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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PTSD ...

  •   “你在发什么呆?”电影放映厅里,冯轸碰了碰卢斐的肩膀,问道。

      卢斐回过神来,下意识从口袋摸出烟盒,又想起来电影院不能抽烟,悻悻地放回去。

      他其实不太想看自己演的电影,一方面是因为他始终没有克服看见自己的脸被投放在大银幕上的羞耻感,另一方面,当属于卢斐的声音被影厅的环绕声音响播放出来,属于卢斐的脸上每个细节都在银幕上清晰可辨时,自己曾经的身体已经彻底消亡的事情死死包围住他,束缚住他,他逃无可逃。

      阿飞跑得足够快,卢斐刚被那群霸凌阿飞的人打晕过去时,阿飞就带着老师和保安赶到了现场。卢斐马上被送到了医院,好在身体没出什么问题,除了皮肉伤外,只有轻微的脑震荡。

      卢斐醒来时已经时是半夜了,一睁眼就看见妈妈红肿着眼,坐在窗边,愣愣地看着自己。

      “你终于醒了。”郑莲香带着哭腔抱住卢斐,卢国强刚从厕所回来,也赶紧凑过来,皱着眉头关切地问:“你感觉怎么样?还疼吗?想不想吐?”

      卢斐无力地摇摇头,开口问道:“阿飞……阿飞哥哥怎么样了?”

      红肿的脸一说话就被牵扯得剧痛无比,他呻吟了一声,看见一向脸上挂着笑的卢国强也一脸忧愁,眼角发红,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卢国强戒烟很久了,今天竟然犯了戒。

      “阿飞没事的,他出去给我们买夜宵,马上就回来。”

      卢斐松了一口气,能走着去买夜宵,阿飞的身体应该不会有大碍,精力不支,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卢斐不知道,阿飞其实已经回来了,拎着炒粉站在病房门口,听完他们说完,确定卢斐又睡着后才开门硬着头皮进来。

      “回来了。”卢斐爸爸冲他打了个招呼,从他手中接过装了夜宵的袋子。炒粉的镬气在病房里弥漫开,虽然是双人病房,不过晚上只有他们一家在。

      “怎么只买了两份?”卢斐爸爸奇道。

      “我,我不饿。”阿飞走到病房的角落蹲下,深深低下头,不敢看到病床上鼻青脸肿的卢斐。他已经跑得很快很快了,可等他回到那座废弃的平房时,卢斐已经被那群人打得昏迷不醒,阿飞怎么叫他都不应。

      阿飞心里震荡得像有座摩天大楼轰然倒下,幼时被刘姨紧闭在柴火间时的饥饿感和恐惧感像有毒的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他的身体。

      他不想,也不能失去现在的这一切,读书上学的机会,不愁温饱的日常生活。他比谁都清楚现实社会的冷硬、残酷,遇到卢斐一家人,是买到彩票头奖一样的好运气,可这一切好像又要随着他害卢斐受伤而摇摇欲坠了。

      不久后赶来的卢斐爸妈的态度,更是印证了阿飞的恐惧。他们在救护车上听阿飞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就一直看着卢斐,不再和阿飞说话,直到半小时前,卢斐爸爸才开口,说麻烦阿飞去买宵夜回来,他们两个不敢走开。

      阿飞没敢买自己的那份,只要自己挨饿,受了惩罚,卢斐爸妈会不会心软一点,不要赶自己走?

      卢斐妈妈把泡沫塑料的餐盒扯下来,拨了半份炒粉进去,递到阿飞面前,说:“吃点吧,你也一晚上没吃东西了。”

      阿飞抱着腿,蜷起身体,猛摇头。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卢斐妈妈看他这样子,以为他也有什么后遗症发作了,紧张地问。

      过去被刘姨虐待的记忆充斥着阿飞的脑海,卢斐妈妈的善意关切在他眼里也扭曲成严厉的诘问,她的身影更是跟醉酒后失控的刘姨重叠在一起,有如恶魔。

      而在刘姨面前,做错事后的自罚,就像渴了喝水、饿了吃饭一样平常。

      “我,我错了,我错了,老板娘,求你了,不要赶我走……”阿飞带着哭腔呜咽着说,冷不丁抬手,一巴掌用力打在自己的脸上,清脆的皮肉拍打声在空荡的病房里“嗡嗡”回响。

      都怪自己,都怪自己为什么要在学校里出头,为什么不懂得隐藏锋芒,为什么不懂得对所有人都圆融一些,如果不是成绩太好,又独来独往的话,就不会被胖子那群人盯上,或者自己早点服软,不要在意那一点用都没有的自尊的话,尽头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是自己不懂事,不聪明,要真的被赶走,也是活该!

      卢斐妈妈反应快,一把抓住阿飞的手臂,拉着他阻止他继续打自己,惊魂未定地问道:“你怎么回事?!”

      她口气惶急,阿飞这个状态,根本就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话,竭力挣扎着想抽出那只手继续扇自己耳光。卢斐爸爸见状,也过来帮忙按住阿飞。

      夫妻两个人对视一眼,情况不太对劲,阿飞显然是受了刺激的样子。

      卢斐也从浅眠中被惊醒,看见阿飞这个样子,吓了一大跳,拔掉输液针下床,走到阿飞身边,怯怯地叫了一声“阿飞哥哥”。

      阿飞听到他的声音,突然暴怒起来,迸发出一股巨力,挣开卢斐爸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卢斐撞去!

      他意识混乱,过去那个生活在饥寒与恐惧中的自己对现在的他大喊:“对,不全是我一个人的错,都怪你,为什么从认识你开始,你就在不停地给我惹麻烦?谁要你装好人来救我?”

      我恨你,我讨厌你,你只要干干净净、精致漂亮像商场里昂贵地玩偶一样站在我面前,就像是在嘲笑我,你比胖子他们,更加可恨!

      卢斐爸爸挡在卢斐面前,替他承受了这一下重击,疼得呲牙咧嘴,转头对卢斐喊道:“赶紧去叫医生过来,阿飞不对劲!”

      卢斐踉踉跄跄地跑出去,叫来了夜班医生,医生过来给阿飞打了镇静剂,药剂从针管流入阿飞的身体,几分钟之后起效,阿飞卸了力气,浑身松弛躺倒在卢斐爸爸怀里。

      隔着病房门上的探视窗看到阿飞睡着后,卢斐才敢进去,仔细听医生和爸妈的对话。

      “这个病人跟你们什么关系?”医生严肃问道。

      卢斐爸妈有些心虚,最近社会上开始严打用童工,好在阿飞长得成熟,比同龄人高大,他们支支吾吾地说这是亲戚家的孩子,在自家店里帮工,医生也没再追问。

      “你们这个亲戚家里的环境,你们了解吗?”

      卢斐爸爸摇摇头:“在乡下,我们出来的早,不怎么来往了。”

      医生叹了口气:“我怀疑你们这个亲戚,有虐待儿童的行为。我刚刚检查病人身上,除了这一次斗殴造成的伤口,还有很多陈旧伤,他的情绪也很不对劲。”

      “他,他这是这里有问题?”卢斐妈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小心翼翼地问。

      “不能这么说,这属于心理问题,但具体的病症,还需要你们联系精神科去诊断。”

      卢斐爸爸撇撇嘴:“精神科?那不就是神经病了?”他慌张地在原地踱步,喃喃自语道:“阿飞这孩子平时很乖啊,怎么会有神经病?”

      医生说:“我说的话,你可以当个参考,毕竟我也不是专门的心理医生。二战,二战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你别看我这样,我平时报纸也看得不少。”

      “知道就好。就这个二战啊,它结束以后,很多士兵离开战场,回到正常生活中时,忽然就出了问题。有的人睡不着,吃不下,有的人更严重,天天出幻觉、做噩梦,呼吸也困难,连身体也不受控制。”

      “那段时期里的医生,见到很多很多这样的病人,就很奇怪,研究了很久,才知道这些病人是在战场上看到太多可怕的画面了,还有人亲手杀死敌人,或者目睹上一秒还在说话的战友脑袋开花,这些事情虽然过去了,可这些士兵走不出来,就得了病。”

      “这种病,学名叫做创伤后应激障碍,简称PTSD。”

      “等等,你说慢点,我记一下。”卢斐爸爸从口袋里掏出随身带的账本,掏出笔要记下这个病名,皮面的小本子一拿出来,上面沾的面粉扑簌簌往下落。

      卢斐妈妈皱着眉头,问医生:“意思就是,阿飞小时候被父母虐待过,所以有了心理阴影,刚刚那样,就是发作了?”

      医生点点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这也是我猜的,不能全信。”

      阿飞十几岁就流落街头,想必家庭环境不会好,可卢斐妈妈也没想到会坏到这个程度,看着他熟睡也紧皱着眉头的样子,不由得心疼起来。

      那时候的她,也想不到现在所有的恻隐之心,都会化作回旋刀,在未来狠狠刺入卢斐的身体里。心理上受过的重伤,和断手断脚一样,是不会好的,阿飞那颗冷到冒寒气的心,也不可能被任何人暖热。

      医生洋洋洒洒讲了一堆话,卢斐听不大懂,只拿过爸爸的账本,记下上面的英文字母。他口袋里的电影票还在,没掉出来,可他隐约地预感到,虽然票还在,可自己和阿飞大概看不成这场《泰坦尼克号》了。

      刚刚阿飞像自己撞来时,眼里的怒意和敌意像熊熊烈火,把之前他们之间好不容易拉近的关系燃烧殆尽,卢斐回想起来,还有些后怕。

      PTSD,他把这个词记了很久,不过是等到死过一次以后,卢斐看到大海和水泥时,才实实在在明白了当时的阿飞为什么会那样举止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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