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灵芝，但万人迷》楸木则

8、第八章

　　灵芝在梦中不知年岁。

　　时间化成了一条没有长度的河，她像是透明的鱼一般游向无形的破灭。

　　虚无处处不在，她没有握住水流，也没有握住自己的能力。

　　她只知道好像下了不少场雨，有些雨冰凉，有些雨绝望，有些雨滚烫，有些雨滴入便消失在水中。

　　灵芝好像想起了一句话：岁之度也，如水消之于水。

　　她目视着前方，奇怪，那原本无头的长河，竟然好似也有了墓碑。

　　“钟鼓铿锵，羽旄昭晰。礼陈瑶币，乐献金奏。明鉴旷旷万宇，岁岁照临兆人。”

　　“德临卫氏，以降天命。汲汲营营，以行荣赐。然——”

　　墓碑上刻下的鲜活文字，到这里却戛然而止。

　　滴答。

　　卫灵芝感到脸上有干涸的湿润，又有新的液体降落，但那并非泪水。

　　熟悉的，新生的，幼时的味道。

　　谁在喂她吃东西？

　　哦，原来她不是鱼。

　　她好像......是一个人。大概。

　　朦胧的敞向世界之门，见月而开。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洁白。

　　软软的？

　　她的睫毛好像蹭到了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猛地一颤。

　　两只手如阵法一般将她锢紧，好似生怕她逃脱。

　　传来的温度像是落日最后的余晖，月亮完全被黑云淹没的最后一道光。

　　不可思议。她为什么会从这个人眼中察觉到不可思议呢？

　　卫灵芝从未见过这么一双，无比美丽的眼睛。再也没有眼睛能比这双更姣美温柔了。偏偏微微上挑的眼尾像是月弧的弯钩，在溺水里更加夺人呼吸。

　　这双太过好看的眼睛，睁得死大，上下眼眶连着睫毛一齐颤抖，莹白的眼珠像是马上要破碎的玉珠。

　　因为过于浓烈的悲哀与喜悦，一时间无数的心绪冲昏了头脑，他再也不想去想什么，五年了，他足足守了五年，每个无眠的夜晚他都寸步不离，他都痛苦欲死，他都想永归枕藉。

　　他本来就是该死的存在。侥幸逃过一劫，在这小小的落香镇避难。

　　而因自己的自大与失误，又死了一次。

　　偏偏，偏偏却被他的灵芝救活了。

　　卫灵芝......难道不是人，而真的是神芝化人？

　　不论她是人还是神芝，她都是他的灵芝。

　　他的......孩子，他的......独一无二的，自有的，独有的，不可被他人分走一分一毫的神祇。

　　若别人分走一星半点，他都会陷入绝望与癫狂。

　　他不会让出半步。

　　救活他并不让他痛苦，因为就算苟活，有灵芝，也是极好的。

　　但让他极其痛苦，甚至哀莫大于心死的是，他的灵芝，因为他，一睡不醒。

　　他找到了旧时最大的仇敌，甚至不惜掏出三枚月灵去换。

　　那该死的玉麒麟摇摇头，可惜地看着灵芝，那可惜的目光让他暴躁与绝望到想撕碎一切，把高天与厚地都咒为粪土，可就算这样他的灵芝也不能回来，于是把对方打成重伤，又给了丹药。

　　他找到了人类最好的医修，以世间万金难求的月纱相换，也仅仅保住了灵芝的灵体。

　　五年对他其实太短了，短到根本无需在意。毕竟他是那种存在，不太用计较年岁。

　　可他的孩子没了。

　　他因为自己丢失了最爱的孩子。

　　失犊之痛，尤其对他这样长年孤独深陷寂寞虚无的存在来说，让他几乎难以接受。

　　失去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毕竟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但先拥有，再失去，就不一样了。

　　这种感觉，这种境遇，太可怕太可怕，连被年岁磨平的大妖，也会愤怒到想要自绝于世。

　　他明明已经那么强大了，为何还对孩子的昏迷无动于衷？

　　难道她永远也醒不来了？

　　好。醒不来，醒不来也好，他就一直这样守着她，守到天地归于覆灭，又重新拓出一方天地。

　　可......

　　为什么，眼泪，一直流呢？

　　他这种种族的眼泪太稀有。人类修士争购，不惜为其失去性命。刚落下的眼泪，不会凝成月晶，而是以液体的方式存留，作为原料，可以炼化近乎万种珍香迷香。而凝固之后的月晶......呵，更是人类修士抢破头不惜骨肉相残的宝贝。

　　比月滴香更为珍贵。

　　他不记得自己落下多少眼泪，又化作多少月晶了。

　　灵芝面前的人眨了眨眼。

　　又有什么东西，带着清淡而芳烈的幽泽，扑鼻而来。

　　坠落到了她的鼻尖。

　　她的头被那人修长的手抬起，以潮涌之势推进怀里，怀里的味道熟悉又陌生。

　　咦......这个人怎么一直在抖？

　　有这么冷吗？她怎么不觉得？

　　这里明明很暖和、很亮堂舒服呀？

　　暴箭一般的哀嚎。

　　灵芝——

　　灵芝——

　　灵芝！！

　　那人竭尽生命力地嘶吼着，仿佛要将自己的七魂六魄吼出来。

　　一声一声，扎在她的心上。再厚的城墙也抵不住爆破的来头，射得城中万千精甲层层叠倒，血流成河。

　　为什么这么痛？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凉凉的东西也从自己的脸上滑下。

　　“灵芝，我的灵芝......”

　　男人将她紧紧抱住，颀长的身躯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而混入他不停的呢喃的，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醒了。”

　　灵芝将目光转向他。

　　一身漆黑的墨色袍子，袍子上时隐时现着金色的瘦金文字，好像下一瞬，那些文字就会从墨一般的绸缎上飞出来。

　　头上戴着项冠，冠上以一枚墨色的晶石镶嵌。

　　风姿如玉，萧萧肃肃，清举如风。

　　长眉入鬓，一双褐青色的眸子带着一股颓迷的、懒散的冷。

　　而与她目光相接之时，这种冷意才缓缓化开，回到记忆里一种熟悉的玩世不恭。

　　“别那么用力，你压到她了。”

　　杜之诗上前想把两人扯开。

　　显而易见，是没有用的。

　　“姓池的！”

　　青年容色一变。

　　将怀中的少女抱得更紧。

　　仿佛生怕被别人抢走了自己的孩子。

　　“你看。”

　　杜之诗握住灵芝的小臂。

　　在杜之诗灵力的牵引下，奇子出现在了灵芝的小臂上。

　　然而——

　　原本左九右九的天人十八奇，竟然活生生缺了最后一枚。

　　那枚原本最为特殊的银月水奇子，竟然如活人蒸发一般，活生生消失了。

　　完了。

　　杜之诗这样想。

　　完了。彻底完球了。

　　奇子本来就是成对儿出现的，凡是单奇子的人，修炼无不无比艰难。

　　这么长的时间里，他见过的单奇子修士，就算再过努力、再有什么别的造化神通，或者别的什么方面再有天赋——

　　也无济于补。

　　甚至连一个上十轮的，都没有。

　　而更让杜之诗眼球直跳的是——

　　原本右臂上六六天顺的连木奇子，竟然明显比别的奇子黯淡了至少十倍，看起来就像垂垂暮老的耄耋老者。

　　甚至已经不能作为正常的奇子了。

　　而头上的含都碧莲纹，也失去了大半的颜色。

　　一根金色的小草，不知何时从她的身边钻了出来。颤颤巍巍，好像被吸走了全部的生命力，但基于草木的本能，顽强的存活着。

　　金言七巧草？！

　　这种宝贝......怎么会在这穷乡僻壤的落香镇存在？

　　杜之诗皱死了眉头，音色发沉：“......看来她为了救你，不仅废了奇子，还差点献出了命木之体。若不是这七巧草护住，再加上含都碧莲的生命力......”

　　“住嘴！”青年猛地扭头，本就妖异诡丽的容颜此时更加露出无双艳色，寒中桃李，冰霜傲华。

　　“别再说了......”他的语调发软发涩，近乎是哀求道。

　　他将头埋在灵芝怀里。明明自己才是大人，却像小孩一样不停蹭着灵芝，想从那里寻求温暖。

　　“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早早将她带走。”他看不清身后杜之诗的表情。

　　“哈？”

　　“你甚至，连真名都不愿意告诉她。”

　　青年眼眶睁了睁，乌黑的发暴起，如镰刀一般割在杜之诗的咽喉。

　　“的确，真名对我们来说，是灵魂之于人类的东西。”杜之诗毫不改色地看着他，即使他此时颤动的、睁大的美丽双眸就像将碎的琉璃樽，“她这样......你让她以后怎么办？我们都知道，你是个骄傲的孩子。”

　　他挣扎不出这月丝。

　　“孟醒”的修为已然能与那位争霸。

　　可他左手抬起，好像要隔空轻触灵芝的头。

　　“放肆！”

　　一勾月丝如蛇一般绞上杜之诗的手，“孟醒”的表情就如领地被侵犯的鬼兽一般狠艳。

　　而杜之诗就像一字都未听到那样，“她昏迷五年，如今已然十五，却仍未修炼功法，以灵凝盘，或是以气凝盘。”

　　“在她六岁之后我向你提出多次让卫灵芝修习我儒门功法，你都拒绝了。”

　　有时候文字是最好的刀枪，不费一兵一卒就能置敌人于死地。

　　就算锋利的月丝离致命的咽喉近在咫尺，他依旧像死谏的文客一般出言犀利。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嘴上说着相信她，心里却一直打着拨浪鼓，知道她天资优秀，生怕她有一天能逃离你的羽翼飞走？”

　　“怎么，心虚了？不说话，还是想表达另外的什么？”

　　“不！不是这样的......”“孟醒”呆呆看着地上，再倏地盯住灵芝，眼里的慌张就像即将点燃的烽火。他抓紧灵芝，然而灵芝已然被他抱得不能再紧，他的瞳孔跳动再三，握着灵芝的胳膊将她从怀里微微移开些距离。

　　他刚要张口。

　　却见已然长大不少的灵芝，俏生生地将眼神穿过他，落在他背后的杜之诗身上。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