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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7.案板 ...

  •   卢斐今天包了太多云吞,自己吃不完,留在家里又怕冯轸发现起疑,干脆到楼下711买了几只保鲜盒,把云吞装好,打给了陈敏贞。

      “晚上要见面吗?”陈敏贞口气倒是很激动。

      “嗯,你住在哪里,我过去找你。”

      “啊?为什么不在红弦见面?”

      卢斐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提议有些贸然,哪有许多年不联系的朋友第二次见面就约在对方家里的?只是陈敏贞似乎和过去变化不大,害他忘记离他们初中做朋友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卢斐苦笑一声,解释道:“我不上去,只是包了云吞想给你。

      “哦,这样啊,那我把地址传给你。”

      卢斐能想象陈敏贞此刻脸上的疑惑,摸了摸小茉莉后陈敏贞的信息如期而至,她住在深水埗,搭电车能到。

      陈敏贞家在闹市区一栋半旧的楼房里,灰白色的外墙发黄,楼下遍布商户,天黑以后亮起霓虹灯,是很正宗的香港市井风味。

      陈敏贞接过卢斐手中的云吞,惊叹道:“很大粒哦,看起来很好吃。”

      “你忘了我家以前开云吞店的?”卢斐被她夸得有些自得。

      “对哦,没想到你也会包。”陈敏贞摸摸下巴,又说:“我跟家里人一起住,就不请你上去了,你在这里等我把云吞拿上楼,等下请你去吃冰。”

      陈敏贞带卢斐去的冰室位置隐秘,卢斐跟在陈敏贞身后,看着她如鱼得水地在交错杂乱的大街小巷里面穿梭,脚步一刻也不敢怠慢,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迷失在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里再也离不开。

      荣信号冰室和所有老字号店面一样不起眼,开在麻将馆和当铺中间,门口的灯牌年久失修,一闪一闪晃得卢斐眼睛疼。不过室内倒不因为老旧而显脏,墙面刷成清爽的淡绿色,马赛克瓷砖铺的地板和塑料桌面发着锃亮的光,头顶的日光灯管瓦数足,照得整间店面通透、亮堂。

      陈敏贞和负责点单的老伯打了个招呼,拿来菜单让卢斐点单,卢斐很少来冰室,拘谨地点了一杯冰丝袜奶茶,就站在一边看陈敏贞豪爽的点单。

      等最后一客莲子龙眼鸳鸯冰上来后,卢斐面前的餐桌已经摆得满满当当,陈敏贞挖一大勺冰吃下,忽然开口道:“不知道为什么,和你见面次数越多,我就越相信你是卢斐转世。”

      “不是转世,是我莫名其妙附身在这个人身上。”卢斐指着自己的脸说。

      陈敏贞摇摇头,说:“这个事情讲不清,我们聊聊其他事吧,你跟我说说,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卢斐叉着一只咖喱鱼蛋,眉头紧锁想着过去的事情,在冰室的嘈杂人声里沉入许多年前的回忆,甚至忘记要把鱼蛋放进嘴里。

      卢斐一家人离开Z市、搬往深圳时已经是四个月后的冬天的事情了。

      爸爸没给他交学费,开学以后卢斐还是过着和暑假一样的日子,每天在医院和家里之间来回,除此之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到阿飞住过的地方喂茉莉。唯一的变化就是妈妈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住进了普通病房。

      讨债的人又来了几次,但面档里已经砸无可砸,饭碗被砸碎,他们父子就用满是凹痕的不锈钢餐具吃饭,床脚被砍断,他们就把棕榈床垫直接铺在地上睡。

      日子像日复一日滴下的水滴,遵循沉闷的规律,麻木了以后,精神和身体脱节,身体每天还能像机器一样运行,精神却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卢斐整个人变得恍恍惚惚,怕见光,去哪里都低着头戴着帽子,看到熟人也记不起要打招呼。

      基本的日常生活对他来说也越来越困难,他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有时候是忘了,有时候是觉得自己没用,少吃一点东西,就节省一点钱。四季的变换他也浑然不觉,深秋时还穿着短袖短裤,邻居熟人提醒之后,才想起来把冬天的厚衣服翻出来穿。

      他试着出去打工,可跑了好多家店,不是被嫌弃年纪小,就是被嫌弃太瘦吃不了苦。

      卢斐爸爸突然让卢斐收拾好行李,下周就去深圳的时候,卢斐愣愣地看着他的脸,卢斐爸爸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我们真的要去深圳?”

      “我都安排好了,你把东西收好就行,学校我也联系好了。”

      卢斐摇摇头:“我不上学了,我去打工赚钱。”

      “你别胡思乱想,好好读书,爸爸再辛苦,也不会让你辍学去打工的。”卢国强出事后一直木然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怒意。

      卢斐看着爸爸乌黑的眼圈和深深内陷的脸颊,不忍心再顶他的嘴。暑假刚开始时,卢斐还和妈妈一起调侃爸爸中年发福,短短几个月,卢国强几乎掉了一半的体重,形销骨立。

      “还有,你一定要记住,我们要去深圳的事情,千万千万不能告诉别人,邻居阿姨也不行,一定要保密。”

      卢斐点点头,猜到了卢国强要搬去深圳最核心的目的,应该是躲债。

      “一定不能说出去,知道吗?说出去我们就走不了了。”

      “阿爸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好,你等下去医院记得帮你妈妈手臂按摩放松,我今天给她按了右边手臂,左边还没按,要用力按,不然肌肉会萎缩,等她醒来去做复健会很辛苦。”

      “嗯,我会的。”卢斐乖巧地答应着。

      他们父子之间难得说了这么多话,卢国强没像平时一样直接出门,而是走上前抓住卢斐的手臂,给他示范怎么按摩。

      “要是手上力气不够,就用手肘的力气去压,不是死死地往下压,要一边旋转一边用力……”他细心地指导着,忽然又放开卢斐的手臂,说:“小斐,你瘦了好多,阿爸对不起你。”

      卢斐使劲摇头:“不是阿爸阿妈的错,都怪那个跑车司机。”

      “怪他又有什么用,找了快半年了,一点下落都没有,我就不信找个人有那么难,撞人的司机肯定不是一般人。”

      “阿爸……”卢斐想安慰他,可脑袋空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小斐,都怪阿爸没本事,除了包云吞什么都不会。”卢国强揩了揩眼角似有若无的泪水,接着说:“你记不记得以前你和阿飞被人打的那次,阿爸也一点办法都没有,打人的那家人关系很硬,还放话说要是我们再骚扰他儿子,就要让面档开不下去。”

      卢国强接下来还说了一些话,卢斐都没听清。从卢国强提到阿飞开始,卢斐就开始耳鸣,脑海里全是“嗡嗡”的响声。

      和阿飞有关的一切,卢斐一直刻意避免去想,好像这个家里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一样。他脆弱的精神已经承受不住阿飞忽然离开这件事,他只能假装忘掉这个人。

      可卢国强那么自然地提到阿飞,提醒着阿飞过去怎样填满自己的时间,和他忽然离开后,留下了一个多么大的空洞。

      他强行筑起的坚硬冰冷如玻璃幕墙的心防裂开一条大大的缝,冷风透过这条裂缝不止不休地往更深处钻。

      卢斐带着一身消毒水味,从医院回来以后又时深夜了,回家之前,卢斐去了一间有公共电话的小卖部。他拿起暗红色的听筒,小卖部老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说了句一分钟一毛钱,又转头继续沉浸在壁挂小电视放得抗战剧里。

      她手里拿了颗沙糖桔在剥,并不是为了赶着吃,只是给自己的双手消闲,因此动作迟钝,柑橘鲜明的香气充斥着整间拥挤又杂乱的小卖部。

      卢斐从口袋里掏出边角起皱的名片,在数字被磨平的拨号按键上缓慢沉重地按了几下,再一次拨通了上面的电话。

      “喂,哪位?”对面中年男人的口气充斥着酒后的鲁莽。

      “是我,卢斐。”

      “你还敢打过来?你给我惹的麻烦,我不找你算账只是因为我最近太忙。”对面嘲讽地笑了一声。

      卢斐握着听筒的手心紧张到出了一层薄汗:“上次是我没想好,对不起,我想问你,能不能再帮我联系一次客人?”

      讲到“客人”这两个字时,卢斐的胃里迅速翻江倒海起来,恶心感源源不断地涌上,仿佛还身处当时那间酒店房间的门口,口袋里是追债的胖子给自己的房卡。隔着门就能听见房间里的男人正在打电话,口音浓重,腔调粗鲁,时不时还咯一口痰。

      卢斐逼着自己刷房卡进去,可手抬起又放下。

      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在心里斥责自己。又不是没做过,在阿飞面前明明可以很主动,怎么到了该赚钱的时候反而扭捏起来?

      可骂自己再多次也没用,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卢斐把房卡留在前台,自己落荒而逃。

      “我可不敢再信你了,你知道上次陈老板有多生气吗?没想清楚就不要说你能做。”胖子不耐烦地回答道。

      “上一次是我不好,临时不舒服就回家了,这次肯定不会,你再相信我一次。”卢斐恳求道。

      “我拿什么相信你?你爸欠了一屁股债不还,你出去卖也临阵脱逃,你们全家都这个德性,我看你家里出事,说不就是平时亏心事做多了。你知不知道你爸当初求我放款时什么样子?比你现在态度好多了,五十多的男人说跪就跪……”

      “别说了!”卢斐鼻子一酸,失口打断了他。

      “小孩子本事没有,求人办事脾气还挺大的。”胖子似乎放了免提,这话是说给别人听的,一阵哄笑声在他那头响起。

      “对不起,求求你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卢斐咬着牙说。

      “那你是不是该给我什么东西,来证明自己的诚意?”胖子像戏耍自己掌中的猎物一样,玩味地说。

      “你想要什么?”卢斐握着听筒的手指发白,脸上也毫无血色。

      “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可不好男人这口,周日早上八点半,过来拍照。”

      “拍什么照?”

      “当然是让你不能再后悔的照片。”电话那头传来一阵轻佻地大笑,笑声结束后胖子又说:“怎么样?敢吗?要是你这次再跑掉,我就把照片贴到你们岩榜老街上。还有,事成之后我要多收一倍的中介费,上次的事咱们就一笔勾销。”

      卢斐的脸因为羞愧而发热,室外的寒风也吹不灭这丛火。

      “我……我再想想。”

      “想什么?想做这种事,连个照片都不敢拍?”

      卢斐嗫嚅了一会儿,浑身像裹着一层毛刺一样难受,说不出应允的话,又问了另一个问题:“上次你说你还有门路可以收器官,是真的吗?”

      他话音刚落,胖子的口气忽然变得十分警惕,周围原本喧闹的环境也安静下来。

      “你在哪里?有人听见你刚刚说的话吗?”

      卢斐抬眼看了一眼小卖部老板,她目不转睛盯着屏幕,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这边。

      “我旁边没人。”卢斐说。

      “这种话在电话里不能说,懂吗?。”

      “那……”

      胖子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给你个电话,你打过去跟电话里的人说是江胖子介绍的,会有人跟你说接下来的事情。”

      “老板,有纸笔吗?”卢斐对老板喊道,老板不情愿地抬头,指了指一堆矿泉水箱子上的一本笔记本。

      卢斐写字的手抖得厉害,写出来的字几乎不成形,末了他撕下写了电话的这页纸,叠好放在口袋里,薄薄的纸片好像有千钧之重,坠着他的口袋。

      从这里走回家,还要再走十分钟,老旧民房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远远看过去似乎有无限的暖意。低楼层的厨房在煮宵夜,暖白色的蒸汽从窗缝飘入夜空。还有小卖部一边剥橘子、一边看电视的老板,那样平静祥和的一切在过去的他看来平平无奇,却让现在被意外逼到准备变卖自己的他心生妒意。

      家里只有卢斐一个人,卢国强每天夜里都出门,一天二十四小时挤不出多少合眼的时候,有时候走路都趁机闭眼打盹。

      为了省电,卢斐也没有开灯,黑暗和未知的恐惧包裹着他。卢国强似乎还以为他不谙世事,但在卢国强告诉卢斐下周就要搬到深圳的同时,卢斐就浸没在比之前更强烈的不安中。

      以他们现在的条件,怎么可能轻而易举的迁居深圳?卢斐猜到这个决定的背后,卢国强一定付出了一些难以承受的代价,他们未来或许会遇到比被人上门追债更可怕的事情。

      但知道代价的存在,却还束手无策,比纯粹的无知更痛苦。卢斐觉得在这样的压力面前,自己已经不再是个人了,和市场里赤裸裸摊在案板上,被切割成不同部位,分别定价待售的猪肉一样。

      夜里的噩梦里,他果然就躺上了屠户油渍渍,带着经年的血腥气的案板,被捆住手脚,来往的男女老少打量自己的眼神或冷漠,或贪婪,这些眼神似乎就能将他分食殆尽。

      案板上的他不挣扎,他知道挣扎没有用,他在等阿飞来救自己,可惜连梦里,阿飞都消失的彻底,直到卢斐带着一身冷汗惊醒时,阿飞都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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