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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点旧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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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七月初四,正是沈流十八岁生辰。
沈流这些天忙晕了头,又是定下随行名单,又是理清随礼明细,竟没记起半点。还是老师叫住他,送了他一份生辰礼——几只狼毫笔,并一打光洁细腻的羊皮纸。
他赶紧邀了老师与两个好友在院内小聚,想了想,还是去请了贺谏白。他们之间……应该也算朋友了吧。
沈流放下手头的事,下山买了些肉菜,又央着做饭的大叔帮忙,也勉强做了个八个菜的席面。晚间暖风浮浮,他搬了张桌子到小院里,众人也纷纷来了。
最先到的是个面容清秀的小友,才十五来岁,确是个极有才学的,名叫容阙。那性子怯生生的,又总待旁人冷淡得紧,不由得让沈流有心照拂,一来二去就熟络了。
现下这学宫里,也就他和柳衡芜两个交好的了。沈流想到罗雪尽还没回来,默默感伤了一下。
容阙提了两盒鲜果,并着几本书。他望向沈流:“前些日和沈流哥说的,可考虑好了?”刻意压得沉稳的声线,却还可以在他脸上找到点紧张急迫。
“我已经十五了,按惯例可以做事了。按苏越律我也够年龄随行了。”
“你真想去?我只是有点担心不能照料好你。”沈流无奈一笑。
柳衡芜在学宫大肆宣扬了一番他要出使的事。自从听到以后,容阙找了他两次,想要随行。按着他的脾性,能开口提第二次,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嗯。” 容阙看向院门,正看见柳衡芜走进来了,他头微微低下,低声道:“就柳学长能去,我不能去吗?”
沈流揉了揉太阳穴,当时柳衡芜说要凑这个热闹他倒不意外,没有师兄同往,他还能帮衬许多。看容阙有些委屈的一张脸,沈流还是应下了。
罢了,虽说他没有什么独当一面的经验,大不了路上多关照一下,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等几人都到了,略显拥挤地围坐在圆桌旁,沈流起身给大家斟酒倒茶,气氛倒是温馨。
柳衡芜递上一顶青玉发冠。他懒懒笑道:“若没记错,你是辛巳年生的吧?虽说苏越习俗为二十岁成年加冠,沈流君是安平国人,十八岁已经算是成年了吧。我是不是细心又贴心?”
贺谏白抬眼看了沈流一眼,又移开了目光。
王柏闻言道:“这倒是,在苏越久了,已经忘了安平旧俗。既是成年,可要老师给你取个字?”
沈流有些心动,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取字也是苏越特有的说法,我本不是苏越国人……但在此地求学,也可以沾沾风雅。既如此,还是等二十岁,再请老师给我取字吧。”
几人都酌饮得愉快,话也密了起来。趁柳衡芜在与容阙辩论一道课题,吵得争锋相对,他偷偷瞥向贺谏白,小声问:“你可已过二十,可有取字?”
贺谏白学着他的样子,也偏头小声回到:“我己卯年生,正长你两岁。不过你忘了我也是安平国人?这么雅致的风俗,断是传不到安平那偏壤去的。”
他这样悄声回话,倒让沈流有点不好意思地坐直了。不知为何,他倒挺想用表字称呼贺谏白的,确是有些可惜。
宴中柳衡芜又有新花样,变着法地捉弄沈流和容阙。他一会儿调侃容阙是个小古板,要让他多和自己学学风骚。一会儿又要装模作样叹气,说自己在这方面其实不如沈流,让容阙还是和沈流探讨为妙。
沈流招架不住,只好猛灌他酒。
夜色渐渐浓郁了,沈流点上一盏微灯。柳衡芜带来的几坛子秋风意很是性烈,喝尽了他还不过瘾,耍起酒疯来。沈流只好又翻出了两坛剩下的梨花清,才把人放倒。
容阙只被允许喝了三杯,此刻也有些迷糊。王柏不饮酒,便同沈流一起把人先送回各自院里了。
这两日少有闲时,师生二人也许久没有谈心了。此刻月色柔缓,万籁俱寂,倒是好时机。沈流望着王柏,也问出了些心中疑惑:
“我前些日总觉得踩在云上,不踏实得很。心中一直想着,如何担此大任。老师……为何不自请为使?我随行便是,还更好些。毕竟我只能算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老师的身份却合适许多。”
王柏带着一贯的柔和:“……确是要辛苦你了。不要妄自菲薄,如今鉴宜,我信得过的也只有你了。”
“我其实……早已无意入仕。空有为民之心,却只想避世教书论道。说起来,确实惭愧,连带着这颗心,好像也假了三分。只是我……实在没有这个心性了。”
他直直地站着望天,像是在思考,又像只是在发呆。
似是终于下定决心,他又转向沈流:“我在落明,也有旧友。这枚佩玉你且带着,再帮我传一封书信,给落明史官吧。”
沈流接手,是一枚云藻方扣佩玉,莹白温润。书信用细铜管装着,两端被红泥封好了。
王柏静静地望向他,欲言又止,只叹了口气:“一路多加小心,别像你师兄似的,忘了书信。”
沈流闷声应了。
王柏其实还很年轻,不过大他十五岁,正是该一展鸿图的年纪。不过自从他十岁拜在老师门下起,他们师生三人就一直四处游历,足迹踏遍六国河山。王柏那时就没有入仕的心思,甚至比起显学,更偏好农桑之事。
三年前王柏说想来鉴宜学宫,他与罗雪尽就一同前来了。这几年陆续有人出山,王柏仍旧只做着他的鉴宜先生。
许是真的志不在此。
沈流胡乱想着,独自回了屋,屋里却明晃晃亮着灯。
他有些疑惑地走上前去,也不知是谁深夜来访。
透过窗影,他一眼认出。
是贺谏白。这个最近过于频繁地出现在他生活里的男人。
沈流突然心里涌了一丝期待。
昏黄的烛光下,贺谏白手里拿着石制药臼,在研磨着什么。长直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他有些专注,有些不可接近。
沈流倚靠在门边看了一会,只觉得心里静了许多。
他提步凑上前去,辨别了一番。药臼里是磨得零碎的青金石,闪动着细腻的光泽。他讶然望向贺谏白,那人也分给他一个眼神。
沈流忽然明白了他在做什么。以青金做底画莲花瓣,用朱砂点蕊,是安平国的民俗。无论男女,在十八岁生辰上,皆要绘制在额间,以求祛邪安康之意。
他要送的,居然是这样特别的生辰礼。
贺谏白突兀地开口:“明日我便要走了。”
沈流停顿了一下,只觉得刚要升起的满腔温情倏然散了,语句卡在喉咙口说不出来,竟生出一点不知所谓的感觉。
良久,他干巴巴地开口:“商陵君是已经在苏越呆了不少时日了。”
奇怪,在学宫三年见惯人聚人散,自以为早已修得了豁达心境,能够从容遥祝离人,前路得偿所愿。
可他望着贺谏白那张脸,竟又升起了久违的离愁别绪。这让他想起自己刚来学宫的时候,那时真是对未来一无所知,天真得可怜可笑。一汪敏感的少年心窍,对一花一草,雁去人离,都天然地有着旺盛的忧思。
此时这颗心好像又像那时一般活泛起来,百种滋味酥酥地挠着他的胸腔。
贺谏白手中活计没停,一把拽他坐下。舀了一勺喝剩的清酒与青石粉调合,又用竹管笔细细蘸取,终于在他额上落笔。
沈流不知道要看向哪里,羽睫轻颤,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一笔,两笔。是安平国的四瓣莲花。沈流只觉得这野兔毛制成的笔酥酥麻麻地划过,像透过皮肤,直接画在了他的意识里。
贺谏白的神情很专注,让他不由得盯着那幽深的双眸。好像陷阱,引诱他踏进这恐怖的深渊里。
末了,贺谏白取了写字用的朱砂膏体,在莲花心重重点了一下。
沈流如梦惊醒。
贺谏白满意地欣赏了一下。沈流打量着推过来的铜镜,确实漂亮。昳丽明亮的颜色,在他额上像只要翩飞的彩蝶,都衬得他脸色过分苍白了一点。
“你当时成年时,也画了莲花纹吗?”沈流望着镜子,不禁想象着这片面饰出现在贺谏白脸上会是什么情形,嘴角不自觉有点勾起。
“很不幸,没你这样好的运气,遇见我这么心灵手敏的人。”
那有些可惜了。
沈流想了想,决定自己也来给贺谏白画一个。
贺谏白倒是没推拒,只目光定定地看着他,面上揣着怀疑,任由他蘸笔作画。
只不过……
看着沈流有些凝滞住的表情,贺谏白叹了口气,往铜镜里一照。
“……我就说我没你这样好的运气。”
空山宿何处,窗露湿衣襟。沈流磨蹭着想将这夜留住,拼命要想些俏皮话来说。
他心里那点纠结的情绪,乱成缠绕的红线,一时之间迅速眼花缭乱地拧成团,再也理不清了。
可终究晨曦还是温柔地洒下来了。沈流无眠,却也不想起身给贺谏白送行。
好像在逃避什么了不得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