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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昔稚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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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于他确实不是易事。他那两条腿受不住力,再加上躺得太久,整个人都一股颓丧的精神气。豆大的冷汗直顺着脸颊流下,越到了疼痛难抑时,便越要憋着声较劲——要是力气都用来挣扎喊叫了,那恢复正常行走更是遥遥无期了。
等到天气暖和些许,他身上缠着的那些可怖的白布条也拆掉了大半。百里汀就是这时失去了音讯,沈流瞧见王柏背着他时,眉间也总是化不开的愁闷。这处山院算是真正的与世隔绝,他也过着格外可贵的舒心日子,可这些时日心里逐渐不安起来,总像是山雨欲来的前奏。
王柏一如既往地随和地敷衍他。沈流总觉得王柏常对他露出些愧色,不知从何而来。而他觉得自己格外麻烦老师了,于是也生出点惭愧来。
有时沈流有些崩溃,恨不得拉着王柏说:如此客气也不像话,不必每天相互嘘寒问暖三百次的!
等到桃花开到最盛的时候,沈流偷摸着跑出来了。本来没有这个打算的,一是因为景虚流月不剩多少了,且百里汀也没有来音;第二就是因为王柏收到的那封厉生君的信件。
沈流怀着忐忑从王柏书房矮桌一座虎头石雕下,抽出了那张绢布信,血已经褪成沉褐色,盖得字迹更隐晦不明。他借着月色,越读越觉得夜凉寒重。
“……旧事本不愿重提,我原也不想修书于你,只是没料到我还有这般惨淡光景。贤弟若想笑话,还请尽情一笑罢。
“昔日稚子今已是少年雄才,倒愿给我个体面。我当年步错引祸,今日自该引颈受戮。只是回首半生,竟没有一个好托付后事的人。厉生会的迅鹰是你一手带练的,想来必定能寻得你的踪迹。
“王柏贤弟,我有所托,虽多有冒昧,但将死之人遗愿,我便厚着脸皮讨要了。楚邑城北竹安街有一家福缘寿衣馆,是我发妻所有。虽她当年一书和离与我相绝,但亦是我负她良多。此身两袖皆空,只最后忸怩作态一次,替我诉个愁肠,我便能意满而去了。附书一封,烦请带到。
“此外,贤弟也要多加保重。此子恐怕不愿善罢甘休,我一人之死,怕不能平他心头余恨。若有良机,隐下姓名避世而居,否则怕是要步愚兄后尘啊。”
信到这里便结束了。
别的都还好说,若这位听起来煞气漫天的‘少年雄才’还要对老师不利,此事便要多加考量了。王柏定不会许他多管,可他觉着身子已经好了太多,此时再躺在这里干吃白饭,等着旁人来平定一切,不是太丢人了么。
于是沈流那日拿上信件,收好行囊,留了封短讯,星夜直接出了山谷。
……
回过神来,贺谏白正默默地把他收好的行装全塞进了自己的包裹里。沈流无奈:“贺谏白,我从前却未见过你这般行径。”
“经一事者长一智,有时行动直接一点才不会让事情更复杂。”
“……你这是要跟定我了?”
贺谏白颔首,将他的药匣子在手里打了个转:“这个我就替你收下了。”
沈流侧头挑眉:“你这是要挟制我,怕我跑了么?”
“……不是。”
“随你吧,反正我这缝缝补补破烂命一条,你若以此要挟,分量也不太够。”
贺谏白手上动作一停,又深深看了他一眼,重复道,“不是。”
“……”又来了,一棍子下去打不出响的贺谏白,太熟悉了。
好吧,看来只能带着他去齐辉楚邑了。一来是要完成厉生君所托,也是想找寻一下信里所写的那人的线索。
春光正好,可惜他们神色匆匆,无暇纵赏。贺谏白像是身上真没带钱,沈流去换了一袋子各地刀币,再把剩下的金子贴身放好。好在贺谏白是驾车出行的,他们不用添置车马了。
那原本的车夫被贺谏白遣走,说是坐不下了。沈流瞧那车厢明明坐得下两人,再一人驾车正好,有些疑惑。贺谏白却道还要再等一人。
“你非要去也就算了,怎么还要稍个客?”沈流白他一眼,将行箱甩上车。
“沈君!”一道清越的声音从旁边响来,笑眯眯的双眼弯成道缝,“我怎么算客呢?我可是紧赶慢赶才跑过来的呢。”
原来是李萦。沈流略有些惊讶地望向这个又拔高不少的少年,现在都比他高一寸了吧。
李萦凑上来仔细瞧了他一番,若有所思道:“我家郎君同我说,不要乱评价你如今的样貌,我还以为你变成什么丑八怪了呢!”
这一喊叫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眼光,齐刷刷往这瞥,可能都想来看看他这个‘丑八怪’究竟什么模样。
贺谏白重重地咳了一声。
李萦极没有眼色地滔滔不绝:“可我这么一瞧,沈君比上次见时还俊俏些!只是我乍一眼却没认出。不过说到上次,沈君你竟然做出那种事情!”
周围议论声又响了几分,沈流隐隐约约听到有人猜测“难道是个负心汉”,不由得眼前一黑。
他无奈赶紧把人拉上车,贺谏白脸色不太妙地在前面驾车,总算避开了人流,向着城外去了。
“沈君你不知道,那日我醒来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座荒山里,旁边还有群奇怪的人在画符念咒,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我心想,沈君你总不能把我卖去当苦役吧!幸好我要走,也没人拦我。我立刻就要回去找你的!”
沈流已经很久没有回想过阙海的事了。不知是记忆深处在刻意回避,他的梦里从来都没有那处场景。此时李萦一提,他竟先是愣怔住了。
“本就不希望你无端卷入,何苦又回来。”
“沈君,你怎么能这样?我既说好了要保护你,自然是要一言九鼎,不然……不然就没有君子风范,大侠气概了!”
“差不多行了,到前面来驾车。”贺谏白声音幽幽隔着竹帘传来。
“郎君,我又驾不好车!”李萦哀声道,“况且我都许久许久没有见到沈君了。沈君,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只有郎君一直坚称你还活着,到处找寻你的踪迹。我还以为只是心里有个念想,这人怎么可能还活着呢?谁知,哎,还当真让郎君遇见啦。我听到时,都不敢相信。”
“李萦!”贺谏白冷嗖嗖地提声道。
“来了来了!”许是听出语句里的威胁,李萦终于麻利地起身换了贺谏白的位置。随着熟悉的气味伴着黑色的衣袂在他身边落下,沈流觉得气氛有些局促起来。
……自己还真让这人寻了这么久?倒也真是作孽。他忍不住侧头看了贺谏白一眼,蓦地撞进回视的目光,他又快速地扭头避开,眼观鼻,鼻观心。
他们都不是话多的人,此时似是都装着满腹心事,更是缄口不言。只剩李萦偶尔扬声搭话,他便胡乱答个一二。前几日便这样风餐露宿,没滋没味地过了。这一天日暮之时,几人商量着休整一下,李萦便拐进了一处小城邑过夜。
驿馆有些破旧,房间里面除了张床什么也没有,要价自然低。沈流便开口要了三间房。
见沈流排出几枚刀币,李萦眼巴巴道:“还要劳烦沈君破费,只是我家郎君的钱都……”
“你再说些废话试试?”贺谏白侧身挤了过来,掏了把碎银子,对那店家道,“用我的。”
“……”这架势,若甩出来的不是夹着铜板的碎银,可能会更气派些。
实在是累了乏了,沈流上楼便要了热水洗浴。可他刚要躺下,就听见门被撬开的声音。他诧异地挑灯去看,却看见只毛茸茸的脑袋鬼鬼祟祟在探。
“嘘……”李萦赶紧示意沈流别出声,静悄悄地掩上门,踮着脚小跑进屋,坐到沈流床边。
沈流困惑地瞧着他,打了个呵欠:“你这是做什么,要和我讲小话吗?”
没想到李萦居然一脸凝重地点头:“沈君,我觉得我得和你夜谈一番,不然总放不下心来。”
沈流觉得此时他确切没有这份闲情逸致,可又不能打击到小孩子,强自打起精神问道:“夜都深了,你还是要早些睡。你长话短说,我听着呢。”
他本以为是李萦有些少年心事,又同贺谏白那个不解风情的人聊不到一处去,准备当个知心兄长帮他排遣忧思。谁知李萦一开口便令他沉默了。
“沈君,我实在找不到人倾诉,可这事我憋着太难受了……据我这些时日观察,我觉得,我家郎君可能于一位男子有情。”
“……什么?”沈流觉得自己声音很是颤抖。
李萦眼一闭,心一横,不管不顾道:“我觉得他与你那位师兄有、有、有私情!”
方才隐秘的紧张和恍惚一瞬间荡然无存。这下沈流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打死他也不会相信罗雪尽会和贺谏白扯上什么关系,只能说罗雪尽不在人脑袋上开瓢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吧!
“你是说,罗雪尽?”他忍不住确认了一下。
“正是。”
沈流尽量委婉地措辞:“是什么让你觉得他们……嗯,私交过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