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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3.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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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通”。
大银幕上的卢斐在甲板边缘犹豫了一根烟的时间后,忽然翻过围栏,跃入漆黑的海水中。
这一夜的浪潮温和,像一双巨手一样托举着卢斐的身体晃动。
这场戏当然不可能是在真正的大海里拍的,不过只是拍戏用的水池也够让卢斐印象深刻了。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他一进入水中,就觉得这一池冷水无情吞噬了他身上本就不富余的暖意,寒意渗透皮肤,毒虫一样顺着血管流入他身体的每一处。水池深三米,在水中脚不着地的感觉,也让卢斐心慌意乱。
这是第六次入水了。曾佑之要一个卢斐跳海后迷茫地看着乌云密布的夜空的镜头,这是结局镜头,十分重要。可每一遍结束后,曾佑之都看着镜头,眉头紧锁,然后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演的,不是这种感觉,你怎么就不懂?你看过剧本吗?完全不对,全都错了!”
卢斐穿着湿得一直滴水的戏服,缩在浴巾里瑟瑟发抖,脸上被冻得毫无血色,低着头站在曾佑之旁边挨他的训斥。
曾佑之眼神嫌恶,烦躁地把卢斐从上到下打量一遍。曾导不说话,片场里的人也不敢开口,几十个人的片场甚至鸦雀无声。
卢斐感觉自己的胃紧缩成一团,不安到连赔笑脸的勇气都没有,盯着曾佑之手上翻旧了的剧本,生怕下一秒厚厚的剧本就要被砸到自己脸上。
万幸曾佑之只是点了根烟,坐到道具箱上重新看了一遍刚刚拍的镜头,烟快抽完的时候,转头对卢斐说:“就算你贪心,也要对自己的能力有个数,我的戏不是你能演的。”
曾佑之的口气比消气前平淡了不少,卢斐却听出了更多的轻蔑,他张张口,想替自己解释几句。他吃得了苦,要是曹导不满意,自己可以一直下水拍到他满意为止。
拍个一百条,两百条,卢斐就不信,这里面就拣不出一条能用的?
哪怕卢斐心里万千的不服气,到了嘴上也只剩嗫嚅的一句话:“曾导对不起。”他没有顶撞曾佑之的资格,整个剧组从工作人员到演员,都是曾佑之用熟的老人,曾佑之一个挑眉他们就能意会曾佑之的需求。
只有自己是被冯轲硬塞进来的,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这里大概没有人会相信,他是真的喜欢曾佑之的电影,而不是沽名钓誉,想蹭曾佑之的名气。
卢斐听见自己的声音明显沙哑了,心里暗呼不好,这周是要连轴转拍戏的,要是生病就误大事了,场地和拍摄日程都已经安排好了,剧组不可能为他一个人改变计划。
好在听见他因为受凉而声音嘶哑,曾佑之的态度似乎也好转了一些,他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卢斐,问道:“不舒服?”
还没等卢斐回答,曾佑之招手叫来场务,嘱咐场务给卢斐烧姜茶驱寒。这一来一往以后,之前的僵局终于有所缓解,片场总算恢复了人来人往的热闹,工作人员来来回回,临时组成的动线竟然也十分高效合理。
“今天还能下水吗?”半小时后,曾佑之走到抱着热水暖手的卢斐身边,问道。
卢斐忙不迭地点头,曾佑之没再说什么,只把剧本递到他手中,转身举起手拍了几下,喊道:“十分钟后继续!”
卢斐抬头看向影厅的天花板,电影的结尾卢斐演的角色坠入海中,浮在海面上,抬头看向夜空。镜头从卢斐脸上缓慢上移,对准了夜空。
随着银幕上的画面越来越暗,整个影厅也陷入黑暗中,天花板上一片漆黑,他忽然看到了当时写在剧本里,曾佑之要他想象的,无星也无月的夜空。
纯粹的夜空充满自由也充满迷茫,电影的结尾没有给卢斐和观众任何答案。现在看来这个结局像个预言,《轻浮》的主角和卢斐本人最后的结局,都是归于大海。而角色的生死没有定数,卢斐也借尸还魂,介于生死之间。
卢斐一阵战栗,先知有时候会成为最可怕的力量。未来的图景倘若已经确定,走过的每一天便深陷虚无。
这五年来变化最小的,竟然是曾佑之。随着片尾工作人员名单出现,影厅的灯重新亮起,卢斐得以看清前排仔细观影的曾佑之的背影,立即联想到当初曾佑之在片场留给他的那个背影,中正挺拔,头发一丝不苟,不仅没有艺术家的不拘小节,倒像是政府官员一样仪表堂堂。
卢斐还没来得及进一步的观察,放映会现场,忽然闯入了不速之客。穿着棕色开衫的男人健步走入影厅,在大银幕前停下。
打在银幕上的亮光照着他的脸,冯轲有张和冯轸截然不同的脸,一对桃花眼弯弯,唇角自然上翘,维持住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只不过这抹笑意毫无刻薄的意思,显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温和又不羁,是极讨人喜欢、让人无意间就放下警戒心的一张脸。
卢斐握紧双拳,从看清来人的脸时就死死盯着他。冯轲的眼神也落在卢斐这里,哪怕卢斐知道他是在看冯轸而不是自己,心里的慌张还是像潮水一样起起伏伏、永不停歇。
前排有些人不认得冯轲,因为他一直遮挡住屏幕,不满地抱怨道。冯轲冲着观众鞠了个小幅度地躬,笑容露齿,扮演歉疚道:“不好意思,影响大家看电影了。”
道歉过后他径直从右侧的阶梯,朝卢斐和冯轸这里走来。卢斐注意到冯轸的状态立马紧绷起来,尽管表面上冯轸没什么特殊的举动,但卢斐对他的气场变化非常熟悉,用直觉就能感受到。
冯铎铮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失去了对冯家局面的绝对掌控,冯家人之间的竞争正处在十几年来来最焦灼的阶段,冯轲和冯轸之间的对立不言自明。
冯轲刻意忽略了最后一排的冯轸,先向曾佑之彬彬有礼地打了个招呼,曾佑之点点头作为回味,冯轲继续开口道:“怎么这么重要的放映会,曾导也没有叫上我呢?要不是我把卢斐塞给你,《轻浮》一定没有这么好。”
曾佑之侧着头,不咸不淡地回答道:“多谢。”
“曾导可要知道,卢斐为了能上你的戏,答应我不少过分的要求,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自己那时太不懂得尊重人,现在演戏的人,倒不像家父年轻时那么轻贱了。不过也因为这个,我才确定阿斐是个能成大事的人,能吃苦,放心把他介绍给你。”
“不许你提卢斐。”听见冯轲这段轻佻的议论,一直保持沉默的冯轸忽然冷着脸开口。
“原来你也在这里,真巧。”冯轲眼神里像有条不停流淌的河流,轻巧地冲刷过冯轸沉重的威压,揶揄道:“弟弟不会要因为一个死人,跟长兄闹脾气吧?”
“你怎么能确定,他已经死了?”
“我能作保,卢斐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冯轸眼中的怒火喷薄欲发,但令卢斐意外的是,冯轸在竭力克制着自己做出更过激的举动。或许现在正是冯家内斗的关键时期,冯轸对冯轲有所忌惮。
不过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冯轸开始找人探查自己的生死?对于自己在冯轸心中的分量,卢斐心中有数,清楚绝不会是在自己死后,冯轸追悔莫及,开始怀念起自己。
这个认知,是被前世无数的大小事逐一加固,成为一个坚不可摧的事实的。
他隔岸观火,悠哉地看着冯轸与冯轲你来我往的言语冲突,一个疑问在脑海中逐渐成形。
找不到尸体,冯轲何以坚信,卢斐已经是个死人了?而冯轲原本就是卢斐认定的二号嫌疑人。濒死时刻仅存的意识消逝的太快,卢斐只来得及怀疑打了电话约自己在港口见面的冯轸。但那时他的手里,还握有冯轲不能公之于众的致命秘密。
是否是这个秘密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卢斐看着冯轲翘起的嘴角,初见时冯轲脸上永恒的笑意让他以为自己终于时来运转,遇见热心的贵人,没想到最后反而是自己被他敲骨吸髓,吃得一干二净,冯轲唇边弯弯的笑意,也成了索命的镰刀。
“真没想到五弟,会把一件我用过的二手货,看得这么重。”见冯轸脸色越来越差,冯轲继续挑衅道。
周围一圈人都在往这里看,银幕上放的纪念短片反而变得无关紧要。
“你马上出去,我不会计较。还是你打算在这种时候,跟我明目张胆地作对?”冯轸愠怒道。
“现在是什么时候?”冯轲反问,脸上的笑意更深。
“你……”冯轲的自信出乎冯轸的意料,冯轸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拿出手机关闭飞行模式,果然有数不清的信息和电话涌进来。
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映出冯轸发白的脸色,他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会在这时候醒过来?”
冯轲把刚刚冯轸质问他的问题抛回给冯轸:“爸醒过来,不是好事吗?弟弟怎么这么确定,爸醒不过来了?枉我特地赶过来通知你。”
冯铎铮醒了?
卢斐觉得冯轸捏手机的力度,几乎要将那手机攥碎了。五年了,冯家一如往常,纷争不休。冯轸之前看来趾高气昂,想必是占了上风,从他们的反应看来,冯铎铮突发恶疾昏迷不醒,大概也和冯轸有关。
不过冯轸还是冯轸,顷刻之间,他就成功压下了自己全部的惊惧不安,满目鄙夷地扫了冯轲一眼,踩着影厅的阶梯扬长而去,每一步都走得像是踏在冯轲的命门上,也没向卢斐告别。
他从来都不会回头,此刻的背影与初中时跑去找人救卢斐的背影重叠起来。紧急状况下的回头当然没有益处,不过是浪费时间,可卢斐偏偏贪恋自己所得不到的一个回首。
冯轲笑着目送他离开,在冯轸原本的座位上坐下,坐姿放松随意,还朝卢斐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卢斐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哪怕两个人之间还有两掌宽的距离,冯轲身上那种纯粹的恶意仍然肆意地流淌出来,冷冰冰地缠绕上他的身体,好在冯轲似乎在集中注意力看银幕上的画面,听不到他急促不安的心跳。
卢斐却无暇关心银幕上过去的自己了,他耳中只有自己仓促的心跳声,皮肤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迫不及待地想跑,想离开冯轲,另一个念头却把他按回座位上,让他始终不愿意起身。
重活了一世,卢斐不想再和之前一样窝囊了。如果连和冯轲并排坐一会儿的勇气都没有,又何谈报复?
好不容易熬到所有影片结束,卢斐长舒一口气起身,冯轲礼貌地起身让他经过。接下来应该还有互动环节,大部分人都留在这里,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话,或者合影留念,占据了银幕前的空间。
卢斐和冯轸进来时,灯已经暗了,现在灯亮起,卢斐才注意到银幕的左下角放了自己的等身立牌。看见立牌的瞬间,卢斐迅速别过头,赵昱汶不出所料,做立牌也选的他觉得拍得极丑的写真,加上下方“五年·继续怀念”的字样,和立牌边撒的一圈百合花,看得卢斐一阵恶寒。
立牌下有粉丝摆放的纪念花束,和卢斐曾经告诉媒体自己喜欢的零食和书本。冯轲经过立牌时,停下了脚步,卢斐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见他在立牌前站了一会儿,随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红玫瑰,扔在立牌下的花丛中。
那支玫瑰大概被冯轲随意地放在口袋中太久,鲜红的花瓣上满是伤痕,玫瑰的妖冶全失,只剩下无尽的落魄。
冯轲扔下那朵玫瑰,转身离开时,曾佑之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冯轲回头,假模假式地恭敬道:“曾导有什么指教?”
曾佑之并不避开人,卢斐和周围的一圈人都听到了他说的话:“政府牵头的剧院项目,我刚刚决定与冯轸合作,你不必再来找我。”
旁边的人群立马滋生出克制的议论,冯轲挑挑眉,轻松道:“这样的小玩意儿,在谁手里都一样,曾导何必多此一举,特地通知呢?我还以为,曾导是要和我好好聊聊这部电影。”
曾佑之摇摇头,直言道:“你这样的人,是不会中意这电影的。”
“怎么不中意?”冯轲摸了摸立牌上卢斐的手 ,说:“若不是曾导拍的好,我还不知道,我的小情人原来这么美。”
听到这里,卢斐再掩饰不住恶心感,胃部一阵阵的痉挛,逃跑似的从人群中挤了出去。不过彻底离开之前,他忽然注意到,冯轲身后不远处的角落,有个年轻女子似乎在趁着无人注意,举起手机偷偷摄录冯轲与曾佑之的对话。
灯光昏暗,卢斐看不清她的脸,只当是胆子够大的狗仔。毕竟港岛这块土地上,和冯家有关的消息可不是想发就能发的,民间常常传的那些冯家隐秘私事,不过是冯家不在乎而不屑去封锁的消息。
譬如港人都知道,他卢斐就是抱了冯家的大腿上位,几座新人奖和影帝拿的再名副其实,也难免遭人非议。
卢斐独自搭夜班公交回家,夜风比前几天更冷了,坐到中途外面下起了小雨,卢斐学着一部他很喜欢的电影里的主角,把手伸出窗外,细密的雨丝有如他现在的千头万绪一样繁杂,找不出一条清晰的主线。
连曾佑之也忍不住掺和进冯家的名利场中了吗?卢斐有些说不清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