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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玉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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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工,总算画完了。”
落笔后,高桥晴彦细细端详,似乎对兄弟二人这些天合作而成的新作很是满意。然而,对席而坐的高桥雅彦却面色凝重,一言不发地盯着左半部人头攒动的祭坛。
“怎么了贤弟?可是这画还有不足之处?”
“没有。再有不足也想不到了。”雅彦先生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但眉间凝集的愁云并未散去。
“还在想白天的事?不会是可是因为听到那二位客人的传讯,后悔了?安心点,没什么好好忧虑的。”说罢,晴彦先生轻抚弟弟的肩膀,看上去坦然许多。
“这倒不是。如今木将成舟,自然不能错过此等良机。至于遥兄,既然应了这件事,更是不大可能的。”
“细想倒也并不影响原先的计策。既然我等已经知晓缘由,还是早日告知遥兄再做打算吧。”
“再好不过。对了贤弟,地窖的钥匙?”
“自从上个月备酒之后,一直没找到,舞那里似乎也没有备下。”这番话钓出了雅彦先生心中波澜许久的焦虑,他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的钥匙串,摸到其中空出的间隙后,叹了一口气。
“放宽心,锁了两阁的正门就行,村里都知道,那里除了陈年酒酿外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物件,况且酒缸都是半埋在土里的,就算来了也未必搬得走许多。”
“也是,只能希望无人来盗吧。”
话虽如此,晴彦先生一向自诩自己的感受比弟弟更加深刻,只是他习惯了不说出来。然而这几天,他一闭眼就总能看到相近的景象,梁上晃着两柄摇摆不定的刀,令人不安却又存了半分安心。
因为这不过是一栋行将朽木的危楼,寒冷的雾气与饥饿的草木细嚼慢咽,分享着这具被曝于荒林的野食。从房梁到地板,被吞噬的木屋无一处不摇摇欲坠。
渐渐地,嘎吱作响的地板发出更为剧烈的响动,似是有外物靠近。
“何事?”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很是耳熟。樱落阁的藏书室内两位先生恢复了淡然的神情,任由那人轻轻拉开门扉。
“两位先生,遥大人派人过来通传,说是请两位到府邸一叙。”舞微微躬身,恭敬地端着漆盘侍立在旁。
“知道了。舞,你跟他说一声,我和兄长即刻就到。”闻言,两位先生刚盖上印章,似是恰好完成了最后的工序。二人缓缓起身,稍稍整了整衣服后,雅彦先生回头看向跪在案边细细收拾的老婆子。
“那二位已经离开了?”
“没错。”舞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微微颔首。
“今天结束?”
“是。毕竟明天就要挂上灯笼。”
“这样啊,也是……”了然于心的雅彦先生与兄长相视一笑。远眺着对面桃夭院的晴彦先生立马会意,对舞指了指放在案角处的两副卷轴。
“舞,我们先走了,等会你将案上的那两卷《村社行祀图》亲手递到他们手上。”晴彦先生意味深长地盯着这两物件,“这些天感谢他们的帮忙。作为谢礼,这画就交给他们了。放心,他们一定会收下的。”
“遵命。两位先生,一路顺风。”
“好的,明天见。”
舞并没有询问其中缘由,只是如寻常般与两位先生道别后,继续收拾略显杂乱的藏书室。所有藏书复归原位后,她跪坐下来,先将数支长短不一的画笔与砚台投入两盆清水,又将纸张一一压实平整,一并收纳至左手边的矮柜里。这之后,舞握住手掌大小的软毛小刷,小心地刷洗瓷盆中的砚台,静待黑墨浸染整片清水。当笔尖散尽最后一丝黑痕,砚台顶部重新浮现那再熟悉不过的石榴花纹后,她仔细地用整洁的软布擦干这些物件,将它们整齐地摆放在案上。做完这些事后,舞复又站起身,倾倒污水后,她回到室内,俯下身来擦拭地板处落下的几点墨渍。感觉那余晖有些炫目,擦干双手的她微眯双眼,将橘红色的夕阳拒之窗外。至于那两副精美异常的画卷,早已轻放在矮柜上方乌金的空漆盘中。
端出漆盘后,舞轻轻带上了门,径直走在空无一人的长廊,右转下了两楼后,她打开茶室的门,将漆盘放归第二层的抽屉中,又随手打开下边的柜门,将卷轴竖着装入一个干净的麻布袋后,斜挎着它离开了储物间。锁上两座阁楼的大门后,舞用目光由远及近地检视了一番,确认没有问题后,放心地向前走去。许是连日来辛苦筹备祭典的缘故,一路上遇到的人都面露倦意,归家的步伐也稍显迟缓,但大多高兴地和舞打招呼。舞也礼貌地一一回应,一路下来,她渐渐走到了集市广场的社坛处,果然这里依旧忙碌异常,引得她驻足看了看。
“诶,舞婆婆?你怎么来了?不是挂灯笼的时候才过来吗?”
注意到竹梯下面有人看着,其中一个负责拉绳的小伙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刚好路过而已。小心点,别摔着了。你们这边还在忙?”
“是啊,今天多忙点,明天就能轻松些。好在就剩了些小事,跟往年比能早点回去歇息。”
“辛苦了。”
“要回去了吗?”
“不,有件事还要办,办完就回。”扫了眼不远处搭建篝火台的三幅生面孔后,舞迈开了步子,“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你们忙完了也早些回去吧。”
“好的,明早见。”跨坐在竹梯上的那人也不多留,与舞简单道别后,马不停蹄地继续手中的活计。另一边,舞穿过繁忙的集市,走了数十步后走入东边的小径,又沿着这条近路走了几百步。看到了杂乱未消的蹄印后,舞顺着这条大路向南走了百步,果然听到正前方的不远处有一男一女谈笑声与羊群的啼叫声。舞并没有跟上二人的打算,而是稍稍向左拐了个弯。扫视了一眼这座古朴的木制馆院后,她向窗边探出身子打招呼的女孩微笑着挥挥手,随后轻轻叩门。
“来了……是舞啊,快请进。”循声而来的日暮苍介客气地将舞迎入屋内,原本在三楼各处点灯的三叶也快步下楼。
“我是来送东西的,一会就走。”舞不遑多让,熟练地脱下了木屐。
“这么急?”苍介注意到了麻布袋,但也没多问,他看着舞放下了麻布袋,将一个陶制的青色茶罐递到了他手上。
“给,刚得的新茶,成色很好,两位先生特地吩咐要亲手交到你手上。”
“谢谢,太客气了。”苍介接过茶罐,打开看了一眼,果然香气轻盈通透,非同寻常。
“对了,那些西土的客人在不在?先生们置备了礼品,想送给他们。”
“在的。他们都聚在二楼的房间里休息呢,三叶,你带着舞嬷嬷去看看吧。”
“是。嬷嬷,这边请。”三叶早已等候多时,听到父亲的嘱咐后,便引着舞从右边的楼梯拾级而上。行至二楼,二人一前一后,慢步走过铺着深棕色木板的小型长廊。听到不远处的谈话声后,二人在右侧第二个房间门前驻足,轻敲房门。
“是三叶吗?”
“是。”
“请进,您是……”闻言,原本有些嘈杂的屋内噤了声。白霜开了门,注意到女孩旁边的生面孔,她稍稍迟疑了一下。
“白老师,这位是舞嬷嬷,负责两阁的部分教习工作和日常生活。”看清来人后,坐在一旁的蓝丹青连忙站起身走过来,“舞嬷嬷,今天还有什么任务吗?”
“哪有什么任务啊,不要紧张,给。”说罢,舞将两副画卷递给了他们,“这是《村社行祀图》,由两位先生亲手所作,就当作这些天的报酬吧。”
“这……我们只不过帮了些小忙,实在不敢收啊!”蓝丹青倒是不太好意思起来,有些下意识地推阻。然而,一旁的白霜不待小伙子的反应,便顺手画卷接了过来。
“多谢舞嬷嬷和两位先生的美意,我们收下了。”
“如此便好。诸位,那我们先行告退了。”
“嬷嬷慢走。”
稍加赞许地点点头后,舞还未等到对方关上房门,便牵了牵三叶的衣角,让她领着自己慢步离开了。
望着二人走下楼梯的背影,蓝丹青有些迟疑地接过白霜递来的画卷。
“白老师,这画卷……”
“我想,还是收下的好。”
白霜似是若有所思,她慢慢合上门,领着蓝丹青坐回桌前,其他人的视线早已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那两幅卷轴上。房里安静异常,一时之间就连门的推拉声都没注意到。
“我们回来啦!诶?怎么这么安静?”
且说三叶将舞送至楼下,见女孩的父亲并不在,舞悄声说道:“三叶,当教习的事,你考虑清楚了吗?”
“这……嬷嬷,我这边还得再考虑……”
“还是在担心苍介大人不同意吗?”
三叶轻咬了一下唇边,眼底似是闪过一丝失落,但还是摇摇头:“其实,我自己也还没想好。让嬷嬷担心了。”
“没关系,凡事只要无愧于心就行。”舞俯下身,一只手轻抚上三叶有些单薄的肩膀,“不管怎样,两阁会永远支持所有孩子的意愿。”
“两位先生也是这么想的吗?”
“当然!”舞坚定地点点头,随后直起身,“好了,时候不早了,有什么事之后再说吧。”
“嗯,嬷嬷慢走。”
——无愧于心……吗?
目送老婆子离开后,三叶将门口的鞋摆整齐,随后穿过廊下来到后院。她先是掀开一处木箱,抱出一捆干草后,走到一处围栏旁,将草料尽数倾倒。四十多只原本饥肠辘辘的兔子成群地围了过来,颇为着急地啃食着今日的食粮。嗅到其中的骚味后,三叶扫了眼,见里面十分脏乱,铺的干草也有些湿漉漉的,她捂住口鼻,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对啊,平时都是凉太打扫这块的。可是,父亲这两天并没有嘱咐自己打扫,那几位客人一时也想不到这块。
三叶并不想惊动其他人,便围了一块布罩住衣物,拿了立在一旁的耙子和簸箕后,又转身抱来了几捆干草。见那些兔子都围在槽边,三叶松了口气,便比着凉太往日的做法,拨了拨,扫了扫,铺上干净的干草。打扫一番后,三叶刚打开围栏准备离开时,三只蓝眼兔子,一黑一白一灰,一道从一处墙根擦过她的脚边,如飞矢一般窜出围栏。
三叶大惊失色,她赶忙锁了围栏,甩下身上围着的布便追了过去。令她没想到的是,那三只兔子并没有四散而去,反而并肩傍地而行,脚步也慢了许多,似是有意等她一般。寻着踪迹,她从后院追到前院,那三只兔子也蹲在房柱下的草丛中,一处使劲,一同拨弄着什么。
三叶蹲下身,正欲上手,兔子们反而不慌不忙。就这样,有什么东西滚落至三叶的脚边,她定睛一看。
“一个……绣球?”
三叶下意识捡起那绣球,不可思议的是,这绣球光洁如新。
然而眼前的兔子又不见了踪迹,三叶抬起头,果不其然,它们趁其不备跳了上去。
“躲进茶房就麻烦了。”三叶摇了摇头,来不及细想便抱着绣球爬上屋子,顺着木板上杂乱的脚印直奔茶房。她推开门缝,谁知茶房并无动静,兔子也不见了踪影。
就在疑惑之时,一个念头闪过。
——我记得,家里好像没养过蓝眼睛的兔子……
“三叶!三叶!”
谁在说话?她看了看茶房四周,又望了望身后,并没有发现什么。
“看屏风,我们在这呢!”
一听这话,原本未曾察觉的恐惧瞬间涌上心头,她本想撒腿就跑。然而,手中的绣球此时却闪着白色的光,因这温润轻柔的光芒,三叶不由地留在原地。
“孩子,别怕,”细细听来,三叶竟觉得那人的声音十分亲切,心中的惊惧顿时消了小半。
“你坐过来,对着屏风举起绣球,就能看到我们了。”
并没有过多的犹豫和疑虑,三叶顺其自然地照做了。
始料未及的是,她目睹着屏风上的三个美人浮现出清晰的面孔,又悄声探出身子飘到了绣球的上方。其中一位年长女子近身上前,向她伸出手。只一瞬,三叶原本有些颤抖的眼角处反而无端地湿润起来。
——素未谋面的母亲正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