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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世界一 ...

  •   周安君不免郁闷:“我们也是来赴宴的,不过是忘带请帖,为省麻烦这才要翻墙……”
      乔之梧喃喃道:“原是如此。”
      被人正撞见翻墙的窘态,周进彰铁打的厚脸皮也不由尴尬,“……还请娘子指个路。”
      “游廊北面就是了。”
      乔之梧抿唇轻笑,眉眼弯弯,发髻上一对漆金描翠的象牙冠梳在暖阳下呼吸似的颤动,晕染着层次丰富的漂亮光芒。
      “小心撞见旁人——”
      ……
      周进彰周安君青天白日底下好一番飞檐走壁,才未曾惊动脚下的莺莺燕燕,安生飞到了游廊北面的凉亭。
      末了两人擦擦额头,竟是都出了一层薄汗。
      “这也太惊险了。”周安君嘀嘀咕咕,“我就怕谁一抬眼看见咱们,大喊登徒子……”
      周进彰颔首:“你轻功进步了,不错。”
      周安君:“……”这个转移话题太僵硬了,也不想想是谁死乞白赖拖着不愿来,这才迟到的。
      他翻了个白眼,抛下兄长几步迈上台阶,一把掀开了叮叮当当的珠帘。
      凉亭正中,锦衣华服的济王端坐在一众青年才俊的中央,含笑看过来,长眉飒飒,眼蕴波光。
      “訾仁啊,你这动静,”他合扇往头顶一指,摇头叹道:“我早早便听出来了。你这轻身功夫可比以前退步了啊。”
      “行军打仗又不是比武,轻巧功夫可派不上用场。”周进彰不以为意道:“百八十斤的盔甲,再提一杆黑铁枪,想轻也轻不起来。”
      坐在这里的都是济王朋党,自然知道周进彰同济王的关系,都自觉起身给他让路,让他坐在了济王旁边,隔纱赏美的好位置。
      “这倒是。”济王思忖道:“战场上,恐怕我这样的都是花拳绣腿……”
      周进彰摇头:“也不尽是。”
      他眼眸微亮,攫住了那一点灵光,喃喃道:“武功高手也当有特殊用处,摧营拔寨比不上训练有素的士兵,取敌将首级之类的诡道倒是可以一试……”
      语意未尽,他举着一颗龙眼荔枝,怔怔然陷入了思索,济王看不得他这幅呆相,抬起尊贵的小龙爪子拽住他猩红抹额上的东珠。
      “作甚么。”周进彰皱眉。
      “啧。”济王往椅背上一倚,勾唇轻笑,不尽风流滥情之态,“看你不解风情——这满园的莺歌燕舞,不比兵家杂事有意思多了。”
      周进彰并不苟同,却也不愿拂了他的意思,直起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隔着一层粉色薄纱,确乎能看清仕女们曼妙身姿一二,或起或立,都是平素难见的世家贵女。只是他寻了两个来回都没看见想看的人,匆匆瞥过人群便收回视线。
      “品茶那个。”济王兴致勃勃,特意指给他看,“回纤腰,出素手,髻堕鬓倾钗欲溜——”
      “绝色。”
      他感叹,眸中隐有痴迷之色。
      周进彰不由再看一眼。
      品茶那女子瞧着大致有二七年纪,着一身粉色衣裳,被几个女孩众星捧月的围在中间,杏腮桃目,眼波款款,低眉浅笑间,叫人仿佛看见山间四月蘸水而开的桃花。
      生的确实好,周进彰不禁晃神,“这是……”
      “卫家的女儿,卫霓。”
      济王长叹一声。
      “訾仁你也问,莫不是也看上了她?”
      原是卫家。周进彰不答,遮掩住眼底若有所思的笑意。
      “罢了罢了。”济王只当他也属意卫霓,牙痛道:“喜欢便喜欢吧,本王不与你争。”
      “我对她没兴趣。”周进彰断然回绝。
      他只是觉得,这名唤卫霓的女子生的有几分像那人,皮肉似三分,气韵抵半分,这才有方才那一问。
      不过于他看来,卫霓确实远远不及那人的。
      周进彰缓慢摩挲着手掌中光洁匀白的薄胎茶盏,细细怀想,仿佛当真抚住了那人颈后一抹柔软的肌肤,低头轻嗅其上缠绵的柔腻温香……
      济王见他这直勾勾的眼神,哂笑一声,却是打死也不信他放活生生的绝色美人不要,只寻思着他是抹不开面子,在嘴硬。
      “以你的身份才能,也不是配不上他卫家的女儿。”虽然难免可惜,济王却也不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的痴人,当下是真动了替兄弟撮合好姻缘的心思,琢磨道:“找个时间把卫三约出来喝顿酒,这事儿八九不离十能成……”
      “欸别,我是真没那意思!”周进彰哭笑不得,连连拒绝:“可别给我找事。殿下不如自己消受了这美人。”
      “我却是不成。”济王憾道:“卫家虽是大族,近来朝中却有些乏力,不值当。”
      “倒是有一个合适的选择……”
      “殿下如此深谋远虑,就不怕娶个无盐女?”周进彰玩笑道。
      “这怕什么,总不济娶回来当尊佛供着,我看中的是她姓氏,又不是她自己。”济王嗤笑,坦然自己薄情浪荡子的本性,“给她亲王妃的尊容,她还不满意?”
      周进彰摇摇头,只觉皇家功利。他若是有心仪的女子,一定,一定会掏了心待她好……

      宴会过去没多久,济王赵昌阳亲自上了宋府的门。
      他精心拾掇过自己,揣摩着擅理实务的宋大人的性格,换了身朴素无华的长衫,敛去轻浮躁气,眉目沉静,凸显出了五官本来的儒雅俊美。
      赵昌阳自认完美无缺,以亲王之尊,上门女婿的姿态坐的足足的,奈何媚眼全抛给了瞎子看,宋楷铁石心肠,硬是不松口,说是什么小女还小,亲事不着急……
      赵昌阳听了只在心底冷笑。
      这老狐狸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足够利益,便不乐意掺和进立储的浑水,心思狡诈也就算了,还拿什么女儿做借口。哈,也不怕他女儿拖到十八九,熬成了干巴巴没人要的老姑娘!
      不多时,宋楷端茶送客。
      赵昌阳早被他笑眯眯的眼神盯得坐不住,竟是松了口气,起身恭敬打了个揖。宋楷没料到他竟如此大礼,一时没拦住,只得匆忙站起来不肯受。
      “王爷这是在逼下官啊……”他苦笑。
      “宋大人此礼当得。”赵昌阳闻言,却也认真答道:“小王一番心意,如这茶水清澈见底,全掏出来摆在宋大人面前了。”
      言下之意是说,不论宋楷同意与否,他都以长辈之礼待他。
      宋楷一时无言。
      赵昌阳笑笑,没再开口。掀起下摆,悠悠然迈出宋府待客的前厅时,他还特意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前厅正中挂了一副楹联。
      一门三相护国定疆千秋留正气。
      两袖六韬文武兼善为君尽忠心。
      赵昌阳默念了两遍,势在必得。
      随扈候在门外许久,被大太阳晒出一身细汗,依然目光炯炯,弓腰上前贴在他耳边说了两字。
      赵昌阳若有所觉,扭头看去,正见假山后一只精心打磨的蝶钗受惊似的颤动,倏忽慌不择路地藏进了一丛细密垂柳里。
      惊鸿一瞥,可惜看不清具体眉目。
      赵昌阳望望天,又望望那株仿佛钻进一只小鸟,不时窸窣抖动的老柳,心尖上也像钻进了一只虫子,挠得他痒痒的。
      他咂摸片刻,隐约觉出了那么点意思,一掸衣裳,春风得意。
      “今儿还有事,走罢。”
      他今日的正事,却是去见另一个女人,有趣的女人。
      卫侯的女儿,钟鸣鼎食,不愁吃穿,却举着一个名叫“肥皂”的小物件,自信执着地要和他谈生意——怎地不有趣?
      济王走后没多久,宋楷坐在椅上怔怔出神,忽的唤了声“秋儿”。
      “进来罢,和我说说话。”
      乔之梧被突然叫破,顿了顿,小心翼翼的推门走进来,垂着头,颇有些不知所措。
      “坐。”宋楷温声道:“别紧张,是我让环佩带你来听的。”
      啊……少女脸颊上,悄悄爬起了两团娇怯怯的红晕。
      宋楷在心底叹了口气。秋儿这柔弱的性子,竟是半点也不似萦娘。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萦娘性子刚硬,容易钻牛角尖,思虑太重;秋儿却又太软和,总让人担心凭白受了欺负。
      宋楷平生做这一回父亲,仿佛就要操尽半辈子心力,他沉思半晌,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济王,你瞧着怎么样?”
      剧情来了。
      乔之梧心底敲响了警钟,自认发挥出了一个十八线小演员全部的演技,演出个羞涩怀春的少女,入木三分。
      “秋儿瞧着,还好。”
      宋楷已有察觉,闻言缓缓吐出胸中提着的一口气,表情似悲似喜。
      “你中意他……这很好,爱情是很珍贵的东西。”
      “只是有句话我要讲在前头,济王是以真心求娶你,你须以真心报之,旁的,管他以后志在就藩还是争储,爹不会再给出半分。”
      “嫁给济王,以后的路就要你自己走了。”
      宋楷以一种沉肃又温柔的语气慢慢说完,蓦然发现自己敏感脆弱的女儿已然伏在桌上,泪如雨下。
      那一串串泪珠,仿佛也流进了宋楷心里,浸的他骨头发软。
      萦娘啊,若你还在,会不会认同我的做法呢。
      ……
      日暮烟雨时候,一骑快马绝尘,奔向了城南的骁骑营驻地。
      马多宝本吊儿郎当地抱胸倚在帐边,同卫兵说话,见到旋风般挟着狂风骤雨卷进来的上司,被狠狠吓了一跳。
      天也不聊了,牛也不吹了,嘴边扒拉着的一根狗尾巴草都见势不妙耷拉了下来。
      “马多宝,进来!”
      “是!”马多宝急忙戴正了翎帽,三步作两步冲进帐中,然后抬头一瞅——好家伙,沉着脸呢!看这模样估计事没成。
      他小心斟酌着口气,“宋大人……给回了?”
      周进彰没吭声,半边眉毛跳了一跳。
      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马多宝猜出点一二三来,觉得宋楷八成是不动声色给挡回去了,混官场上的老油条嘛,他心里有了底,问道:“那宋大人,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他说孩子还小,想在身边多待几年……”
      “嗯,假话。”马多宝点头,“然后呢?”
      “我,我说我也不急。”周进彰脸上有些烧,“宋大人只是笑,然后他就说要回府了……”
      “没拒绝就是同意啊!”马多宝猛一拍腿,慨然道:“人家宋大人那什么人物,想拒绝不早就直白说了,还用给你,呃,给大人您留面子……”
      他话说到一半才匆忙改口,周进彰该听见的都听见了,嘴一撇,心道这次先不跟他计较,正事要紧,便问道:“那他是什么意思?”
      马多宝咂咂嘴,“我琢磨着,肯定是您忒急了。求亲这种事,不说三媒六证,好歹也先请长辈去通通气……”哪有自个儿跑上门去的,谁不看轻啊。
      “我娘目盲,久不出门了。”周进彰道:“万博你可有认识的红娘?”
      马多宝头摇的拨浪鼓似的,连声道:“我哪里会认识这个!”
      周进彰难得有点发愁。
      他挥挥手让马多宝下去,自己低头把桌案上的地图翻来覆去地看,半晌没掀一页,给摩挲地卷了边。
      话说周家确乎有个小娘,在他爹死后去翠微山上出了家,若请她出来当个说客……周进彰好些年没见她了,只隐隐记得自己同她关系似乎谈不上好。
      那要不就算了。万一那老女人看他不爽,说上一两句坏话呢?周进彰琢磨着总不能跟着去把她嘴给堵上。
      到头来还是得老老实实去打听个红娘。
      唔,这事还得交给马多宝。
      既然有要事托付,接下来十天半月,周进彰再看马多宝就顺眼了许多。
      平时训练看见他仪态歪七扭八,也不点出队列训斥了,偶尔营中遇见,还会和颜悦色地说上两句话。
      马多宝着实受宠若惊,不知道是周进彰有事托付,还以为是自己得了他的青眼,这日请兄弟们喝酒,飘了,把周进彰也叫上了。
      正应了古往今来的一条铁律,下属和上司喝酒,哪个都喝不痛快。
      马多宝恨不得甩自己两个耳巴子,奈何时光不会倒流,说出口的话也吞不回去,他也只能僵硬地举杯祝酒。
      “这个,这个咱们周将军和兄弟们都在……”
      他的好兄弟们脸色比他还僵硬,捏着酒杯半天没喝,搁那儿支支吾吾。
      “周大人请……”
      “周大人先喝!”
      周进彰升职,调到南郊营以后,确是很久没再混进手底下小兵的场合了,本以为和往常一样,如今一看到底是不太自在,便找个了个借口先退场。
      马多宝悄悄松了一口气,忙赔笑着送他出门。两人相偕下楼,周进彰一句“我想托你帮个忙”才开了个头,就顿住了。
      马多宝见他脸色微妙,怎么瞧都不是个笑模样,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探头探脑往下望。
      好家伙,底下那老头说书呢!
      “今儿秋分,岁和时丰,收货的日子,老头儿也凑个热闹,同大家说件喜事。”说书人笑眯眯的打了个揖,“且说半月前,陈左司谏大人家的小郎君与颐瑞东大街里某位游于翠微山,见桂枝竟落而销亡,那位不禁神色茕茕若有所失,倒似个害了相似的模样……”
      他故作神秘地一顿,底下吃酒的听客便不乐意了。
      颐瑞东大街,那可是都是住的龙子龙孙皇亲国戚啊!哪里是一般的贵气!
      时人甚少消遣,不乏有对这些大人物的事感兴趣的,零零碎碎扔了铜钱上去,说书人一一收了,喝了口茶,敲两下醒木再续。
      “陈小郎君不禁诧异呐,忙问那位可有扰心事。结果,嘿,您猜怎么着?”
      他慢悠悠地,又喝了口茶。
      有熟客自然清楚这是老头的一贯作风,不如何着急,头一回来的自然心痒难耐,连声催促。
      “猜甚么。快说快说!”
      还有人起哄:“拿了钱还吊人胃口!再这样不听你了!”
      马多宝瞧着有趣,倚上栏杆,自己也琢磨上了。说起来颐瑞东大街住的人物不少,会害相思的青年才俊倒不多,一个两个三个,尚未婚配的有两个小王爷,成乡侯府的小公子也是个痴情种……
      冷不丁一只手伸进了他怀里。马多宝骤然受了惊吓,呆呆地没回过神,却见周进彰神色自若地掏出他的钱袋子,摸出一枚钱,在手心掂了掂。
      “借你的。”他道。
      然后手上使了巧劲,铜钱如箭矢般于空中模糊成一条青光,“叮”地一声脆响撞到说书人面前三尺远的茶壶上。晃了半圈,才静静停在桌面上。
      老头拈着那枚钱揣进袖里,还特地掀起眼皮往楼梯地方向瞅了瞅。
      周进彰颇为友善地对着他笑。
      老头咳了声,抖抖胡子继续讲。
      “陈小郎君问,可是遇见神女,故而神思不属?那位叹道,若只是神女,尚可梦中相会。”
      “陈小郎君又问,状何如也?”
      “对曰: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云发丰艳,蛾眉皓齿。颜盛色茂,景曜光起。详而视之,夺人目精。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绩盛文章,极服妙采照万方。振绣衣,被袿裳,秾不短,纤不长,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
      说书人面色慨叹地吟完此赋,堂中一是一片寂静。
      许久,才有零零落落的一两声赞叹。
      “写得好!竟有如此华美天然之古风!”
      马多宝驰然神往,也欲鼓掌叫好,耳边忽的传来一声轻咦,原是周进彰不知何时挑高了一侧眉毛,神色困惑。
      “这诗……”
      马多宝有些摸不着头脑,没同他搭话。
      底下说书人已经讲完了这一回,抡着羽扇悠然自得,只是难免有没听懂又实在好奇的,缠着问东问西。
      一会儿问写赋的是哪个贵人,一会儿又问这比神女还美的是哪家娘子。老头笑眯眯地,只说有好事将近,还留下首刘长卿的诗。
      说什么“老至居人下,春归在客先”,春归在客先……春归是木,在客先,莫不是去掉各,为宋?
      马多宝脑子倏地就清醒了,兜头倒了盆凉水似的。他战战兢兢地想,那句尾用典的长沙傅贾谊,曾写过《鵩鸟赋》,莫不是指得正是济王小字鵩?
      天下谁不知官家宠爱德妃,爱屋及乌,由着皇四子自己玩笑似的取了个不吉祥的鸟兽的小名儿?
      自觉把一切想的通透,马多宝暗叹一声红颜祸水,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那边周进彰也反应过来,抬腿就走,什么也没说,就留给他一个头也不回的背影。
      马多宝硬生生琢磨出那么点萧索的意味。
      这,这都什么事儿啊!
      马多宝想,他大概是分析错了,人家宋大人还真不是装矜持,说不定早就和济王议好了亲事,只是事情尚未落定,为了女儿家名节着想,所以才委婉推辞。
      惨啊,他咂摸着嘴,他上司太惨了。
      ……
      亲事谈定时,正是九月廿三,一天凉过一天。
      京城的冷和南方很不一样,是干燥,单调,又尤为凛冽的。触目所及,几乎所有曾繁盛过的花草枝木都在飞速地褪成灰白,它们孤零零地伸展着干柴似的四肢,尖峭地昂着头,自顾自地倔强,直至被北边刮来的大风裹挟进寒冬的洪流里,摧枯拉朽,颓倒一地。
      这个过程,在北方,可能只有几个昼夜。
      碧荔早起溜了一圈,回来时冻的打了个哆嗦。
      “这天阴着。”她摩挲着手掌自言自语:“莫不是要下雨?”
      “碧荔姑娘怕不是昏了头。”院门外几个护卫闻言笑道:“要下,也该是下雪罢!”
      碧荔瞪圆了一双眼睛,吃惊道:“这,这才几月?”她生这么大,还没见过几回雪呢!
      那几个侍卫倒是觉得可惜,交头接耳半晌,不时叹口气。
      碧荔瞧着一头雾水。
      “碧荔姑娘,我问你。”个子最高,眼眸晶亮的一个护卫忽然扭过头扬声道:“娘子起没起?”
      碧荔道:“没呢。”
      那侍卫“唔”了声,有些沮丧地低着头。
      “怎么?”碧荔觉得他古里古怪,好奇道:“你寻娘子可有事?”
      那护卫还没答,旁边有人哄笑出声,拍着他肩膀大笑:“他有什么事!还不是要换岗了,嘿,舍不得……”
      “你怎么这么烦!”那护卫恼羞成怒,一巴掌拍下他的手,“能不能闭嘴!”
      “欸兄弟这不是跟你说实话嘛,这么冷的天,就算小娘子醒了,肯定也不会出来了……”
      碧荔瞧着无语,朝他们翻了个白眼,正欲说点什么,就听见内屋传出来的,轻微的碰撞声。
      她赶忙拎起裙角往里走。
      “碧荔——”
      生了一双杏眼的姑娘小心掀起门帘细细一条缝儿,催促道:“去把我放在箱底的那件紫色毛领的披风拿来,动作快些!”
      碧荔便也顾不得冷了,急匆匆进了侧厢,手脚麻利地翻出来了压箱底的那件披风——料子自是极好的,托在胳膊上是柔软的,暖烘烘的一团,份量还轻飘飘的,碧荔没忍住,递出去时悄悄摩挲了个来回。
      环佩接过披风,见她小脸儿通红,直愣愣地站在门外打哆嗦,不禁恻隐道:“进来罢,靠门边站着,别乱动,也别说话。”
      碧荔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方一进屋,温度就升上来了。碧荔左看右看,原是屋子角落里燃着碳,却没什么烧燎的气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淡好闻的木质暖香。
      有点像松树脂的香气,又没那么浓。
      隔着宽大的巨幅屏风,她只能看见环佩姐姐走来走去的淡蓝的裙摆,间或听见几句轻声细语的交谈。
      “今儿怎么不开窗?”
      “天气不好,太冷……”
      “我听见外头下雪了,开窗看看。”
      “这回娘子可猜错了……”窗户打开的吱呀声,紧接着是小小的惊叫,“雪,下雪了!”
      这不刚才还没下吗?
      碧荔心痒的很,下意识踮着脚往前走了几步,扒着屏风扭头去看。
      窗户外飘进来几朵白絮,确实下雪了,不过许是因为只有寥寥几片的缘故,存在感反而不高,至少,远没有梳妆镜前的那个人影显眼。
      腰如约素,指若削葱,于镜中端详的半张面孔精致的难描难画,低垂的脖颈则修长婉转如同鹤形,似乎每一处曲线,每一丝细节都是优美的。
      碧荔还从没有见过生的这么漂亮的人。
      她情不自禁地捂住口鼻,小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下一秒,似有察觉,那张浓丽生动的面孔忽的转了过来。
      长长的,微微卷起的,浓密的睫毛,像是蝴蝶翅膀一般轻颤了颤,倏忽飞走,露出底下遮遮掩掩的清澈眸子。
      眼黑很大,黑的彻底,巩膜又是泛蓝的白,既有水墨画一般淋漓尽致的美感,又极具冲击力,尤其是这双眼睛的主人此时此刻还无比认真的,眨也不眨的注视着你。
      碧荔想缩回脑袋也晚了,呆呆傻傻地站在原地,被环佩气极地敲了回脑壳,这才反应过来,捧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小心脏跪下告罪。
      “我……奴婢……”
      她尚还记得管事婆子教过的称呼,只是越慌越出错,脑袋里一片空白。
      环佩叉腰看她,恨不得亲自替她说。
      “起来说话罢。”
      乔之梧见不惯一个嫩生生的小姑娘跪来跪去,直接让她起来,侧过头问环佩:“才十一二岁的孩子,从哪儿找来的?”
      “浙北秋涝,发了大水,她们是一路往北避难来的。”环佩道:“金婆子说她们看着还算干净机灵,留给娘子做个使唤丫头。”
      她边说着,边卷起袖口,细细为她家娘子兑上金粉朱砂描画花钿。光滑如玉的肌理上,一点煞红的海棠花样便在她灵巧的右手间诞生,自眉梢顺势延伸,巧妙地遮掩过微红的伤痕,于鬓边静然盛放。
      胜雪的肤,乌黑盘桓的发,再添上一点惊丽的红,还是同一张面孔,陡然就多了些不一样的意味。
      莫名感觉……好像没那么良家了。
      “不要这样画。”乔之梧对着镜子端详一会儿,蹙眉摇头,“感觉怪怪的,擦掉。”
      环佩自己瞧着喜欢的不得了,很是舍不得,“这可是新近最流行的式样……”
      “那你给自己画。”乔之梧瞥她一眼。
      环佩顿时不敢再说话了,蘸水轻轻擦掉了那小小的海棠图案。
      乔之梧嫌弃古代的脂粉质量不好,气味也怪,向来不让敷粉上妆,环佩一双巧手毫无用武之地,只得每日为她变着花样地梳各式各样华丽精致的发髻。
      只是发髻再繁丽,那也用不了半个时辰。日头走上东边半个天空时,乔之梧便一切收拾齐整。
      “娘子今日可还要去国公府?”环佩问。
      乔之梧望了望天色,其实不怎么乐意出门,可她已答应了杨潼儿要去试香——她叹气,“备车罢。”
      一刻钟后,宋府的青帐马车缓缓驶到街上,压在铺了一层薄薄新雪的地面上,留下两道醒目车辙。
      乔之梧掀开车帘不经意掠过一眼,目光就顿住了,“怎么有这么些露宿街头的百姓?”
      “听说是流民呢。”环佩被卷进来的冷风冻得打了个哆嗦,“今年南边秋涝的太厉害了,来不及收成,好多百姓都是没饭吃这才北上……”
      乔之梧放下车帘,蹙眉道:“官府就没有赈灾?”
      “赈灾倒是有,可听碧荔说,那粥清汤寡水,老弱妇孺都顶不了饿,别说青年劳壮了。”环佩絮絮叨叨,“噢,听说那边受灾最严重的两个县还有闹逆反的……”

      消息都传到了这里,说明事态确实很严重,只是与自己实在谈不上什么关系。乔之梧默默想着,待马车停稳,她挥退了国公府跪着供她垫脚的小厮,提着裙角轻盈地跳了下来,四处一望。
      杨潼儿没在,张氏却派了个婆子来,说是家里来了客人,让秋娘子去榴华厅见一见。
      乔之梧心头一跳,连忙问那客人是什么来历。
      婆子只说是姨表亲,卫家来的。
      乔之梧当时就明白了,有种终于到来的宿命感。
      她随婆子进到前厅,只见张氏身边陪坐的,是另一位穿戴奢华,姿容秀丽的中年女子,五官瞧着与宋予秋有两分相似,眉目长挑愈加凌厉。
      这便是剧情里着重描写过的,女主的娘亲,心里手段样样不缺的卫侯夫人。
      宋予秋娘亲杨萦与卫侯夫人是表姊妹,论起这层关系,宋予秋该唤她一声姨母。只是偏也是这个统共见过一面的姨母,略施小计,便轻而易举祸害了宋予秋半生。
      乔之梧曲腿行了一礼,再抬头时眨巴着纯良湿润的大眼睛,敏锐地在卫侯夫人眼里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阴翳。
      “可是萦姐姐的孩子,我那宋家表外甥来了?”卫侯夫人把玩着通体光洁的一只兔毫黑釉盏,含笑打量着她:“我于宫中为太后娘娘侍疾,数日都忙的不可开交,竟连侄女定亲都不晓得,看我这当姨母的,半点也不称职。”
      “一月前,随她父亲进京上任来的。”杨张氏接道:“不知太后娘娘凤体可还康健?”
      “尚好吧。”卫侯夫人回道:“太后娘娘也是老毛病了,一年中总有这么几天身子不爽利……托我翎儿尚郡主的好的福气,太后也勉强看得上我卫家,连番几次传我进宫说说话。”
      她说着,那精心描绘过的眼角眉梢犹如蝴蝶般,翩翩扬扬地起落着。
      “能得太后青眼,可是天大的好事。”张氏不由羡慕道:“你一贯是个有福气的,翎儿接了郡主这一门好亲,霓儿也教养的优秀,不像我那潼儿,天天使我操心。”
      “儿孙自有儿孙福,不担心。”卫侯夫人一笑,没再说什么,只把视线移回乔之梧身上。
      “好外甥,原也没什么拘礼的,快坐。”
      早不说晚不说的,感情之前一直装看不见啊。乔之梧在厅中杵了半天,闻言十分想送给卫侯夫人一枚白眼——可也只是想想而已。
      短短一秒之中,她把自己半吊子的演技发挥到了极致,迈着小碎步坐到椅子上,低眉垂首,姿态楚楚可怜,温驯无辜地宛如一只小鹿。
      “喊姨母便好。”张氏道:“她是你娘亲的亲表妹。”
      乔之梧便乖乖喊了声,一双秋水似的眸子怯生生地扫过卫侯夫人一眼,立刻羞涩地低下了头。
      “秋儿生的好啊。”卫侯夫人感慨,还是头一次看见她全容,握着茶盏的手一紧,片刻才若无其事地放下茶盏。“我瞧着,竟是颇像六姨母。”
      “就是太容易害羞了。”张氏无奈道:“你萦姊姊那么个娇惯的性子,也不知随的谁。”
      “性子内敛些,也不是坏事。”卫侯夫人慢慢饮完一杯凉透的茶,眸色愈深。
      张氏道:“话是这说,可是出嫁后为人主母,性子太软可不行……”
      她也只是叫来宋予秋认认亲,略说过几句话,便又把人打发了出去。
      “叫你听我们说这些闲话也是无聊,让婆子带你去香橼,潼儿和你卫霓表妹都在那里……自去玩耍罢。”
      念及要去见卫霓,乔之梧难免还是紧张。
      她一路上悄悄理了几番鬓发,见到卫霓本人时,却是啼笑皆非——剧本中明明一点没提,这女主还是穿越的!
      什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什么“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什么“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旁人听了皆是抚掌赞叹,乔之梧听了只是想笑。
      她想自己要是穿越了,一定不能剽窃各位文豪大佬的诗词,万一身边还有其他未暴露的穿越者,那得多尴尬。
      卫霓洋洋洒洒地写完,一撂笔,迎着众人惊叹炙热的目光,满足自得之余也有一丢丢心虚。
      哎呀自己这个理科女从来缺乏文艺细胞,做做古早肥皂什么的手到擒来,可让她写个诗词歌赋就太为难自己了,只好借一下别人的知识产权成果……
      她才发觉自己身边默默站着的,垂首欣赏自己“大作”的皮肤雪白的少女,羞赧道:“都是胡写的……”
      “秋姊姊!”
      杨潼儿兴奋道,欢快地走过来,乔之梧应声转头,撞进卫霓陡然停滞的视线里。
      “我才刚来,看见这位妹妹写诗,写的真好。”乔之梧微笑了笑,眼神温柔又真诚,盈盈如水波荡漾,一叠叠的轻轻拍打到卫霓心尖上,让她一颗心脏不受控制地怦怦狂跳,一霎时仿佛听见了万千花开的声音。
      天呐天呐,卫霓心里默念,这才是仙女啊。
      乔之梧走后,卫侯夫人拒绝了侍女斟茶,端详着空荡荡的杯壁,突然转移了话题。
      “我记得秋儿父亲是闽地人士?”
      “泉州人。”张氏道。
      “都说闽地富庶,怪不得。”卫侯夫人赞道:“这等品相的兔毫盏,我在宫中也鲜少见到——贤妃爱吃茶,也不过得了官家赏赐的两套而已。”
      “这么珍贵?”张氏确是吃了一惊。
      宋楷此次进京,的确往国公府送了不少礼,其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瓷器。不过张氏一则不爱茶,二则出身小家,见识不够,看不出瓷器品级,把那几套茶盏当做寻常物件堆进了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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