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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8.今宵多珍重 ...

  •   卢斐一家搬到深圳,是在深夜出发的。夜深人静的午夜,一辆破烂的小金杯在面档门口停下,刚熄火就鬼鬼祟祟灭了车灯,卢斐认出司机是以前店里的熟客。

      卢国强拍拍卢斐的肩膀,说:“你跟阿叔一起把家里的东西搬上车,我去医院接妈妈。”

      卢斐点头,坐在纸箱上,远远看着卢国强塞给司机一个大概是装了钱的信封,司机又把信封推了回来,不愿意收。

      他最后环视了一遍从小生活到大的家,两层的小楼房,楼下开店做生意,顺着狭窄的楼梯上楼就是自住的小家,两室一厅的空间过去被爸妈收拾的每个角落都舒服。卢斐小时候家里还比较空旷,楼下店里一碗一碗的云吞卖出去,家里的家电和装饰品一件一件扎扎实实地添。

      追债人不在乎小家庭里筑巢穴的辛苦,带上棍棒摧毁一切,也只是一个下午的事情。

      虽然还没真正离开,但这里已经开始衰败,卢斐的目光停留在楼梯扶手的缝隙里,不久之前,他曾经坐在楼梯上,透过缝隙偷偷看着阿飞在店里忙碌。看阿飞做事是一种享受,他动作流畅,毫不拖泥带水,一举一动都庄重认真,好像做的不是上菜擦桌子这样的小事,而是在舞台上表演。

      后厨的天花板上有两个黄色圆斑,八仙桌那么大,因为这两个地方正下方是两口深汤锅,煮云吞和竹升面的底汤一直沸腾,久而久之在天花板上蚀刻出难以磨灭的印记。

      最靠外的餐桌上,阿飞撬开玻璃罐装的七喜瓶盖,冰爽的气泡涌出,他连忙喝了一口,再递给卢斐。卢斐捏着瓶盖,在北京旅游计划表上比比划划,有个客人进来,拿起他们的计划表细看,叫他们别去故宫。

      “为什么不能去?”

      “故宫闹鬼的啊,你们小孩子不要去,等下要吓掉魂的。”

      卢斐和阿飞相视一眼,阿飞偷偷在桌面下握了喔卢斐的手,卢斐拿起红蓝铅笔,在故宫旁边画了一个吓人的鬼魂,推给阿飞看。

      收拾搬家的行李时卢斐把所有柜子翻了一遍,还是找不到那张旅游计划表,薄薄的一张纸和阿飞一样消失的彻底。如果不是证人众多,卢斐快要把阿飞当作自己编出一个谎。

      在一个地方住了太久就会这样,一砖一瓦、墙上一点黑色污渍都牵动一小段回忆,卢斐这时的情绪像被千万个人人偶师同时操纵的提线傀儡,被牵引向无数个方向,随时都有可能崩裂。

      值得带走的东西并不多,只装了五只纸箱,把被砸坏的家具丢掉后,原本拥挤的小楼房空旷无比,剩下几件幸存的家具和厨具,也一起折价买给接受这栋楼房的人。

      卢斐从行李堆上跳下来,搬起几乎比自己还重的箱子。他没干过体力活,用力方式不对,走了两步就失去平衡,歪倒在地,好在双手及时托住了箱子,东西没有散出来。

      司机见状连忙来扶他,卢斐摆摆手,坚决地拒绝了他的帮助,吃力地抱着纸箱一步步往车上挪动,每一步都沉得像要陷进地面,来来回回走了十几年、表面被脚步打磨得油光水滑的红砖地面。

      拉上车门后,为了不惊动邻居,司机不敢开大灯,只开了最不起眼的雾灯,小心翼翼地在老街密集的楼房里倒车。车窗紧闭,老货车不注重清洁保养,皮革的酸臭味充斥着整个车厢,卢斐摇下车窗,冰冷的夜风顺着狭窄的窗缝吹进来,吹的车窗“哐哐”作响。

      只是晚风再烈也吹不动车里胶质的沉闷氛围。司机从后视镜瞥过卢斐几眼,卢斐的脸色阴郁,他怎么也找不到机会寒暄,他常年跑长途车,遇到什么人都能见缝插针说几句话打发寂寞,可对着卢斐,他的口张了又闭。

      他点了根烟弥补口中的空闲,为了提神,他抽的烟味很冲。卢斐闻到二手烟味,忽然不觉得刺鼻,反而冒出一丝阔别已久的安定感,这股安定感促使他继续贪婪的吸气。

      卢斐爸妈,深夜的高速公路上车辆稀少,金杯和一辆私人救护车一前一后的开着,卢斐时不时回头看,但金杯车茶色的玻璃阻止他看救护车上自己的爸妈。

      夜车一直朝前开,深夜的广播电台大部分时间都在播送漫长的广告,性保健,糖尿病根治,单身交友,UFO拍摄指南。播音员用甜腻夸张的粤语吹起一个又一个梦幻的大泡泡,广告里似乎在描绘一个美满的平行世界,没有病痛,用特殊的胶片就能在平平无奇的天空中拍摄到大眼睛的外星人。连广告间隙的音乐也全是音像店的大客户卢斐闻所未闻的。

      “放下愁绪,今宵请你多珍重。
      哪日重见,只恐相见亦匆匆。”

      在进入浅淡的睡眠前,卢斐最后听见的是这句歌词,歌声缓慢,音质嘈杂,像是车上的电台误接收到来自上个世纪的讯号。

      冬天天亮的晚,高速路出口上的“深圳”标牌被似有若无的晦暗晨光照着,把卢斐从午夜电台编织出的无病无灾、也没有不告而别的环境中扯回惨淡的现实世界。

      卢斐对深圳最初的印象是连绵不断的灰色,天空是灰色,厂房是灰色,楼房的外观大同小异,只有尚未拆迁的瓦顶民宅带着一点人气。

      阿飞会在这里吗?这是卢斐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时,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

      卢国强直接跟救护车去了医院,金杯司机照着地址开,在城中村中的一个停下,回头跟卢斐说:“车开不进去了,我帮你一起搬进去。”

      卢斐生涩地说:“谢谢叔叔。”他低着头,回避司机眼里的同情。

      新家在一栋三层的民房里,小小一栋楼竟然隔出十几个单间,卢斐淌过门前的积水,门口拉着四五根平行的电线,充作晾衣绳,上面挂满男女老少的各色衣物,抱着行李箱进门时,一面粗布床单撩过卢斐的脸。

      卢斐别过头躲其他的衣服,眼神撞上旁边水池刷牙的老大爷窥探的眼神,大爷中气十足地把口中含的漱口盐水往地上一吐,水滴溅上卢斐的脚踝。

      站在五平米的单间门口,卢斐透过上一任租客没带走的生活用品,一眼就看见未来陌生、压抑的苟且生活。

      他把行李在钢架双层床的下铺放下,金杯司机这时也抬上来最后一件行李,勤快地提了桶水和抹布进来。

      “我看你一宿没睡,躺一会儿吧,我来收拾就好。”他操着爽气的北方口音说。

      卢斐摇摇头,从他手里拿过抹布:“辛苦叔叔了,我自己来就好。”

      “小斐,别跟叔客气,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子,叔也算看着你长大。唉,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走,我先带你去吃饭。”

      卢斐被他话里笨拙的惋惜刺痛,他不忍心再听下去,更怕他提到阿飞,过去与人相处的经验忽然清零,只能生硬地不做回答,把灰扑扑的抹布在刺骨的冷水里浸湿,自顾自地擦起面前的桌子。

      金杯司机见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抱着手尴尬地站了一会儿,觉得出于情理还需要说些宽慰的话,可对着这样陌生的卢斐,场面话反而变得不合时宜,只得擦了擦鼻子,从楼下借来扫把和拖把,帮着一起做卫生。

      只是这地方流离落魄的气质太强硬,再怎么清洁,也没有丝毫家的感觉。

      阴雨连绵的下午,体育课后卢斐没有回教室,晃晃悠悠地上了教学楼的天台,靠着水塔,娴熟地抽出一根烟,咬住烟嘴,护住打火机的火,点燃了烟。

      打火机“啪嗒”的声音响了几次,水塔背后走出来另一个男生,身材瘦小,脸上长满发红的青春痘,猛地一看甚至油光满面。

      卢斐扫了他一眼,看见他也穿着校服,不是学校的老师以后,继续抽起烟来。细密的雨丝滴在他夹烟的手指上,烟草受了潮,呛得他蹙眉。他整个人看上去阴柔,抽起烟来却带点格格不入的沧桑。

      “哇,你不上课来这里抽烟哦?”痘痘男饶有兴趣地与他搭话。

      “你不也不上课?”卢斐淡道。

      “嘿嘿,我是有大事。”对方口气带点自满,似乎在等卢斐反问他。

      卢斐沉默不语,他讨了个没趣,又继续找话道:“你就是十班那个刚转来的男生吧?”

      “嗯。”

      “果然名不虚传,我知道我们班就有好几个女生给你写情书。”痘痘男挤了挤眼,眼中闪过燃烧荷尔蒙的亮光。

      “我们学校这么多美女,你有没有看上的?”

      卢斐摇摇头,在水塔的钢架上按灭了烟头,又拿纸巾包好,准备等下去扔掉。

      “你要求也太高了吧,你都不想谈恋爱吗?我要是你,我就同时找五个女朋友,反正我们学校难得转来一个你这么帅的,我看她们也不介意。”

      “别说这种话了。”卢斐不耐烦地打断他。

      “呦,还挺正人君子的嘛。”痘痘男的身体凑得更近了,几乎跟卢斐肩贴着肩。

      “我是三班的杨乐津,认识一下咯。”

      卢斐不知道该怎么打发他,掏出烟盒递到杨乐津面前,说:“你要吗?”

      杨乐津羞怯道:“我不会啊,你教教我?”

      卢斐看了一下手表,离放学开校门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这两个小时他不知道该怎么打发,干脆真的拿出打火机,帮杨乐津点上烟。

      “我靠,大帅哥给我点烟,我讲出去还不被那些小女生羡慕死?”杨乐津别扭地捏着烟,迷茫地看着滤嘴。

      “第一口不要吸太多,轻一点,试试看。”

      杨乐津照做,不出意外一脸痛苦地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说:“你这什么烟啊,感觉比我爸抽得都苦。”

      卢斐耸耸肩,他第一根烟就是从卢国强烟盒里抽出来的,便宜劲大,抽起来整个人飘飘乎乎的,不会一直想心事。他抽烟为了自救,否则他不知道该怎么度过一些难熬的时刻。

      “你心情不好?”杨乐津一边小心翼翼地抽烟,一边问他。

      还没等他回答,杨乐津又自顾自往下说:“你长这么帅也会心情不好?我要是没有脸上这些痘痘,走路能跳着走。”

      卢斐摸了摸自己的脸,从小到大被很多人夸过的脸。

      “可是很没用。”卢斐说。

      “怎么会没用呢?”杨乐津激动地反问道,打开了话匣子,源源不断地给卢斐倾泻他对恋爱的向往,细节到早上在走廊时遇见暗恋女生时问的一声好。

      卢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说话,直到放学钟声响起,才直起身,打断了杨乐津的话。

      “我要走了。”

      “这么急着回家?”杨乐津好奇道。

      “我去打工。”

      “打什么工?”

      卢斐指了指不远处的烟灰色天空下的一栋低矮厂房,说:“只有那间肥皂厂愿意收我。”

      “你很缺钱花?”杨乐津问他。

      “缺很多很多钱。”

      卢斐眼神聚焦在远处小烟囱里飘出的黑烟,隐约嗅到了一点化学品的刺鼻臭味。深圳也有崭新亮丽的地方,卢斐去过一次,高层写字楼的玻璃一尘不染,年轻的大学生毕业生朝气十足。

      他所生活的深圳则处在这座城市的另一个维度,饮着工厂下水管排出的污水,呼吸着烟囱排出的废气,踩在城中村的上下铺楼梯时,似乎在与这一滩粘稠的污泥签订契约,决意献身于它。

      卢国强不让卢斐去打工,要他好好念书,卢斐只好骗他学校有晚自习,每天一放学就去肥皂厂里倒香精,晚上十一点才下工。之前卢斐还挺喜欢肥皂香味的,但在工厂每天闻着高浓度的香精,被熏到看到肥皂就恶心。

      因为他未成年,找他进厂的人用这个借口压了他的工资,他每天打工,赚来的钱也不多,和妈妈的医药费比起来,简直是杯水车薪。

      但他还是每天坚持去做,身体吃了苦,精神就可以少吃点苦。卢斐最怕空白的时间,坐在教室的下午,他听不进课,把和阿飞的那几个吻翻来覆去回味了几十遍,那种感觉比打工要苦很多很多,空荡的心里冷风呼啸。

      “喂,你这么缺钱的话,我有个法子。不过你的胆子大不大?”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杨乐津郑重地问他,像是在进行一个艰难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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