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号风球》左右月

64、64.亏欠

　　卢斐洗完澡后裹着浴巾出来，冯轸已经走了，用过的咖啡杯他也洗干净、擦干，放在原来的位置上，要不是垃圾桶里有咖啡渣和安全套，卢斐都怀疑他其实没来过了。
　　卢斐拿双肩包装了几件衣服，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下午，陈敏贞把车开到大厦楼下，打电话让卢斐下来。卢斐背着包下楼，开车门坐到副驾驶上，对陈敏贞说：“谢谢你陪我回去啊。”
　　“我也好久没回去看过了，不知道以前校门口的书店还在不在？”陈敏贞说着，发动了车。车程漫长，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讲初中时的事情，讲着讲着陈敏贞忽然咳嗽了一声，说：“有件事，关于冯轲的，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说吧。”卢斐听她的口气，猜到不会是什么好事，硬起头皮准备听。
　　“就之前你的衣冠冢，跑马地那个，里面不是画了些符吗？”
　　“怎么了？有什么说法吗？”
　　“我跟通菜妹描述了一下那个符的样子，还说里面埋了挺多你的私人物品。通菜妹猜……”陈敏贞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镇魂用的？他杀了我怕我变鬼缠着他？”卢斐不屑地“哼”了一声，说：“那一点用都没有，哪个江湖骗子骗了他的钱？”
　　陈敏贞转头瞄了他一眼，小心地说：“你现在情况怎么样？要是受刺激又像上次那样昏迷，这高速路上我也处理不了。”
　　“你说吧，我觉得我挺有精神的。”卢斐下意识抓了抓手上的戒指。
　　“不是镇魂，是招魂。冯轲搜集那些东西，是为了给你招魂。”
　　卢斐听完，马上从座椅上直起身，抓着椅垫，问陈敏贞：“招魂？什么意思？”
　　“我想想怎么说。”陈敏贞把车上音乐关了，嘀咕着：“早知道你反应这么大，我等晚上吃饭再说了。”
　　卢斐深呼吸几下，听见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你听说过种生基吗？”陈敏贞没直接说衣冠冢的事，先问卢斐道。
　　卢斐想了想，模模糊糊记起一点以前看的午夜场恐怖电影，里面有提到种生基，拿活人的头发、指甲，埋入选定的风水宝地，据说能让被种生基的人活着就享受这片福地的供养，除了改善运势，远离灾病之外，还能替事主延长寿命。
　　他点点头，问道：“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死后才有这个衣冠冢吧？”
　　陈敏贞说：“种生基的原理，其实有点像诈骗，但骗的对象是阴间。”讲到这里，陈敏贞叹了口气，说：“要不是亲眼见到你这种情况，我真的没办法信这些。”
　　卢斐耸耸肩，说：“所以，就是造一个假的坟，让阴间还是地狱什么的，误以为这个人已经死了，等这个人到了寿数，反而就不会死了？”
　　“大概是这样吧，具体的方法肯定更复杂。”
　　“那他为什么要给我一个已经死了的人种生基？”卢斐烦躁地问。
　　“我不知道人死后会发生什么，投胎转世？反正通菜妹说，冯轲这么做的目的，应该是让你的魂魄走不掉，没办法去该去的地方，因为棺材里的东西，都是你过去的旧物，那道符咒也有混淆时间的作用。这个衣冠冢存在的墓地，就是造成一种你在几年前就去世的假象，干扰了原有的体系，你走不了，就只能留在这里。”
　　“我走不掉，他就可以找到我的魂魄，困住我？”卢斐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他低声骂了一句脏话。
　　“死后是什么样的，你一点都想不起来了？那种什么飘来飘去的、走马灯啊，都没有？”陈敏贞从后视镜里瞥着卢斐，眼神有些紧张，卢斐的脸色十分苍白。
　　卢斐捂住脸，说：“就像睡了一觉……”他努力回忆那段时期，他隐约感觉到那段时间不是彻底的虚无，有一些画面，也有一些声音。像一个已经被忘掉的梦境，结束以后，他唯一能记住的就是它的存在了。
　　“真的想不起来了。”他说着，放下了掌心满是冷汗的手，侧头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村庄，已经傍晚了，许多小楼房里都亮了灯，炊烟直升入灰蓝色的天空。
　　“可是冯轲好像不知道我在这里。”卢斐冷静了一点，说。
　　“可能这里面出了什么差错吧？通菜妹也说了，这是很复杂的巫术，香港能做的师傅不超过十个。”陈敏贞用原本抓着方向盘的左手拍了拍卢斐的手：“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回来了，真好。”
　　卢斐不说话了，陈敏贞又打开音乐，隔了一会儿说：“我订了以前学校附近的酒店，等下过去放了行李去吃饭？”
　　“好，谢谢你。”他说完以后闭上了眼睛，开始消化陈敏贞刚刚跟他说的事情。他想到自己驻留在人间不走，竟然是因为冯轲，更加厌烦这条额外得来的命了。
　　他又睁开眼，切了几首歌，切到自己听得顺耳的歌，问陈敏贞：“其实就算弄清楚我是怎么死的，又能怎么样？”
　　“什么意思？你不想复仇吗？”陈敏贞意外地问。车开到口岸附近，这个时间点车多，过关得排队，陈敏贞的车在车流里缓缓前进。
　　卢斐摇摇头：“我回来了，不知道该做什么，刚好遇到冯轸上门委托我查我自己的死亡案，我就查了。可是除了那天晚上，我亲眼看见我的坟墓时觉得好难受，其他的时候，我都觉得这好像是件跟我无关的事情。”他呼出长长的一口气：“我不在乎。”
　　“为什么？有人杀了你，你却不恨他？”陈敏贞不可思议道。
　　“你应该也知道，我以前过得好辛苦……”卢斐有点哽咽：“我那时候想过、想过自杀，但我又想我还要照顾妈妈，还有很多戏没演过，我今天想死，明天又想活。有人杀了我，替我做决定，我是命中注定活不久，不是因为我懦弱。我真的不恨他。”
　　“卢斐，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能回来，也是因为命运？”陈敏贞掏出烟，点了递给卢斐：“实话实说，我没有办法理解你，我做警察的，觉得一个人不管怎样，都没有权力抢走别人的性命。”
　　卢斐隔着烟雾看她。
　　“但是我想，既然上天给了你第二次机会，可能它也觉得你过去遗憾太多，让你再来一次、为自己好好活一次。一直追着上辈子不放，好像也会拖累现在的你。”她继续说。
　　“我不知道。”卢斐抖了抖烟灰，说：“我们在Z市走走吧，真的好久没回来了。”
　　“好啊。”陈敏贞点头。轮到他们过关，陈敏贞手忙脚乱的找证件递给边检人员，卢斐趁机闭上了眼，睡了个很浅的觉，直到陈敏贞推了推他，跟他说到了。
　　卢斐揉揉眼，打开车门下车，在初夏的湿热空气里伸了个懒腰。他认得眼前这条路，冯轸高考结束后，他们曾经在这条路的小巷里接吻，被雨淋了一身。他深呼吸，Z市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但这里的空气就是能带他追溯十几年前的往事，和坐在面包车里仓皇离开的夜晚。
　　陈敏贞办完入住回来，卢斐跟她一起上楼，把双肩包放下后去敲陈敏贞房间的门，陈敏贞给他开了门，卢斐靠在门边问她：“去吃糖水吧？”
　　“好啊，我还要吃炳荣的粥底锅、七甲肠粉，我刚刚在软件上面查了，都还有在开门！”提到吃的，陈敏贞很兴奋。卢斐笑笑，说：“那赶紧走吧。”
　　他们一人捧着一杯冰镇糖水在附近散步，走到校门口时停了下来，陈敏贞跑去敲保安室的窗户，卢斐站在她身后听她跟保安磨嘴皮子磨了好一会儿，那保安还是不大情愿的样子，于是自己凑过去，一本正经地跟保安说：“阿叔，我们是香港拍电影的，在给新电影找景。”
　　卢斐说着，压低了声音，把手笼在嘴边，神神秘秘地说：“我们这部片背后有大老板在投，要是选在这里拍的话，到时候租金不得了。我们也是Z市到香港打拼的，想回报母校，特地从香港开车回来。”
　　他越讲越激动，指着校园里几栋老楼，说：“我念书的时候就觉得这几栋楼特别有味道！拍进电影里肯定好看！”
　　陈敏贞跟着符合：“是啊，是啊，我们这个电影还请了好多大明星，卫朝梁啊、伊永圆啊，他们过来拍戏，也是给我们Z市做宣传。之前B市拍了个电视剧火了，现在还好多人去旅游呢！”
　　保安老头狐疑地打量着他们：“什么片子啊？”
　　“悬疑，破杀人案的，现在最流行这种片了。”卢斐说。
　　“你们以前的老师是……”
　　“张觉慧张老师，教语文的。”陈敏贞抢答。
　　“张老师还在学校里面住吗？我们去看看她。”卢斐跟着她说。
　　保安摇摇头：“张老师前年就退休了。”他又把卢斐和陈敏贞上下打量一遍，站起来把保安室的门给他们打开了，让他们从保安室进学校。
　　“十点之前出来啊。”他叮嘱道，又坐回自己的位置，拿手机看电视剧。
　　今天是周末，学校里没什么人，很安静，夜来香的味道浓郁。卢斐跟陈敏贞坐到图书馆和教学楼之间他和阿飞初次接吻后一起坐过的那张石凳子上，陈敏贞在糖水里挖椰肉吃，卢斐看了一眼图书馆的窗户，又看一眼教学楼的楼顶。
　　“初三的时候，有人从楼顶摔下来，掉在这里。”卢斐盯着眼前的水泥地说。
　　陈敏贞吓了一条，说：“你没事说这个干嘛？”
　　卢斐拍拍她的肩膀，说：“你不是警察吗？这么害怕？”
　　“现在是我的下班时间啊，work life balance你懂不懂？”陈敏贞翻了个白眼。
　　卢斐笑出声，继续说：“别怕，她没死，但是摔成傻子了。”
　　“为什么跳楼？想不开？”
　　卢斐嚼着一块芋圆，从口袋里掏出纸擦汗。
　　“是阿飞……冯轸把她推下去的，那个女生欺负了冯轸三年，还拍了冯轸下跪的照片威胁他听话。天台的栏杆本来就坏了，大家都以为是意外。”
　　陈敏贞愣住了，她放下手里的杯子，看着卢斐。夜风把树叶吹的“簌簌”响，他们身上落满树叶的影子。
　　卢斐看着天上被云层遮住的月亮，继续说：“她醒过来以后，可能说了一些什么，她家里人怀疑到冯轸头上，那时候冯轸已经回香港了，他们找不到冯轸，就安排人开车撞了……”
　　卢斐讲到这里顿住，低垂着头，略长的头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的声音飘出来：“他们没弄清楚，把我妈当成冯轸的妈妈，开车撞了她。都是冯轲查出来的。”
　　他想到冯轲闯进他公寓、把这件事告诉他的那个晚上。冯轲把那个女生家人承认买凶撞人的录音放出来给卢斐听。
　　”阿斐，你为了个害你家破人亡的仇人，把自己折腾成现在这个样子，可真孝顺啊。”冯轲这回没像平时一样对卢斐动手动脚，只是靠在他旁边的墙上，嘲弄地看着卢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