消磨志向,当然还是端庄的姑娘更好……”
      “啊,秋妹妹你怎么能……”杨潼儿听到某些直白的字眼,一张秀气的鹅蛋脸顷刻红成了虾子,“怎么能这么说……”也太羞耻了。
      乔之梧险些忘了这年代的女人有多纯洁封闭,一时脸上也略有飘红,尴尬地转移开话题。
      “不妨,不妨来瞧瞧花?”
      “哪有花呀。”杨潼儿期期艾艾:“这都是松树……”
      两人相对无言,头顶却倏地传来一声闷笑。
      乔之梧眯眼看去,围墙上杵着个圆溜溜的脑袋,逆着光瞧不清模样。
      “大门不走,偏要翻墙。”她下意识后退几步,强作镇定:“哪里来的小贼?”
      谁料那小贼与她对视一眼,久久不动,末了竟是倒吸一口冷气,骨碌碌滚了下来,砸到松软的土地上凹出一个坑。
      “我脚脖子怕是要断了。”那人瞧着是个面目端正衣冠整洁的少年,趴在地上捂着小腿呻吟:“大兄,大兄快来……”
      竟还有同伙!
      少女脸色发白,下唇被贝齿咬出层层殷红色,像是怕的极了。
      周安君瞧着心都要化了,呼痛之余仍不忘怜香惜玉,硬是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别,别怕,我不是坏人。”然后一扭头对着围墙外大喊“大兄”。
      见久无人应答,他不由喃喃自语:“不会是跑了吧,妈的,周进彰周訾仁——”
      听到某个熟悉的名字,少女微微瞪大了双眼。
      下一秒,围墙外干脆利落的又翻过一人,势若闪电,落地后对着哼哼唧唧的少年就是辛辣一脚。
      少年杀猪般嚎叫一声,“噌”地一下蹦了起来。
      “周进彰你谋杀亲弟啊!”
      “我看你活的不耐烦了。”周进彰脸一沉,又踹他一脚。周安君心知他兄长冷酷无情,可小心防备着呢,贴地一个驴打滚躲过了这一踢。
      “不就是让你丢面子了嘛。”他哼哼唧唧,“大兄你凭良心说,可是我逼你爬的墙?”
      周进彰脸颊略有些泛红,压着张牙舞爪愤愤不平幼弟,对乔之梧杨潼儿二人一拱手,愧道:“两位娘子受惊了。”
      乔之梧记起曾在船上见过那一面,唤了声“周世叔”。
      周进彰这才敢光明正大的看她,他离的不远,居高临下,正能瞥见她后颈一小片白得晃眼的肌肤,不由心下一动。
      “我去岁才及冠。”他咳嗽一声,“是长得太老了么?”
      “自然不是……”乔之梧急忙摇头,她还想解释什么,一时又想不出,耳垂染上一层胭脂薄红。
      杨潼儿躲在她身后,悄悄探出头来看。
      说话的那位“大兄”,肤如蜜蜡,浓眉凤眼,好看是好看,可冷着脸的踢人的模样也的确是唬人的厉害,吃人似的,叫人瞧了心里发毛;年少的那人,最多不过十五六岁,生的倒是眉清目秀……
      周安君一双眼睛滴溜溜打转,对上杨潼儿的视线倏地一笑:“小娘看我作甚?”
      杨潼儿咬了咬唇,又被他激起性子,不服输地反诘:“你不请自入,还怪我看你两眼?”
      周安君不免郁闷:“我们也是来赴宴的,不过是忘带请帖,为省麻烦这才要翻墙……”
      乔之梧喃喃道:“原是如此。”
      被人正撞见翻墙的窘态,周进彰铁打的厚脸皮也不由尴尬,“……还请娘子指个路。”
      “游廊北面就是了。”
      乔之梧抿唇轻笑,眉眼弯弯,发髻上一对漆金描翠的象牙冠梳在暖阳下呼吸似的颤动,晕染着层次丰富的漂亮光芒。
      “小心撞见旁人——”
      ……
      周进彰周安君青天白日底下好一番飞檐走壁,才未曾惊动脚下的莺莺燕燕,安生飞到了游廊北面的凉亭。
      末了两人擦擦额头,竟是都出了一层薄汗。
      “这也太惊险了。”周安君嘀嘀咕咕,“我就怕谁一抬眼看见咱们,大喊登徒子……”
      周进彰颔首:“你轻功进步了,不错。”
      周安君:“……”这个转移话题太僵硬了,也不想想是谁死乞白赖拖着不愿来,这才迟到的。
      他翻了个白眼,抛下兄长几步迈上台阶,一把掀开了叮叮当当的珠帘。
      凉亭正中,锦衣华服的济王端坐在一众青年才俊的中央,含笑看过来,长眉飒飒,眼蕴波光。
      “訾仁啊,你这动静,”他合扇往头顶一指,摇头叹道:“我早早便听出来了。你这轻身功夫可比以前退步了啊。”
      “行军打仗又不是比武,轻巧功夫可派不上用场。”周进彰不以为意道:“百八十斤的盔甲,再提一杆黑铁枪,想轻也轻不起来。”
      坐在这里的都是济王朋党,自然知道周进彰同济王的关系,都自觉起身给他让路,让他坐在了济王旁边,隔纱赏美的好位置。
      “这倒是。”济王思忖道:“战场上,恐怕我这样的都是花拳绣腿……”
      周进彰摇头:“也不尽是。”
      他眼眸微亮,攫住了那一点灵光,喃喃道:“武功高手也当有特殊用处,摧营拔寨比不上训练有素的士兵,取敌将首级之类的诡道倒是可以一试……”
      语意未尽,他举着一颗龙眼荔枝,怔怔然陷入了思索,济王看不得他这幅呆相,抬起尊贵的小龙爪子拽住他猩红抹额上的东珠。
      “作甚么。”周进彰皱眉。
      “啧。”济王往椅背上一倚,勾唇轻笑,不尽风流滥情之态,“看你不解风情——这满园的莺歌燕舞,不比兵家杂事有意思多了。”
      周进彰并不苟同,却也不愿拂了他的意思,直起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隔着一层粉色薄纱,确乎能看清仕女们曼妙身姿一二,或起或立,都是平素难见的世家贵女。只是他寻了两个来回都没看见想看的人,匆匆瞥过人群便收回视线。
      “品茶那个。”济王兴致勃勃,特意指给他看,“回纤腰,出素手,髻堕鬓倾钗欲溜——”
      “绝色。”
      他感叹,眸中隐有痴迷之色。
      周进彰不由再看一眼。
      品茶那女子瞧着大致有二七年纪,着一身粉色衣裳,被几个女孩众星捧月的围在中间,杏腮桃目,眼波款款,低眉浅笑间,叫人仿佛看见山间四月蘸水而开的桃花。
      生的确实好,周进彰不禁晃神,“这是……”
      “卫家的女儿,卫霓。”
      济王长叹一声。
      “訾仁你也问,莫不是也看上了她?”
      原是卫家。周进彰不答,遮掩住眼底若有所思的笑意。
      “罢了罢了。”济王只当他也属意卫霓,牙痛道:“喜欢便喜欢吧,本王不与你争。”
      “我对她没兴趣。”周进彰断然回绝。
      他只是觉得,这名唤卫霓的女子生的有几分像那人,皮肉似三分,气韵抵半分,这才有方才那一问。
      不过于他看来,卫霓确实远远不及那人的。
      周进彰缓慢摩挲着手掌中光洁匀白的薄胎茶盏,细细怀想,仿佛当真抚住了那人颈后一抹柔软的肌肤,低头轻嗅其上缠绵的柔腻温香……
      济王见他这直勾勾的眼神,哂笑一声,却是打死也不信他放活生生的绝色美人不要,只寻思着他是抹不开面子,在嘴硬。
      “以你的身份才能,也不是配不上他卫家的女儿。”虽然难免可惜,济王却也不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的痴人,当下是真动了替兄弟撮合好姻缘的心思,琢磨道:“找个时间把卫三约出来喝顿酒,这事儿八九不离十能成……”
      “欸别,我是真没那意思!”周进彰哭笑不得,连连拒绝:“可别给我找事。殿下不如自己消受了这美人。”
      “我却是不成。”济王憾道:“卫家虽是大族,近来朝中却有些乏力,不值当。”
      “倒是有一个合适的选择……”
      “殿下如此深谋远虑,就不怕娶个无盐女?”周进彰玩笑道。
      “这怕什么,总不济娶回来当尊佛供着,我看中的是她姓氏,又不是她自己。”济王嗤笑,坦然自己薄情浪荡子的本性,“给她亲王妃的尊容,她还不满意?”
      周进彰摇摇头,只觉皇家功利。他若是有心仪的女子,一定,一定会掏了心待她好……

      宴会过去没多久,济王赵昌阳亲自上了宋府的门。
      他精心拾掇过自己,揣摩着擅理实务的宋大人的性格,换了身朴素无华的长衫,敛去轻浮躁气,眉目沉静,凸显出了五官本来的儒雅俊美。
      赵昌阳自认完美无缺,以亲王之尊,上门女婿的姿态坐的足足的,奈何媚眼全抛给了瞎子看,宋楷铁石心肠,硬是不松口,说是什么小女还小,亲事不着急……
      赵昌阳听了只在心底冷笑。
      这老狐狸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足够利益,便不乐意掺和进立储的浑水,心思狡诈也就算了,还拿什么女儿做借口。哈,也不怕他女儿拖到十八九,熬成了干巴巴没人要的老姑娘!
      不多时,宋楷端茶送客。
      赵昌阳早被他笑眯眯的眼神盯得坐不住,竟是松了口气,起身恭敬打了个揖。宋楷没料到他竟如此大礼,一时没拦住,只得匆忙站起来不肯受。
      “王爷这是在逼下官啊……”他苦笑。
      “宋大人此礼当得。”赵昌阳闻言,却也认真答道:“小王一番心意,如这茶水清澈见底,全掏出来摆在宋大人面前了。”
      言下之意是说,不论宋楷同意与否,他都以长辈之礼待他。
      宋楷一时无言。
      赵昌阳笑笑,没再开口。掀起下摆,悠悠然迈出宋府待客的前厅时,他还特意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前厅正中挂了一副楹联。
      一门三相护国定疆千秋留正气。
      两袖六韬文武兼善为君尽忠心。
      赵昌阳默念了两遍,势在必得。
      随扈候在门外许久,被大太阳晒出一身细汗,依然目光炯炯,弓腰上前贴在他耳边说了两字。
      赵昌阳若有所觉,扭头看去,正见假山后一只精心打磨的蝶钗受惊似的颤动,倏忽慌不择路地藏进了一丛细密垂柳里。
      惊鸿一瞥,可惜看不清具体眉目。
      赵昌阳望望天,又望望那株仿佛钻进一只小鸟,不时窸窣抖动的老柳,心尖上也像钻进了一只虫子,挠得他痒痒的。
      他咂摸片刻,隐约觉出了那么点意思,一掸衣裳,春风得意。
      “今儿还有事,走罢。”
      他今日的正事,却是去见另一个女人,有趣的女人。
      卫侯的女儿,钟鸣鼎食,不愁吃穿,却举着一个名叫“肥皂”的小物件,自信执着地要和他谈生意——怎地不有趣?
      济王走后没多久,宋楷坐在椅上怔怔出神,忽的唤了声“秋儿”。
      “进来罢,和我说说话。”
      乔之梧被突然叫破,顿了顿,小心翼翼的推门走进来,垂着头,颇有些不知所措。
      “坐。”宋楷温声道:“别紧张,是我让环佩带你来听的。”
      啊……少女脸颊上,悄悄爬起了两团娇怯怯的红晕。
      宋楷在心底叹了口气。秋儿这柔弱的性子,竟是半点也不似萦娘。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萦娘性子刚硬,容易钻牛角尖,思虑太重;秋儿却又太软和,总让人担心凭白受了欺负。
      宋楷平生做这一回父亲,仿佛就要操尽半辈子心力,他沉思半晌,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济王,你瞧着怎么样?”
      剧情来了。
      乔之梧心底敲响了警钟,自认发挥出了一个十八线小演员全部的演技,演出个羞涩怀春的少女,入木三分。
      “秋儿瞧着,还好。”
      宋楷已有察觉,闻言缓缓吐出胸中提着的一口气,表情似悲似喜。
      “你中意他……这很好,爱情是很珍贵的东西。”
      “只是有句话我要讲在前头,济王是以真心求娶你,你须以真心报之,旁的,管他以后志在就藩还是争储,爹不会再给出半分。”
      “嫁给济王,以后的路就要你自己走了。”
      宋楷以一种沉肃又温柔的语气慢慢说完,蓦然发现自己敏感脆弱的女儿已然伏在桌上,泪如雨下。
      那一串串泪珠,仿佛也流进了宋楷心里,浸的他骨头发软。
      萦娘啊,若你还在,会不会认同我的做法呢。
      ……
      日暮烟雨时候,一骑快马绝尘,奔向了城南的骁骑营驻地。
      马多宝本吊儿郎当地抱胸倚在帐边,同卫兵说话,见到旋风般挟着狂风骤雨卷进来的上司,被狠狠吓了一跳。
      天也不聊了,牛也不吹了,嘴边扒拉着的一根狗尾巴草都见势不妙耷拉了下来。
      “马多宝,进来!”
      “是!”马多宝急忙戴正了翎帽,三步作两步冲进帐中,然后抬头一瞅——好家伙,沉着脸呢!看这模样估计事没成。
      他小心斟酌着口气,“宋大人……给回了?”
      周进彰没吭声,半边眉毛跳了一跳。
      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马多宝猜出点一二三来,觉得宋楷八成是不动声色给挡回去了,混官场上的老油条嘛,他心里有了底,问道:“那宋大人,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他说孩子还小,想在身边多待几年……”
      “嗯,假话。”马多宝点头,“然后呢?”
      “我,我说我也不急。”周进彰脸上有些烧,“宋大人只是笑,然后他就说要回府了……”
      “没拒绝就是同意啊!”马多宝猛一拍腿,慨然道:“人家宋大人那什么人物,想拒绝不早就直白说了,还用给你,呃,给大人您留面子……”
      他话说到一半才匆忙改口,周进彰该听见的都听见了,嘴一撇,心道这次先不跟他计较,正事要紧,便问道:“那他是什么意思?”
      马多宝咂咂嘴,“我琢磨着,肯定是您忒急了。求亲这种事,不说三媒六证,好歹也先请长辈去通通气……”哪有自个儿跑上门去的,谁不看轻啊。
      “我娘目盲,久不出门了。”周进彰道:“万博你可有认识的红娘?”
      马多宝头摇的拨浪鼓似的,连声道:“我哪里会认识这个!”
      周进彰难得有点发愁。
      他挥挥手让马多宝下去,自己低头把桌案上的地图翻来覆去地看,半晌没掀一页,给摩挲地卷了边。
      话说周家确乎有个小娘,在他爹死后去翠微山上出了家,若请她出来当个说客……周进彰好些年没见她了,只隐隐记得自己同她关系似乎谈不上好。
      那要不就算了。万一那老女人看他不爽,说上一两句坏话呢?周进彰琢磨着总不能跟着去把她嘴给堵上。
      到头来还是得老老实实去打听个红娘。
      唔,这事还得交给马多宝。
      既然有要事托付,接下来十天半月,周进彰再看马多宝就顺眼了许多。
      平时训练看见他仪态歪七扭八,也不点出队列训斥了,偶尔营中遇见,还会和颜悦色地说上两句话。
      马多宝着实受宠若惊,不知道是周进彰有事托付,还以为是自己得了他的青眼,这日请兄弟们喝酒,飘了,把周进彰也叫上了。
      正应了古往今来的一条铁律,下属和上司喝酒,哪个都喝不痛快。
      马多宝恨不得甩自己两个耳巴子,奈何时光不会倒流,说出口的话也吞不回去,他也只能僵硬地举杯祝酒。
      “这个,这个咱们周将军和兄弟们都在……”
      他的好兄弟们脸色比他还僵硬,捏着酒杯半天没喝,搁那儿支支吾吾。
      “周大人请……”
      “周大人先喝!”
      周进彰升职,调到南郊营以后,确是很久没再混进手底下小兵的场合了,本以为和往常一样,如今一看到底是不太自在,便找个了个借口先退场。
      马多宝悄悄松了一口气,忙赔笑着送他出门。两人相偕下楼,周进彰一句“我想托你帮个忙”才开了个头,就顿住了。
      马多宝见他脸色微妙,怎么瞧都不是个笑模样,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探头探脑往下望。
      好家伙,底下那老头说书呢!
      “今儿秋分,岁和时丰,收货的日子,老头儿也凑个热闹,同大家说件喜事。”说书人笑眯眯的打了个揖,“且说半月前,陈左司谏大人家的小郎君与颐瑞东大街里某位游于翠微山,见桂枝竟落而销亡,那位不禁神色茕茕若有所失,倒似个害了相似的模样……”
      他故作神秘地一顿,底下吃酒的听客便不乐意了。
      颐瑞东大街,那可是都是住的龙子龙孙皇亲国戚啊!哪里是一般的贵气!
      时人甚少消遣,不乏有对这些大人物的事感兴趣的,零零碎碎扔了铜钱上去,说书人一一收了,喝了口茶,敲两下醒木再续。
      “陈小郎君不禁诧异呐,忙问那位可有扰心事。结果,嘿,您猜怎么着?”
      他慢悠悠地,又喝了口茶。
      有熟客自然清楚这是老头的一贯作风,不如何着急,头一回来的自然心痒难耐,连声催促。
      “猜甚么。快说快说!”
      还有人起哄:“拿了钱还吊人胃口!再这样不听你了!”
      马多宝瞧着有趣,倚上栏杆,自己也琢磨上了。说起来颐瑞东大街住的人物不少,会害相思的青年才俊倒不多,一个两个三个,尚未婚配的有两个小王爷,成乡侯府的小公子也是个痴情种……
      冷不丁一只手伸进了他怀里。马多宝骤然受了惊吓,呆呆地没回过神,却见周进彰神色自若地掏出他的钱袋子,摸出一枚钱,在手心掂了掂。
      “借你的。”他道。
      然后手上使了巧劲,铜钱如箭矢般于空中模糊成一条青光,“叮”地一声脆响撞到说书人面前三尺远的茶壶上。晃了半圈,才静静停在桌面上。
      老头拈着那枚钱揣进袖里,还特地掀起眼皮往楼梯地方向瞅了瞅。
      周进彰颇为友善地对着他笑。
      老头咳了声,抖抖胡子继续讲。
      “陈小郎君问,可是遇见神女,故而神思不属?那位叹道,若只是神女,尚可梦中相会。”
      “陈小郎君又问,状何如也?”
      “对曰: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云发丰艳,蛾眉皓齿。颜盛色茂,景曜光起。详而视之,夺人目精。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绩盛文章,极服妙采照万方。振绣衣,被袿裳,秾不短,纤不长,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
      说书人面色慨叹地吟完此赋,堂中一是一片寂静。
      许久,才有零零落落的一两声赞叹。
      “写得好!竟有如此华美天然之古风!”
      马多宝驰然神往,也欲鼓掌叫好,耳边忽的传来一声轻咦,原是周进彰不知何时挑高了一侧眉毛,神色困惑。
      “这诗……”
      马多宝有些摸不着头脑,没同他搭话。
      底下说书人已经讲完了这一回,抡着羽扇悠然自得,只是难免有没听懂又实在好奇的,缠着问东问西。
      一会儿问写赋的是哪个贵人,一会儿又问这比神女还美的是哪家娘子。老头笑眯眯地,只说有好事将近,还留下首刘长卿的诗。
      说什么“老至居人下,春归在客先”,春归在客先……春归是木,在客先,莫不是去掉各,为宋?
      马多宝脑子倏地就清醒了,兜头倒了盆凉水似的。他战战兢兢地想,那句尾用典的长沙傅贾谊,曾写过《鵩鸟赋》,莫不是指得正是济王小字鵩?
      天下谁不知官家宠爱德妃,爱屋及乌,由着皇四子自己玩笑似的取了个不吉祥的鸟兽的小名儿?
      自觉把一切想的通透,马多宝暗叹一声红颜祸水,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那边周进彰也反应过来,抬腿就走,什么也没说,就留给他一个头也不回的背影。
      马多宝硬生生琢磨出那么点萧索的意味。
      这,这都什么事儿啊!
      马多宝想,他大概是分析错了,人家宋大人还真不是装矜持,说不定早就和济王议好了亲事,只是事情尚未落定,为了女儿家名节着想,所以才委婉推辞。
      惨啊,他咂摸着嘴,他上司太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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