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菱镜照 ...
-
深夜里彩灯隐隐,偶有未归的行人醉醺醺地玩闹。沈流有些不明白事情怎么变成这样。贺谏白方才在观云阁门口,堵在他面前道,全部家当都用来替他买了那匣子草药,此刻要他负责接下来所有食宿。
合情合理是吧?沈流沉痛点头,确实合情合理。
于是他被那人扣住手,不由分说拉来了这间临水的客栈。一个半大小子靠在柜台上打着盹,被脚步声惊醒,睡眼朦胧地抬头。
“要一间上房。”贺谏白对着那店家道,又把沈流推至柜台前,示意他付钱。
等等……上房?沈流刚想说他哪来的钱住上房,又反应过来更大的不对:“一间?!不不不,还是两间……”
那店家打着哈欠道:“这大半夜的,两位客官还是不要消遣我,究竟几间?”
贺谏白盯着他:“我只住得惯这里上房,但要是害你破费我心中会十分羞愧,所以只要一间。”
沈流不敢置信地瞧向那人,腹诽道:羞愧?谁羞愧了你都不可能羞愧!可毕竟贺谏白刚刚才帮了他大忙,惹得人无处住宿的也确实是他,只得忍气吞声了。
“……好,就要一间上房。”沈流掏出容阙刚刚给的那个钱匣。唉,要两间他也舍不得住啊,还不如自己去大街上凑合一宿呢。
贺谏白满意一笑,攥着他手腕就将他向楼上带。
反手插上了房门,只见这人先是点亮了烛灯,把他摁在茶厅座位上,一手执灯,一手抚上他眼角,仔细看查着。沈流觉得脸上发烫,眼睛也不知往哪里看,一时之间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突然眼前一黑,原来脑后系的结被人挑松,额前白绫顺着面庞滑下,被鼻梁阻了阻,正好盖住双目。
沈流想把这遮盖拽下来,却被按住。他感到烛火热度在他额头停留,散乱的额发被冰凉的指尖拨弄到一旁去。
面前人动作明显停滞了一下,下一刻又落在了他的眉尾,顺着一道疤痕往上划过。视线受阻,感官却无限被放大。那指尖经过的地方,陡然生出许多麻痒,沈流不禁打了个寒颤。
“百里汀替你缝的?”那声音离得好近,又惹得他耳尖抖了抖。
沈流开始装傻:“我不是失忆了吗……我怎么会知道。”
贺谏白默了半晌,忽地扯掉那条白绫。骤然见光,沈流眯了眯眼睛,就见贺谏白一脸严肃地望着他。那表情不带一点笑意,说实在的,稍稍有些吓人。
“这里,”他指腹抹向沈流眼尾,“挑了不少。”
“这里,”他抵住沈流下颌,“削进去一块。”
“这处,”他点上沈流鼻尖,“翘了几分。”
说完他露出一副谴责的表情,似是在说你觉得我瞧不出来吗。
……被这样捧着脸端详,真要命呐。其实沈流自觉与往日的模样其实并不很是相像,你看容阙不就根本没认出来嘛。主要是这周身气质就差得挺大……
说到这面容的些许变化,沈流倒是真的有苦难言。当时他嗑在礁石之上来来回回撞了几遭,浑身骨头几乎都挤压得错了位。第一次清醒后,没过两个时辰又陷入了昏迷。王柏捂着深受刺激的那颗心,到处去寻百里汀,终于是把人救了回来——重回还剩一口气的状态。
说来很巧,这吊着他命的,正是他同百里汀在落明荒山上寻得的草药——景虚流月。这草内服含毒,其实外敷也含毒,但这种毒性可以很好的抑制伤口恶化,还含有麻痹作用,最适合他这种命悬一线的人使用。
由于他颅骨似乎都有所破裂,鼻梁也有点歪,百里汀大手一挥,表示誓要让沈师弟依旧风流倜傥亭亭玉立,绝不会让他有毁容之忧。就着景虚流月的药劲,百里汀徒手给他整骨,硬生生把鼻骨颌骨眶骨都按了一遍。再是上了刀子,又用极细的针角缝合了他面上裂口。
沈流真正有意识地清醒,已经是两月有余了。再过了一个月,他才有力气下床。偶然望进那铜镜里,他比上次照见自己满面白布条子还震惊。
百里汀正要给他换药,有些心虚:“沈师弟,是不是还挺好看的?”
“……你和我说,这镜子里的人是谁。”沈流怒了,看向这位极不靠谱的医师。
“自然还是你啊,不过是依照更具审美的五官分布嘛。这眼睛挑了几分,多好看!这里我还给你捏了一个非常完美的弧度!还有还有,你看我这高明的技巧,从你嘴里开了个细口,掀开鼻子做的缝合,外面一点疤也没留……”
“行了行了,不要描述地这般详细……”沈流想象着那血腥场景,嘶了一声。
望着菱花铜镜里的面容,沈流不知道该作何心情。他原本面貌很是纯良,纯良到任谁都会觉得这是个极朴素正直的少年。百里汀这种花哨的审美真的一如往日,比如说这好好的眼角为什么要先弯再翘,一副似醉非醉的氤氲朦胧,看得沈流心头一凉。那下巴收的弧度陡峭,硬是掐出个尖来,像是璞玉雕琢,失去所有钝气,透出点精巧感。
总结来说,沈流表示这相貌就是八个大字:极不正经,极其轻佻!
百里汀见沈流拨开额发,不好意思道:“对不住了,这额间裂口太深,没法完全不留痕迹。不过沈师弟毕竟是男子,这样也是平添英雄气概嘛。”
虽说着玩笑话,但沈流也知他这条命救得不容易。他看向百里汀,郑重道:“什么对不住的……百里君,多谢你,若没有你和老师相救,我早就不知死在何处了。”
百里汀嘴角难抑自得,勾住沈流肩膀,却面上一派稳重道:“应该的,师弟。”
不过这景虚流月虽好,那时却不知它会令人成瘾。用这药抑制了三个月碎骨之痛,沈流发觉一旦少用漏用,就会从心肺里生出有如内伤般的闷痛。
百里汀皱眉记录着他的身体状况,颇有些担忧:“景虚流月毒性不小,可能是积瘀在脏腑内……但你若是停药,这被药性压制着的裂骨剧痛就够你喝一壶的了。”
怎么选也选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干脆就继续用着了。可这药不太好寻,不仅只长在落明,还数量极少,难以遇见。百里汀的《六国全境草木》出书之后,更有人照着书上所写去采摘。不过成书之时还没来得及附上除了毒性之外的疗效,不然恐怕是一株也寻不到了。
其实沈流这次去观云阁,就是打探到阁内有景虚流月出售。百里汀两月前离去,至今未归,柜子里的草药还剩最后一株。沈流先是去落明,在山上刨了半天一无所获。他也不知彻底停掉景虚流月会有什么后果,便还是跑了叶邑这么一趟。
……
见沈流出神,贺谏白不满地手上微微用力,目光毫不相让。
沈流摆出副看似无辜其实无赖的神情,坚持道:“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反正他可不想再和贺谏白有什么牵扯,最好就当谁也没认识过谁,落得个干干净净才好。难不成贺谏白还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不成?
贺谏白却松了手,似笑非笑地顺着他说道:“什么都不记得了?”见沈流猛点头,他垂眼半晌,换了个假惺惺的笑:“可我还记得,不如说给你听听吧。沈流君应该也会想知道的吧。”
啊?沈流没想到他居然搞这么一出,喃喃道:“倒也不必……”
贺谏白像是没听见似的,自顾自道:“其实沈君与我有同榻之缘,同床之谊,更有……鸳侣之实。”
沈流感觉半边身子都麻木了。好不要脸的人……这样的话也编得出来。更可恶的是他还没法反驳,实在失策。可要是默认贺谏白说的话,简直是……
他指了指贺谏白,又指了指自己,嘴角抽搐着,艰难挤出几个字:“我们?没有的事吧……”
贺谏白挑了一边眉,勾着嘴角点头:“千真万确。我知道你不记得了,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徐徐图之。”
沈流有点很坏的预感:“……图什么?”
“自然是恢复我们旧日情谊啊。我寻你一年无果,今日撞见,真是好运气。”沈流总觉得这话说得咬牙切齿,可看过去,那人却依旧一派从容,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来吧,夜色已深,该睡觉了。”那嗓音拿捏得极其可恶,总让人感觉他已经看穿了这把戏。
见人吹灭了烛火,沈流神情恍惚地被褪了外衣推到榻上,下一刻身边一沉,贺谏白也顺势躺下,还伸出胳膊垫在他脑后。见他挣扎,贺谏白又补充道:“我们曾经都是这般入睡的,不,还更亲密一点。你先习惯一下。”
温和的梨木香味从身前人衣料上透出来,沈流一不注意就多吸了两口气,回过神来又唾弃自己这种行径,翻过身去背对贺谏白。
贺谏白却伸手环过他腰,把他往里带了带,于是他感到后背几乎贴上了温热的身躯,这样简直是整个被人圈在怀里。低哑的嗓音响起:“你还没有同我说晚安。”
“晚安。”他有些呆滞地重复。
贺谏白不悦地收紧手臂:“不对。”
“……又怎么了?”沈流有点崩溃。
“你从前……都是唤我贺郎的。”
沈流想把床板掀翻在地,咆哮问他何时唤过他贺郎。可他感受到身后那人将下巴搁在他肩上,温热的呼吸打在他颈侧,酥痒地失了力气。他呼吸一窒,忍辱负重地小声憋出一句“贺郎”,只求早点结束这场荒唐闹剧。
完了,他这一番失忆的说辞完全失败,反而让贺谏白找了十足的乐子。他后悔了,早知道就应该劈头盖脸先骂贺谏白一顿,反正什么乱臣贼子奸滑狡诈不忠不义,贺谏白五毒俱全。骂完之后就该立刻分道扬镳,也不至于落得个进退两难。
贺谏白满意地嗯了一声,也不多言。看来今天的戏份算是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