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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6.云吞 ...

  •   睡了这一觉以后,卢斐总算有了一点勇气去面对自己房间里的那一地破烂。面档的卷帘门歪歪斜斜地放下一半,卢斐弓着身子钻了进去。

      爸爸又出门了,卢斐冷静地开始清扫自己的房间,把过去视如珍宝的一切装进垃圾袋里。

      不过捡到高考后的下午阿飞送给自己的那几张碟片时,卢斐逐渐发硬的心还是像被针扎了一下。

      碟片已经碎成好几块,表面满是划痕,彻底成了废品,永远不会再播放出任何声音或画像。可因为它们与阿飞有关,最后还是被包好塞进纸箱。

      扔完垃圾回家后,卢斐在邮箱里又看到一封录取通知书。这封录取通知书是寄给卢斐自己的,他考上同校的高中部,还是和阿飞一样的学校。

      算算日子,两周后就要开学了。

      卢国强第二天早上才回家,卢斐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动静,连忙进去把录取通知书给卢国强看。卢国强还是那副恍惚的样子,瞄了一眼录取通知书后“嗯”了一声。

      “二十五号开学。”卢斐说。

      卢国强动作迟缓地点头。

      卢斐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说:“学费要五千。”

      “好。”卢国强的口气轻飘飘的,似乎只是盲目的应答,根本没留意卢斐在说什么。

      卢斐习惯他这个样子了,拿着录取通知书转身要走时,打算等快开学的时候再提这件事时,又被卢国强叫住。

      “小斐,等一下。”

      “怎么了?”

      “我们不上这个学校了。”

      卢斐的心提到嗓子眼,紧张地问:“为什么?学费我可以自己去赚,很多地方在招人打工……”

      “不是。”卢国强摇摇头,继续说道:“我们要走了,不留在这里了。”

      “走?去哪里?”卢斐疑惑地反问。

      “去深圳,那里赚钱的地方多,医生也比这里的好,等妈妈能转院了,我们就搬到深圳。”

      卢斐第一反应是问阿飞:“我们搬到深圳,到时候阿飞回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卢国强似乎很抗拒提阿飞,敷衍道:“他不会回来的。”

      “你怎么知道?”卢斐口气带着点怒意,爸爸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难得带了点感情色彩,却还是酸苦的味道。

      卢国强没有再回答这个问题,卢斐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可是,我们有钱搬到深圳吗?”

      “阿爸有办法,你别担心。”

      卢斐想起那天来讨债的人,和家里的一地狼藉,很难相信卢国强的话。可除了跟着卢国强的安排,卢斐发现,自己也做不了什么。

      他对金钱再没概念,看着医院的收据,也知道那是个天文数字,是把家里所有东西卖掉也填不平的深坑。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除了窝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电影以外什么都不会,家里出了事,自己也完全是个累赘。

      卢斐就是从这一刻开始讨厌自己的,临死之前,他觉得自己或许该死。

      其实他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卢国强,但他不敢问,并且想到这个问题,便更加唾弃自己,竟然让这样罪恶的想法在自己脑中生根发芽。

      昨天张阿姨来看他时,和其他过来的街坊邻居嘀咕了几句话,被卢斐听见了。

      张阿姨说,国强这人,平时看不出来有这么痴,平时做生意算账清清楚楚,莲香这样子,基本不会醒了,放在别人家就让她去了,国强却疯了一样给医院送钱。

      “是哦,医院也是贪国强这种冤大头送钱,骗他莲香以后能醒。话说难听点,别说莲香基本是醒不过来了,就算醒了又怎么样?一身后遗症,还是要拖累人。可怜小斐,父母宠了十几年,以后不知道要过什么日子了。”另一个邻居叹着气应道。

      “要是阿飞还在,多少能顾着点小斐,可惜别人家的种,养不熟的,说跑就跑。”

      “阿飞的事也不好说,说不定是出了什么事。”

      “阿飞住的房间我进去看过,比我儿子房间都整齐,要是真的有人绑他走,阿飞那么大个子,能乖乖给人绑?”

      “唉,不说了不说了,别让小斐听见,小孩子听不得这些话。”

      卢斐听了这些话,一开始还没什么感觉,隔了一会才慢慢回味过来,像十分钟前遭了当头一棒。

      妈妈出车祸以来,卢国强一直跟卢斐说,过阵子她就能醒,卢斐一直深信不疑,只觉得妈妈醒来是时间问题。

      在卢国强的影响下,卢斐以为这个夏天吃的苦只是暂时的,等妈妈醒来,一切又会回到从前。

      可今天听这几个邻居聊天,他才意识到,妈妈的情况,比爸爸告诉他的严重许多,有可能这么多钱砸下去,最后还是醒不过来。

      那怎么办呢?这个问题成了个无解的黑洞,盘踞在卢斐心里久久不去。他想问卢国强,妈妈的伤情到底怎么样,还能不能醒过来。

      但如果真相就是她醒过来的可能很小,那他们活着的人要怎么办?是不是余生都要在债务的阴影下生活?一辈子过这种心惊胆战的生活?

      但卢斐问不出来,想到重症监护室里妈妈干枯的面容时就更问不出来,他带着强烈的负罪感,刻意压下了自己这个念头。

      钱,钱,钱,他太缺钱了。要是有钱就好了。

      卢斐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是那天来讨债的胖子落下的,卢斐扫地的时候发现了这张名片。

      名片薄薄一张,白底黑字写着“龙信财务管理公司”的名头。

      还有什么可以卖的?卢斐捏紧手中的名片,想了很久。

      卢斐这次睡醒时,烧退得差不多了,只剩一点病愈后的疲惫。冯轸已经离开了,烟灰缸里多了几个烟头。

      冯轸应该刚走不久,小茉莉的吃饭喝水的小碗里都满满的,水杯旁边放了药和一份冒着热气的云吞面。

      卢斐做梦也想不到,他前世求而不得的冯轸的体贴,竟然以这样荒唐的形式降临在自己身上,而现在自己也不想要了。

      冯轸莫名其妙的关切对寄居在丹尼斯身体里的卢斐来说,像是湿黏的触手缠绕在身体上,有种挥之不去的恶心感。他不知道这算什么,自己对冯轸来说只是一夜的床伴,和不靠谱的上下级关系,就能轻易拥有卢斐上辈子梦寐以求的东西。

      卢斐愈发为上辈子的自己而不值,他端起冯轸留下的云吞面,倒进下水道,大粒的云吞卡在下水口上,卢斐又愤愤地把它们掏出来扔进垃圾桶里。

      扔完以后他就后悔了,不是后悔扔掉自己的早饭,只是觉得对云吞有愧。他蹲下看着垃圾桶里的云吞,想象包这颗云吞的人。似乎所有卖云吞的档口都是一对夫妇在经营,和自己爸妈一样的中年夫妇,或许他们还雇了小工在店里帮忙。

      他看着云吞,想到了自己过去的家,再也回不去的家。

      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熟悉的力度和频率,每个人敲门的动作其实和脚步声一样,都有惯用的模式,让熟人得以辨认。

      卢斐不耐烦地打开门,看着门口提着一只大环保布袋的冯轸,皱着眉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冯轸似乎不介意他不善的态度,提了提手上的袋子,说:“过来包点云吞,你肚子饿时可以下。”

      卢斐站在门口,紧握门把手不放,没有侧身让冯轸进门的意思。

      “你想干什么?”他问。

      冯轸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脸上忽然露出微笑,像面具开裂,对卢斐说:“只是包云吞。”

      “冯家未来的掌权人,来一个落魄侦探的鸽子房包云吞?”卢斐挑眉继续问道。

      “不可以吗?”冯轸反问。

      “我说了很多次,你付的钱只雇我查案,不包括其他项目。”

      “这么大一笔钱,通融一下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卢斐坚决地摇摇头:“盯你的狗仔很多,你不想惹上麻烦吧?”

      “我不怕麻烦,而且有什么麻烦是我不能摆平的?”冯轸无所谓地耸耸肩:“让我进去,这袋东西很重。”

      “既然你这么厉害,想要什么样的情人没有?为什么要缠着我不放?”

      “你很讨厌我?”冯轸说这句话的口气异常的郑重。

      “我希望我们之间只有工作关系。”卢斐为冯轸谦卑的姿态震惊,这么多年,他还从没见过冯轸这么低声下气的一面,好像卢斐才是出了钱的雇主。

      并且冯轸的这一面,原来这么轻易就能对人展露。

      冯轸大概真的拎东西拎得累了,放下环保袋,不停揉着手腕,眼神聚焦在卢斐脸上,与卢斐对视。

      卢斐别过头躲他的眼神,听见冯轸问他:“如果我用心追你呢?”

      “我不想要。”卢斐的敌意渐生:“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对我,强迫我?”

      强迫我,就像冯轲那样,这是卢斐没说出口的潜台词。

      他太熟悉这些豪门中人的想法了,在他们眼里,所有的东西和人,只有属于和不属于自己两个分类。和颜悦色和胁迫都只是工具的一种,不分好坏。

      因为和十几岁的冯轸相处过,卢斐之前一直没有看清,其实冯轸和冯轲,是同一类人,同一类不择手段的人。

      出乎卢斐的意料,冯轸没有因为他强硬的抗拒而发怒,甚至连唇角的笑意都还在。

      “那我走就是了,这些东西留给你,不想要就直接丢到垃圾桶,再会。”冯轸若无其事地说,竟然直接转身走了,走到一半还回头,冲卢斐挥了挥手告别。

      卢斐和一大袋食物一起僵在原地,隔了一会儿他把食物拎进屋关上门。长在经营小餐馆的家里,卢斐多多少少也染上父母的实用主义,冯轸他是不想见,可冯轸带来的吃的又没错,没必要跟它们过不去。

      冯轸不知道在哪家有机商超买了这些东西,样样都包装精细,食材外观尽善尽美,找不出一点瑕疵。卢斐清点这些食物,每一样都是包云吞和煮汤底用的材料,

      珠三角云吞店千千万万间,云吞之间虽然大同,但也有小异,每家老板在基础菜谱上各自做一些秘而不宣的增减,使得每一家市井小店都有自己的独门秘方。

      冯轸带来的这些食材,就是严谨按照卢斐爸妈的菜谱采购的,肉只用后腿一块肉,肥瘦二比八,另外还要加一把猪油渣,给肉馅添一点油润感。虾不能用养殖基围虾,虽然个头够大,但饲料养殖,吃起来全没味道,像是在嚼发泡胶,需要跟本港的相熟渔船联系,订购新鲜海虾,才够鲜甜弹牙。

      另外还有各种调味料,都是面档刚开张那阵子,卢斐爸妈试过市面上几乎所有品牌,才慢慢调试出最合适的品牌。卢斐爸妈以前在饭桌上提过,调味品品牌的差别也像玄学,不同种的差异连他们厨师自己都尝不出来。有一次因为缺货,他们临时从另一家供货商买的胡椒粒,就被客人嫌弃味道有变,第二天赶紧换回原来的胡椒。

      丹尼斯这间屋子麻雀不大,五脏俱全,四十平米的空间竟然能容下工作室、卧室、浴室和厨房同时存在,尽管这厨房只是茶水台上多摆一只卡式炉兼任的。

      卢斐在卡式炉上架起铁质烤网,这张烤网也是冯轸准备的,看来冯轸在他睡觉时,对这里的下厨环境仔细考量过。等烤网在炉子上热得差不多了,卢斐把大地鱼干放了上去,转到最小火烘烤。

      云吞面的汤底必须要加大地鱼干粉熬煮,市售的成品粉档次再高,也比不过现烤现舂的鱼粉香,卢斐以前经常帮店里烤鱼干,在炭炉边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到阿飞来了以后包揽下这个活。

      熟悉的食材像有魔力一样,让情绪低落的卢斐一步接一步的料理它们,不知不觉耗掉一个白天。傍晚的夕阳透过生着裂纹的窗户照进来,照亮托盘上一排排圆润饱满的生云吞。

      汤底也已经炖煮好,在炉子上温吞地沸腾着,卢斐下入云吞,煮熟后捞进碗中,再撒上葱花,就是一碗云吞的成品了。没有米其林和探店达人力挺,却也是岩榜老街许多人记忆中难再出现的味道。

      咬开第一粒云吞时,卢斐想起来,他以前也给冯轸煮过这样一碗费工的云吞。打电话给冯轸,让他来吃的时候,冯轸却不接电话。

      卢斐坐在沙发上神经质的握着手机,冯轸挂断一次,他就再拨过去一次。不知道打到多少个时,冯轸终于接了电话。

      冯轸接了电话以后,卢斐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清了清嗓子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通话沉默了一会儿,随即传来冯轸口气疏远的声音。

      “我挂了,不要再打过来了。”

      “等一下!”卢斐连忙阻止道。

      电话那头恢复了沉默,好在不是忙音,卢斐赶紧往下说:“我包了云吞,你现在能过来吃吗?”

      “你打了这么多骚扰电话,就是为了叫我去吃云吞?”冯轸不可置信地反问。

      “你要快点来,天气热,云吞在外面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冯轸冷哼一声,问卢斐:“冯轲让你来找我和好?你们两个觉得我好骗,上了一次当,还会上第二次?”

      “跟冯轲没有关系,我跟他已经不联系了。”冯轸难得愿意对自己说这么多话,卢斐抓住机会解释道。

      “不联系,说得还挺好听的,不过就是他玩腻你了,把你丢到一边了。”冯轸身边不知道有谁,在冯轸说话这句话后,一阵笑声响了起来。

      “不是……”

      卢斐话说了一半就被打断,冯轸毫不留情地说:“卢斐,你跟你家的云吞一样,都是没人在乎的便宜货。”

      这次电话被挂断以后,卢斐没有再打回去,愣愣地坐在沙发上,连手机掉在地上都不知道捡,直到一阵焦糊味唤醒了他,他连忙跑到厨房,看见炖着汤底的那口深汤锅已经烧干了,厨房里弥漫则浓烟,呛得他直咳嗽。

      第二天这件事还在娱乐新闻版的头条占了位置,“新科影帝卢斐疑似为情所困纵火自杀”,配图是他的公寓冒出的浓烟和楼下的消防车。

      卢斐明知这样对自己情绪不好,还是忍不住去看狗仔写下的那些刻薄话,看自己在别人笔下被描述成失意的跳梁小丑,和针对自己下流的臆测,竟然有种难以明说的快感。

      前世来到香港后,卢斐过的大部分都是这样的日子,仅有的几天好时光也是昙花一现,每次回忆起,他都觉得,或许对那样的自己来说,死了也不算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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