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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世界一 ...

  •   故纸堆里寥寥几行,是她们饱受误解的一生。
      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那怎么能够指责她们才是祸国罪首?
      ——《南朝秘史》剧本片段节选

      乔之梧忍住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眨眨眼。
      世界渐渐清晰起来。
      触目所及的是雨过天青色的衣裙,乌发及腰,膝上端端正正的搁着一双捏着帕子的小手,是真正不沾阳春水的雪白细腻。
      旁边还一个梳着两个发包,脸蛋稚嫩圆润的小丫头唤她“小娘子”。
      “环佩……”乔之梧听到自己带着试探意味的,微颤而柔细的少女嗓音,“这到哪儿了?”
      “这才方过永州呢。”丫鬟脆生生地答道,丝毫没觉出什么不对劲,“小娘子晨时只用半碗粥,现如今可是饿了?”
      乔之梧“唔”了声,阖眼,颇有些头疼地揉弄着太阳穴。
      环佩动作娴熟地打开桌底的箱笼,自食盒中挑出几样点心,摆在瓷碟里呈上桌。
      “离用晚饭还有些时候,小娘子不妨用些点心,垫垫肚子。”
      乔之梧垂眸看去,青色瓷碟里摞了五种不同样式的糕点,有的是方形的,有的似乎很像现代的蒸馍,最上面的一个还琢磨出了花朵形状,欲绽未绽,栩栩如生。
      右手边掌心大的小碟上担着一副漆金玉筷,乔之梧夹起一块放进嘴里。
      桂花香气浓郁,口感细腻清甜入口即化。
      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还是很优秀的嘛。
      乔之梧解了馋虫,懒洋洋倚在塌上,一边回想脑海里自己看过的剧本剧情,一边惬意自得地享受着丫鬟无微不至端茶倒水打扇揉肩的服务。
      可以想象,这次的角色体验活动又是新奇满满。
      唯一遗憾的是不能改变角色命运的重要节点,意思简单粗暴,就是该嫁的还是要嫁,该死的还是要死——乔之梧曾经试过改写原主的命运,可惜结果令人窒息,她被困在梦里了,浑浑噩噩活了大概有三次剧情轮回的时间,附身的对象变着花样的惨死,再复活回一开始,再早死……足足有两百多年的时间。
      乔之梧害怕自己真的回不到现实世界了。
      打那之后,她就没有再轻易尝试过改变剧情结局。
      幸运的是细节还是可以变动的。
      宋予秋,父为简在帝心的枢密院士,母为杨国公府的娘子,天真、貌美、教养良好,一个典型的世家贵女,也是一个合格的联姻对象。
      有利可图,所以会和男主男配都扯上关系,然而本身只是个炮灰女配的定位,所以结局并不怎么美好。
      剧本中大概花了一页纸的篇幅来寥寥掠过宋予秋的一生。
      昭光三年,进士出身的宋楷外放为官。初任杜州知事,后右迁至荆湖路提举学事,提点刑狱公事,淮南路转运司使。为官清廉勤勉,多有体恤百姓,政通人和之举,乃是一位纯臣。
      昭光十一年初,经尚书左仆射沈月知举荐,他被擢升从二品枢密院签书院事,看似无限荣光,实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被迫参与到了储位之争的漩涡中,从此宋家命运再不由己。
      十三年六月,杨氏病重过世的第四年,宋楷回闽东老家,接回了时年十五岁的独女。
      后来发生的一切,对于宋予秋而言,更像个恐怖怪谈。
      与济王突兀的婚约、失节、悔婚、二嫁。
      当年口口声声不争储不结党的济王最后当了皇帝,而她的外祖父杨国公和父亲宋楷却因为立储之事而受到牵连,一个被削爵,彻底失去实权。一个被诬陷革官,不久死于流放途中。
      而当时已与将军定下婚约的宋予秋,其实在她发现宋家出事而未婚夫却未曾伸手帮一把时,她就该明了自己的命运了。
      本就是虚假的如同泡沫一般的婚姻,只能自己骗自己。再迟钝的女人,也不会察觉不到自己夫君越发懒得掩饰的,疏远冷淡的心思。
      宋予秋只是在强撑。
      日渐绝望地看着将与她结发的丈夫与自己心隔重山,渐行渐远,心死如泡了冷水的炉灰,却还要强自撑起将军府未来女主人沉重、华丽、又空荡荡的华服。
      直到某天这样外强中干的伪装也被命运戳破。
      噩梦还是到来了。
      与将军成婚的那一日,天色将明时,新嫁娘选择吊死在了新房。
      芸芸众生,爱憎皆苦。

      乔之梧眯了一午觉,黄昏时候堪堪醒来,闲来无事,便自书架上取下原主诗卷,略一打量,见上面那繁复的字体她认得,试探着下笔添上几句注释,运笔流畅也与原主字迹别无二致,心里多少有了些底。
      不多时,宋楷差贴身厮儿来唤她。
      “爹爹可有事?”她放下书。
      “请娘子过去用饭。”厮儿在外头回道。
      环佩替她整理了下装束,插上一支带坠的玉簪。
      “小娘子生的可真美。”环佩捂嘴惊叹,顿了顿,又将那玉簪换下来,“不成,这玉色太沉了,不衬小娘子肤色。”
      她在首饰盒倒腾了好几支簪子,方才满意的停手。
      可惜乔之梧对着高度模糊的铜镜看了半天,也没觉出有什么区别。
      嗯,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看这镜子还不如去打盆水呢。乔之梧想。
      环佩替她掀开船帘,一望无际的水面上波光粼粼,如同洒落一江的金箔混着霞彩微醺的绯色,跃动着映入眼帘,美景如画。乔之梧多看了几眼,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一行诗来。
      船上有山船下水,开帘波光眼如洗。
      想不到换了个壳子,倒成了位文艺青年。
      她失笑,踩着木踏板,慢慢踏上了另一艘船。
      此次进京的只有宋楷宋予秋父女两人,同管事宋经及几个奴仆。算上些财货行李,也不过租了两艘船。
      一艘大些,载了宋楷和护送宋楷进京的侍卫;单独的一艘小船,船上还带着从扬州来的女医,主要是为了照顾宋予秋。
      忘了说,宋予秋随他娘,也是个小药罐。
      乔之梧随带路的厮儿走过两个船舱,在帘边停下时,隐隐听到了交谈声。
      厮儿先推门进去打躬,道小娘子到了。
      正谈话的两人声音一顿。
      居于右位的年轻男子穿一身麻衣短褐,打扮似乎与寻常百姓并无不同,然而仔细一看,他一双眼睛却极为明亮,肩背挺直,筋骨舒展,平常的坐姿下蕴藏着一种紧绷的力量感。
      “小娘子……”他一怔。
      “小女。”宋楷道。又为他倒上一杯酒。
      短褐男子却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不成不成。”
      他犹豫道:“这如何使得?”女儿家怎么能见外客?宋兄未免太旷达不羁了。
      “訾仁弟莫怕。”宋楷一贯儒雅笑容更明显了些,“小女年纪尚小。”
      周进彰:“……”
      “秋儿进来。”宋楷唤道,“见过你周世叔。”
      男配这时便上线了啊。
      默默听完便宜爹打趣老实人的乔之梧敛去唇角一点笑意,推门而入。
      “爹爹均安。”她微微屈膝,抬头时朝着周进彰的方向似有似无一瞥,又行一礼。
      “见过世叔。”
      鬓发如云,肤白若雪。眉眼里是一汪柔柔春水。
      周进彰对上这近乎惊心动魄的一眼,举在半空中的酒杯微顿,半晌才咽下早已含的温热的一口酒。
      “快请起。”他听到自己声线沙哑,轻咳一声,“来的匆忙,未曾备下什么礼物。只有一块翡翠雕成的玉兔坠子,还算可爱。”
      “……喜欢么?”
      他当真是一点没准备,连那块兔子吊坠都是当场从腰间解下来,直直递到她面前的。乔之梧低着头,垂眸盯着那玉坠看,接也不太好,不接也不太好,不禁犹疑。
      周进彰手心悄悄沁出点汗来。
      “环佩,替秋儿收下罢。”宋楷咳嗽一声,打破沉静,“吃饭吃饭。”
      桌上摆了六菜一汤,尽是淮扬菜式,乔之梧原本偏爱川味,无辣不欢,如今略一品尝,似乎也颇合心意。
      只离她最近的一道橙味长鱼,她便夹了三次。
      鳝鱼分两段,一段加入了冬笋丝、红椒丝、香菇丝爆香,大火催熟,汤汁勾芡,肉质极为紧致细嫩,入口鲜香。另一段则改刀小块用来烹汤,奶白的老豆腐和颜色鲜亮的橙皮在清亮的汤汁中沉沉浮浮,香气扑鼻,最妙的就是它不同于一般做法的清冽酸甜的口味。
      看来大种花家的儿女无论生在何时何地,都十分擅长把“吃”这一字发挥到极致。
      乔之梧做的一手好菜,也是个称职的饕客,南南北北十几个菜系,只要略一过口,她几乎都能品出点一二三来。只是桌上这几盘地道的“古董菜”,不知是调味的不同,还是原材料更为天然,口感出乎意料的纯美。
      乔之梧还想再尝几口,可惜原主生了个猫儿胃,已经撑的吃不下了,她也只好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
      桌上那两人仍在举盏,谈些时事,你来我往,话里藏锋。
      周进彰提起精神几番试探,都被段位不知高了多少的老狐狸宋楷原封不动地挡了回去。
      酒没少喝,话没套出来一星半点。
      周进彰难免有些郁结,不明白济王怎么把这差事交给自己,本就嘴拙,还要和这些圆滑的文官打擂台……
      “爹爹,秋儿吃饱了。”乔之梧轻放下筷子。
      周进彰吞下将要开口的话,余光悄悄观察她,见她不经意抿了抿唇,唇形漂亮,仿佛涂了一层莹润薄光。
      “怎么吃了这么少……”宋楷皱眉道:“可是菜不合口味?还是身子不舒服,徐医娘就没看过?”
      “徐医娘看过的,还给做了药膳。”乔之梧柔声道:“爹爹别担心,秋儿只是近来苦夏,北地天气未免太燥了些。”
      宋楷只得叹了口气:“若是你娘还在……”
      若是杨萦还在,定能照顾好秋儿,也不至于让秋儿如此奔波受累,还有秋儿的终身大事——过了孝期,秋儿已然十五了,宋楷族中并无身份够的上的女性长辈,若要操持此时,恐怕还得托付杨国公府。
      这也是此番宋楷接女儿进京,最重要的原因。

      半月后,乔之梧所在的船队在京城的码头靠岸。
      宋楷有提前联络好的人来迎接,杨国公府却也有来人。一辆青红马车,七个丫头一个婆子,说是来请小娘子去国公府上住上几日,适应适应京城水土。
      宋楷这才觉出自己的粗心来,对乔之梧叮嘱道:“新宅子竣工不久,难免杂乱,多亏你舅母想的周到。去你外公府上住几日,拜见你外公和舅舅舅母,也好替你母亲尽尽孝心。”
      乔之梧自然不会反对,她捏着帕子踏上那顶小轿,坐稳不久,又难忍好奇,掀开窗帘一条细细的缝隙,朝外打量。
      这幅情景还真像是黛玉进贾府这一回,她想。不过宋予秋并没有那位“贾老太太”,也没有那个命中孽障“混世魔王”。只有一个带兵出身,性格严肃古的外公,和一个在户部打滚的,精明又护短的舅舅。
      至少在遇见济王之前,宋予秋都是个好命的女人。
      安顿好了女儿,宋楷就放下了一多半的心,毕竟不像身娇肉贵的姑娘,一群大老爷们,住在茅草屋也是住,没那么多讲究。
      他吩咐管事和几个小厮把随船来的行李搬回新宅安置,末了掸掸袖子,邀请周进彰几人去吃酒。
      “我请。既是为我自己接风洗尘,也是感谢訾仁同几位统兵大人一路走来的勤勉护卫之恩。”宋楷见他们面露迟疑之色,不由打趣道:“总不会连这个机会都不给吧?”
      “这……”
      几个便装打扮的龙直卫对视一眼,实在为难,周进彰一拱手,替他们都婉拒了。
      “宋兄见谅,我们兄弟几人还赶着去进宫面圣,向指挥使大人汇报工作。吃酒这事,不妨记在帐上,下次得了空再寻您消遣。”
      “好哇,这是看准了要我请客是不是?”宋楷大笑。
      周进彰道:“这个,小弟月俸不过聊聊十数两,以后怕是养家都成问题……”
      “啧,哪能这么算。”宋楷摇头叹道:“你们这些青年才俊同我们外臣还不太一样,都是官家身边亲近的人,前途不可限量啊。”
      “且等着罢。”他走之前该还特地拍了拍周进彰的肩膀,神色颇为意味深长,“等个一两年,提亲的媒人怕是要踏破你家门槛了。与其等那时挑花了眼,不如趁这清闲时候,把终身大事定下来……”
      周进彰猜到宋楷指的是他要接任都虞侯的事,惊讶于他消息之灵通。不过宋楷说的也不全对,他若要升任都虞侯,也不在这一两年。孙大人年纪大了,身体还硬朗,有意要多磨练他几年,也许等到四五年之后才会卸任。
      至于成家之事……周进彰的出身算不得显贵,真正飞黄腾达之前,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京城贵女看得上他。
      所谓世家大族,尽管笼罩着再多耀眼的光环,也改变不了趋炎附势,追名逐利的本性。像宋兄这样表里如一的君子,的确是少见。
      周进彰望向漫染了落日余晖与霞光,从而波光粼粼格外美丽的江面,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时失神。
      “这怎么发起呆了。”有龙直卫小声道:“不是还得去见指挥使……”
      “咳,河对面,不正是有名的胭脂楼——”
      “青楼?!”
      “嘘,小声点!”生了一张包公黑面的那个龙直卫凑过去,神秘兮兮地交流八卦:“依我看,怕是思春了!我可是亲眼看见他好几天晚上不睡,跑到外头吹冷风。嗨,谁还敢支使他守夜了……”
      “马多宝!”平地突起一声怒喝。马多宝仓皇回头,看见身后不足五步远之处,周进彰正阴森森地盯着他,一张脸比他还黑。
      马多宝吓得一个哆嗦,不敢再吭声。
      “回宫!”周进彰利落地飞身上马,对噤若寒蝉的几人报以冷笑:“妄议上级,回去自己领板子!”
      末了一马当先,绝尘而去。
      “我觉得他是恼羞成怒。”马多宝咂摸着,摸了摸自己的脑壳。
      “您可闭嘴吧。”其余几人朝他翻了个白眼,一压马腹,转瞬跑出很远,“最晚回去的下灶洗碗——”
      “洗个槌子碗,老法子,鸿宾楼请客。”马多宝自言自语道:“老子又不靠俸禄吃饭。”
      ……
      “尺地寸土,与金同价”,说的正是京都地价之高昂。然而与逐年增长的地价相比,京官们的俸禄却有些跟不上节奏——很多作风比较清廉的官员兢兢业业好几年,甚至连房子都买不起。十几岁时一穷二白踌躇满志来京城打拼,一晃眼大半辈子了,存款零星,一家老小还在乌水巷租房。
      这正是大多数“京漂”一族的官员们的窘境。
      周进彰好一点,他们周家这些年虽然存在感比较低,好歹家底没挥霍干净,还有两套宅子栖身。
      宋楷出身闽地豪族,家大业大,买下一套宅子也不成问题。
      只有杨国公府看似高门大户,内里却强撑体面勉强度日——实际上这座宅邸本也不是杨老将军攒钱买的,是先帝赏赐的。
      国公夫人去的早,新妇张氏对掌管中馈一事也着实称不上有心得,偌大一个国公府,竟是落到了入不敷出的境地。
      若不是舅舅杨絮此人及时带领国公府众人开展了一系列开源节流的措施,恐怕等不到剧情让他领便当,杨家自己就宣告破产了。
      乔之梧在国公府住了一个多月,对国公府糟糕的财政状态在清楚不过,然而雪上加霜的是,作为京城世家圈子里举足轻重的一员,杨家在某些时候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砸锅卖铁也要跟上潮流脚步。
      例如这次京圈贵女们的社交季。
      给女儿寻摸好人家的时候来了,该花钱的地方,就决计不能省!
      杨家如今的当家奶奶张氏在这方面撒银子撒的尤为爽快,光是给府里姑娘置办的两身湖光缎的衣裳,就不下百两,更别提首饰头面之类。
      这一套穿在身上,当真不愧“千金”小姐之名。
      宋予秋作为国公府的表姑娘,又有宋楷特意嘱托,也是要随张氏去赴宴的。
      今年筹办宴会是在北德郡王府。
      郡王妃新嫁不久,得了这个差事,兴致勃勃要操办地尽善尽美。
      郡王府的花园里,自各地移植过来的名贵花卉甚至沾着欲滴不落的露水,百米游廊新漆绘就,行走之间,柔软纱幔随湖风摇曳半遮半掩,即便中上之姿,也能徒增几分隐晦难言的动人风情。
      游廊以南,是名门淑女争奇斗艳;游廊以北,是各家英俊儿郎。
      当然,不远处的桃林中,还有一处细赏花色的好地方。每隔数步,便布置好遮阳的帷布、矮榻、桌案等物,待到花宴当日,这里便早就候上了婢女,端来文房四宝团扇香包,沏好一壶壶茶汤。在飘荡着美妙香气的和煦氛围中,一群贵夫人言笑晏晏,或试探或交心,好生思量她们未来一两年里,子女们的亲事。
      初入花园,乔之梧几乎被如此开明的集体相亲宴会给惊到了。
      不仅能观察相亲对象,还能见公婆岳家,完全打破了乔之梧对古代相亲的刻板印象。
      大胆猜测一下,这相亲成功率应该挺高的。
      张氏将她们几人带到游廊附近,柔声安抚了许久。
      “可以赏花散步,也可以作画作诗玩玩,随意就好。只一点要记住。”她叮嘱道:“你们都是我国公府的贵女,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的女儿,只有旁人求你们,断没有你们求旁人的,一言一行审慎自知,莫让旁人看轻了去。”
      她说着,杨潼儿却在走神,乔之梧扯住她袖子晃了两下,没把她唤回神,反将杨张氏引了过来。
      “潼儿。”她冷下脸。
      杨潼儿平素最怕她娘亲,此时刚回的魂儿又要吓到飞走,怯生生地看过来,嗫嚅着,“娘……”
      杨张氏素知自己女儿怯弱的性子,也没再说什么,视线自两个庶出的姑娘身上掠过,转自看向乔之梧。
      “秋儿是个懂事得体的,不劳舅母费心。”
      被点名的少女只抿嘴笑。
      张氏若有所感,不禁细细打量起宋予秋的眉目五官。比起初到国公府时如蘸水莲苞儿的稚美,短短一月,她竟又长开了些,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也半点掩不住骨相里浑然天成的艶色。
      “都说平裕十年的倾城色,一半在六朝金粉胭脂楼,一半只在楚家六娘半个眼波里。”杨张氏叹道:“潼儿勉强得老夫人一分颜色,不过中上之姿。卫霓肖似老夫人有三分,便妄摘了美冠京城的名头。却都不及你,像了十成十。”
      “听着多奇怪啊,杨家的女儿,反而最不似杨老夫人。”
      3
      张氏临走时的这句结语来的尴尬又莫名其妙,两个庶出娘子脸色都变了,离乔之梧远了些,杨潼儿也沉着脸愀愀不乐。
      “我本来就不好看。”她揪着衣角,“穿上新裙子……也不好看。”
      乔之梧十分无辜地吸引了一众火力,只得想法子安抚小姑娘们别扭的心思,拉着杨潼儿的手正色道:“谁说你长得不漂亮的?”
      “……没,没谁说。我自己觉得。”杨潼儿支支吾吾,“卫霓姐姐生的才漂亮。她们都说,卫霓就是该做娘娘王妃的命……”
      不像自己,生的寻常,又嘴笨傻气,济王那样芝兰玉树的人物,怕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也看不上她……
      一想到这里,杨潼儿整个人都萎了。
      乔之梧见她兴致不高,干脆将她拉到人少的一条小径上,慢条斯理地开导她。
      “说你不漂亮,肯定是谁编来骗你的。”她肯定道:“你可别信她的,我听府上十个丫头九个都说你比卫霓生的好看。”
      “啊?”杨潼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有人眼光和大部分人不一样,很正常。”乔之梧一本正经道:“你这种长相才是大家闺秀,不止外头公子哥喜欢,做婆婆的更喜欢……”
      杨潼儿讶道:“这是怎么个说法?”
      乔之梧便贴过去咬耳朵:“你想,做婆婆的,肯定不想让儿子娶个妲己褒姒,乐不思蜀消磨志向,当然还是端庄的姑娘更好……”
      “啊,秋妹妹你怎么能……”杨潼儿听到某些直白的字眼,一张秀气的鹅蛋脸顷刻红成了虾子,“怎么能这么说……”也太羞耻了。
      乔之梧险些忘了这年代的女人有多纯洁封闭,一时脸上也略有飘红,尴尬地转移开话题。
      “不妨,不妨来瞧瞧花?”
      “哪有花呀。”杨潼儿期期艾艾:“这都是松树……”
      两人相对无言,头顶却倏地传来一声闷笑。
      乔之梧眯眼看去,围墙上杵着个圆溜溜的脑袋,逆着光瞧不清模样。
      “大门不走,偏要翻墙。”她下意识后退几步,强作镇定:“哪里来的小贼?”
      谁料那小贼与她对视一眼,久久不动,末了竟是倒吸一口冷气,骨碌碌滚了下来,砸到松软的土地上凹出一个坑。
      “我脚脖子怕是要断了。”那人瞧着是个面目端正衣冠整洁的少年,趴在地上捂着小腿呻吟:“大兄,大兄快来……”
      竟还有同伙!
      少女脸色发白,下唇被贝齿咬出层层殷红色,像是怕的极了。
      周安君瞧着心都要化了,呼痛之余仍不忘怜香惜玉,硬是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别,别怕,我不是坏人。”然后一扭头对着围墙外大喊“大兄”。
      见久无人应答,他不由喃喃自语:“不会是跑了吧,妈的,周进彰周訾仁——”
      听到某个熟悉的名字,少女微微瞪大了双眼。
      下一秒,围墙外干脆利落的又翻过一人,势若闪电,落地后对着哼哼唧唧的少年就是辛辣一脚。
      少年杀猪般嚎叫一声,“噌”地一下蹦了起来。
      “周进彰你谋杀亲弟啊!”
      “我看你活的不耐烦了。”周进彰脸一沉,又踹他一脚。周安君心知他兄长冷酷无情,可小心防备着呢,贴地一个驴打滚躲过了这一踢。
      “不就是让你丢面子了嘛。”他哼哼唧唧,“大兄你凭良心说,可是我逼你爬的墙?”
      周进彰脸颊略有些泛红,压着张牙舞爪愤愤不平幼弟,对乔之梧杨潼儿二人一拱手,愧道:“两位娘子受惊了。”
      乔之梧记起曾在船上见过那一面,唤了声“周世叔”。
      周进彰这才敢光明正大的看她,他离的不远,居高临下,正能瞥见她后颈一小片白得晃眼的肌肤,不由心下一动。
      “我去岁才及冠。”他咳嗽一声,“是长得太老了么?”
      “自然不是……”乔之梧急忙摇头,她还想解释什么,一时又想不出,耳垂染上一层胭脂薄红。
      杨潼儿躲在她身后,悄悄探出头来看。
      说话的那位“大兄”,肤如蜜蜡,浓眉凤眼,好看是好看,可冷着脸的踢人的模样也的确是唬人的厉害,吃人似的,叫人瞧了心里发毛;年少的那人,最多不过十五六岁,生的倒是眉清目秀……
      周安君一双眼睛滴溜溜打转,对上杨潼儿的视线倏地一笑:“小娘看我作甚?”
      杨潼儿咬了咬唇,又被他激起性子,不服输地反诘:“你不请自入,还怪我看你两眼?”
      周安君不免郁闷:“我们也是来赴宴的,不过是忘带请帖,为省麻烦这才要翻墙……”
      乔之梧喃喃道:“原是如此。”
      被人正撞见翻墙的窘态,周进彰铁打的厚脸皮也不由尴尬,“……还请娘子指个路。”
      “游廊北面就是了。”
      乔之梧抿唇轻笑,眉眼弯弯,发髻上一对漆金描翠的象牙冠梳在暖阳下呼吸似的颤动,晕染着层次丰富的漂亮光芒。
      “小心撞见旁人——”
      ……
      周进彰周安君青天白日底下好一番飞檐走壁,才未曾惊动脚下的莺莺燕燕,安生飞到了游廊北面的凉亭。
      末了两人擦擦额头,竟是都出了一层薄汗。
      “这也太惊险了。”周安君嘀嘀咕咕,“我就怕谁一抬眼看见咱们,大喊登徒子……”
      周进彰颔首:“你轻功进步了,不错。”
      周安君:“……”这个转移话题太僵硬了,也不想想是谁死乞白赖拖着不愿来,这才迟到的。
      他翻了个白眼,抛下兄长几步迈上台阶,一把掀开了叮叮当当的珠帘。
      凉亭正中,锦衣华服的济王端坐在一众青年才俊的中央,含笑看过来,长眉飒飒,眼蕴波光。
      “訾仁啊,你这动静,”他合扇往头顶一指,摇头叹道:“我早早便听出来了。你这轻身功夫可比以前退步了啊。”
      “行军打仗又不是比武,轻巧功夫可派不上用场。”周进彰不以为意道:“百八十斤的盔甲,再提一杆黑铁枪,想轻也轻不起来。”
      坐在这里的都是济王朋党,自然知道周进彰同济王的关系,都自觉起身给他让路,让他坐在了济王旁边,隔纱赏美的好位置。
      “这倒是。”济王思忖道:“战场上,恐怕我这样的都是花拳绣腿……”
      周进彰摇头:“也不尽是。”
      他眼眸微亮,攫住了那一点灵光,喃喃道:“武功高手也当有特殊用处,摧营拔寨比不上训练有素的士兵,取敌将首级之类的诡道倒是可以一试……”
      语意未尽,他举着一颗龙眼荔枝,怔怔然陷入了思索,济王看不得他这幅呆相,抬起尊贵的小龙爪子拽住他猩红抹额上的东珠。
      “作甚么。”周进彰皱眉。
      “啧。”济王往椅背上一倚,勾唇轻笑,不尽风流滥情之态,“看你不解风情——这满园的莺歌燕舞,不比兵家杂事有意思多了。”
      周进彰并不苟同,却也不愿拂了他的意思,直起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隔着一层粉色薄纱,确乎能看清仕女们曼妙身姿一二,或起或立,都是平素难见的世家贵女。只是他寻了两个来回都没看见想看的人,匆匆瞥过人群便收回视线。
      “品茶那个。”济王兴致勃勃,特意指给他看,“回纤腰,出素手,髻堕鬓倾钗欲溜——”
      “绝色。”
      他感叹,眸中隐有痴迷之色。
      周进彰不由再看一眼。
      品茶那女子瞧着大致有二七年纪,着一身粉色衣裳,被几个女孩众星捧月的围在中间,杏腮桃目,眼波款款,低眉浅笑间,叫人仿佛看见山间四月蘸水而开的桃花。
      生的确实好,周进彰不禁晃神,“这是……”
      “卫家的女儿,卫霓。”
      济王长叹一声。
      “訾仁你也问,莫不是也看上了她?”
      原是卫家。周进彰不答,遮掩住眼底若有所思的笑意。
      “罢了罢了。”济王只当他也属意卫霓,牙痛道:“喜欢便喜欢吧,本王不与你争。”
      “我对她没兴趣。”周进彰断然回绝。
      他只是觉得,这名唤卫霓的女子生的有几分像那人,皮肉似三分,气韵抵半分,这才有方才那一问。
      不过于他看来,卫霓确实远远不及那人的。
      周进彰缓慢摩挲着手掌中光洁匀白的薄胎茶盏,细细怀想,仿佛当真抚住了那人颈后一抹柔软的肌肤,低头轻嗅其上缠绵的柔腻温香……
      济王见他这直勾勾的眼神,哂笑一声,却是打死也不信他放活生生的绝色美人不要,只寻思着他是抹不开面子,在嘴硬。
      “以你的身份才能,也不是配不上他卫家的女儿。”虽然难免可惜,济王却也不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的痴人,当下是真动了替兄弟撮合好姻缘的心思,琢磨道:“找个时间把卫三约出来喝顿酒,这事儿八九不离十能成……”
      “欸别,我是真没那意思!”周进彰哭笑不得,连连拒绝:“可别给我找事。殿下不如自己消受了这美人。”
      “我却是不成。”济王憾道:“卫家虽是大族,近来朝中却有些乏力,不值当。”
      “倒是有一个合适的选择……”
      “殿下如此深谋远虑,就不怕娶个无盐女?”周进彰玩笑道。
      “这怕什么,总不济娶回来当尊佛供着,我看中的是她姓氏,又不是她自己。”济王嗤笑,坦然自己薄情浪荡子的本性,“给她亲王妃的尊容,她还不满意?”
      周进彰摇摇头,只觉皇家功利。他若是有心仪的女子,一定,一定会掏了心待她好……

      宴会过去没多久,济王赵昌阳亲自上了宋府的门。
      他精心拾掇过自己,揣摩着擅理实务的宋大人的性格,换了身朴素无华的长衫,敛去轻浮躁气,眉目沉静,凸显出了五官本来的儒雅俊美。
      赵昌阳自认完美无缺,以亲王之尊,上门女婿的姿态坐的足足的,奈何媚眼全抛给了瞎子看,宋楷铁石心肠,硬是不松口,说是什么小女还小,亲事不着急……
      赵昌阳听了只在心底冷笑。
      这老狐狸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足够利益,便不乐意掺和进立储的浑水,心思狡诈也就算了,还拿什么女儿做借口。哈,也不怕他女儿拖到十八九,熬成了干巴巴没人要的老姑娘!
      不多时,宋楷端茶送客。
      赵昌阳早被他笑眯眯的眼神盯得坐不住,竟是松了口气,起身恭敬打了个揖。宋楷没料到他竟如此大礼,一时没拦住,只得匆忙站起来不肯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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