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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良姜 ...

  •   旭日东升,光落无极。
      将她唤醒的,是窗外携夏末热意而来的朝阳。

      睁眼须臾,无数光线涌入,让她不由皱眉,阖目仍有沉睡之意,却又在下一刻猛地坐起身来。

      起身下床时,腰间有什么重量垂坠,她疑惑低头,看见的却是一块陌生的乌金令牌。

      她一把抓起,见那上雕赤乌云霞,极尽壮丽,耀目无双,心头一震,脑中也一阵抽痛,她伸手抚住头侧,等痛意消了去,回忆间闪过的,皆是自己昨夜向这令牌主人讨要时的无耻模样。

      她当即欸了一声,连忙摸索身上,那雀玉已不见踪影,所以昨日,她不仅抢了人的令牌,还将她那半尾雀玉回赠了去么?

      她不信自己如此之昏庸,却想不出更好的解释,简单收拾便推门跑了出去。

      这令牌非比寻常,她只望吕熠还未走远,一路穿过无极关地,却感觉众人纷纷目色闪烁地朝她看来,不知是何意味。

      “喂,吴小姐,大幽来的巫祝呢?”终有两结伴而行的士兵朝她问。

      她停下脚步,皱了皱眉,问:“什么巫祝?”

      那两人互相推搡着,终有一瘦长的人上前,眯着眼笑呵呵道:“就之前替我们伤亡兄弟做祈祭的那位巫祝大人啊,昨晚那个?”

      她见一人头绑绷带,一人手裹石膏,显然是先前大战受伤的兵人,难道是养伤太闲,来找她的乐子?

      不解,恰好无极关口,孟嬴弃与手下正在巡查。

      “吴小姐,你怎么来了?”他停下手中动作问,不等她回,又恍然大悟般道:“迟日城主昨晚已然走了。”

      她听闻孟嬴弃之语,将迟日令掩入袖中,他如何得知吕熠身份?还如此云淡风轻?

      无数疑问纠结在她心头,她也只深吸口气,道:“我是来找孟将军的。”

      孟嬴弃轻咳一声,问:“吴小姐找我什么事?”

      “将军还请进帐一叙。”她微微颔首,转身间将令牌塞回了怀中。

      入营。
      见孟嬴弃似有开口之意,她立刻率先出口:“之前潜入赤封山敌营之时,我发现了一处怪异。”

      孟嬴弃到嘴边的话没能问出,但也被她所说一惊,皱眉问:“什么?”

      她想起那夜被漆骨山围攻之时冲向自己的狂人,缓缓告知,又补充道:“那日无极关之战,我亦见有异常狂躁的敌人。据我推测,他们很可能在用毒物控制士兵,将他们变为杀人的武器。”

      孟嬴弃脸色阴沉了下来,却并无惊讶,道:“不是毒物,是非同一般的蛊物。”

      阿泽眨眼,原来他已然知晓。

      “祭坛最善养蛊,半年前我便接到消息,他们在秘密炼制一种蛊毒,人服下后便可在短时间内修为飞升,战无不胜。”孟嬴弃道。

      她皱眉,看那日之景,祭坛已在试验之中,危机可谓迫在眉睫:“将军可有应对之策?”

      孟赢弃摇了摇头:“眼下最令人忧心的,是另一件事。从无极关一战看,敌族此举并未取得多大成效,但是,近日来我一直为玄机扇以及频发的战事所扰,却忽略了一处——一月前孟驰自天珠山来报,漆骨山之兄,亦是祭坛坛主漆乌,从无妄峰潜入了酉中,似乎是想广撒网,寻世间剩下的一盅黄泉阳蛊。”

      她在听见无妄峰时一震,亦想通,看来之前他们能大闹祭坛全身而退,同主不在家有莫大关系。

      至此,一切线索串联成线,阿爹派梅烈送黄泉蛊入关,分明未雨绸缪,而敌族近期屡屡进犯,似乎也有些声东击西的意味,只是——

      “那阳子蛊在无极关,将军还有什么好疑虑的?”她试探问,见孟嬴弃叹气,心中预感被人揭露:“莫非,将军已经发现了什么端倪?”

      “他在天珠山官道接受盘查之时露了破绽,而后逃往凉州,孟驰联合北地十六州的铜雀骑设下天网,三日前在仙亭发现了他的踪迹。”孟嬴弃沉声道。

      她心中一惊,算算日子,还有两个月,四年一度的仙亭会武便如期而至了,漆乌前去仙亭,可与此事有关呢?

      江湖盛事又临,黄泉蛊本就是人心所惧,若其在无极关的消息走漏,有心之人再借此大做文章,搅弄局势,后果只怕不堪设想,一如十年前的姬氏惨案,不也是因为所谓包庇谢鬼,引来正道人士的口诛笔伐?

      “吴小姐,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吴城主亦收到了今年仙亭会武的邀帖,九月之中应会出发前往。”孟嬴弃又道。

      她眼中一闪,阿爹向来不太喜欢参与江湖事,然从秋杀开始,似也涉身其中了,抑或是江湖已乱,再难以坐观。

      “多谢将军相告。”须臾,她拱手道:“褚前辈已安然赴任,我也不便多留,明日便出关东去仙亭,也好替将军探探那处的情况。”

      孟嬴弃看她从容,片刻后点头:“谢过吴小姐。”

      “将军不必客气,驻守无极关,护酉中平安,怎么算都是我该谢过将军。”她俯首回礼。

      商讨半日,出营的第一件事是去找柳无面,看他是否平安归来,一路仍有不少眼光跟随,待她瞥见那悠哉游哉的青影,才松了口气。

      “诶呦,阿泽还知道来找我啊?”柳无面一挑眉,语中有赌气之意。

      “对不起,是我不好。”她很识趣地服软,让来人一拳打在棉花上,消了气去。

      “诶,算了算了,我能跟你计较么?”柳无面摆了摆手,转而眸中一亮,问:“你和迟日城主是怎么回事?”

      她心下倏忽一跳,默了默正想问问,一旁传来笑语:“看来我们来的恰巧。”

      转头一看,竟是褚阔,身旁熟人不知为何齐齐来了,她叹了口气,将疑问抛出:“我昨夜酒喝多了,闷头睡至天亮,还想问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孟将军为何得知了吕城主的身份?”

      谁知褚阔与柳无面竟是相视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她就知道,二人皆不可靠,看向一向老实的李渡:“你说,怎么回事?”

      李渡愣了愣开口:“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昨天夜宴将尽之时,吕城主又回了席,和那孟长风比试一场。然后,大家就都知道他的身份了。”

      “什么?”她皱眉,这演的又是哪一出?

      “诶——成王你这说的未免太简单了!”褚阔拂袖,随即绘声绘色地讲起故事来,他惯常添油加醋,阿泽实在听不下去,朝柳无面道:“跟我来一趟。”

      柳无面听得津津有味,半晌才应,正欲跟她前去,褚阔叫道:“吴小姐,我还没讲完呢?”

      “褚少侠讲给自己听罢。”她声音冷寒,让在场人皆不由一怵,柳无面健步如飞,对她却还是望尘莫及。

      “阿泽特意找我做什么?”他一进房门,先倒了杯凉茶解渴,却也掩不去声音中的干哑。

      她未理他,只转身进了里间,很快捧着一物出来,那物用白丝锦帕包好,原本闲坐的他看见时心尖一颤,直起了身,缓缓掀开那锦帕,映入眼帘的是紫木扇,碎玉面。

      “给你的。”她郑重道。

      他手一抖,目中深暗几分,伸手抚上那紫木玉扇,仿佛每一块碎片他都熟悉不已。

      “对不起,四年前答应你,如今才给你带回来,还是坏了的。”阿泽见那无双至宝毁于她计,甚是歉疚。

      柳无面怎么也没有想到,四年春秋,她还将此事记在心上,心中一暖,只觉死物终归抵不过活人,抬头向她微笑道:“阿泽,谢谢。”

      “你我之间就不必多礼了。”她知人见师父遗物,心间肯定有些惆怅,故从容回应,然柳无面接下之语却浇灭了她心头的愉悦。

      “既然不必多礼,你告诉我和迟日城主是怎么回事罢?”柳无面眨了眨眼,唇边笑意更深。

      她一愣,忍下教训他的冲动,平静道:“他知道了我的身份,就是如此。

      “哦?是这样吗?”柳无面指尖托着下颚道:“听说昨日那孟长风朝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不耐烦问。

      柳无面咧嘴一笑,戏谑道:“孟长风的事后,吕城主有关不出,偏要回宴和他比试一场,那比试我可有幸看了,分明就是——”

      “你脑袋里何时能少装些话本故事?”她又出言打断,眼神清定,声音更是坦荡:“我问你,吕熠可是用的长枪?”

      柳无面一愣,点了点头。

      “你可知孟长风便是无极关长枪挥得最好的人?”她又问。

      他摇头,有些不明所以。

      “我再问你,若吕熠出关,孟嬴弃可会派人跟随?”

      “自然会。”柳无面不假思索答。

      “如今你还不明白么?现下酉中愈乱,迟日位北,与无极关可谓是唇亡齿寒的关系,与其隐瞒身份,不如坦荡结交,赤封山地图便是试探之礼。而迟日镇城之宝乃是玄日枪,吕熠与孟长风比试得胜,足以在天狼军面前示迟日之威……”
      阿泽难得说这么多的话,点到为止。

      柳无面理了片刻思绪,恍然大悟,心想,这般谋篇布局他竟丝毫未察,尽想些风月俗事,果然是话本看多了。

      哀哉哀哉!
      想想也是,像吕熠这种叱咤江湖的天之骄子,若耽于红尘,岂不泯然众人矣了?

      阿泽见他听进了自己的一席话,心中松了口气:“今日收拾一下,明天我们启程去仙亭。”

      柳无面仍沉浸在思索中,愣了片刻才问:“怎么这么急?”

      “要去赶今年的仙亭会武。”她淡淡回,扫过紧闭的门口:“出去吧,我今日清修,离开的事你和外边人说说。”

      柳无面从不打搅她,点了点头,推门而出。

      院中正站在褚阔一行,他见人出来,连忙招手:“柳兄柳兄,我同你讲了孟小将之事,礼尚往来,吕城主和吴小姐的事你该同我讲两句吧。”

      柳无面不屑一笑,指了指他,故作深沉地叹:“褚兄呐,我看你还是少看点话本故事为妙。”

      他见人一愣,仰头负手,缓缓道来此间玄机。

      絮絮叨叨之语传入屋内,阿泽心下觉得颇烦,将那迟日令拿出来看了看,仔细收好。

      静坐修习,黄昏又至。
      许是落日苍凉,与离别总是最为相配。

      第一次上无极关,便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血战,她和褚旋秋一同登顶,指挥千军万马。

      “褚前辈总说要讲故事给我听,明日我便要走了,这故事还能不能听完了?”她看了眼身旁白衣人,褚旋秋手中抱着一副崭新的枫丹棋盘,她知道,是方才下楼的褚阔替师父转交的礼物。

      二人同得剑宗之名,但并肩叱咤的岁月远少于天各一方,不知是会遗憾多一些,还是思念多一些。

      褚旋秋淡淡一笑,道:“听的完。”

      于是落日西沉下,两壶至烈杀柳酒,一话意气往传奇。

      褚旋秋讲着讲着,恍惚起来,好似数十年前那个手执秋杀剑,阵指万千敌的白衣少年就在他面前,朝他露出不可一世的狂傲气盛。

      再到后来筋脉尽断,卧床十年,隐居半生,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似策马远去,又似朝他奔来,眉目间染了风霜,逐渐与而今鬓衰体弱的他重合在一起。

      讲故事的人讲的是自己的一生,听故事的人却能入境,好似那也是自己的一生。

      世人皆说秋杀狂傲,却又不能否认其天纵绝才,她倒觉得,有些本事的人,脾气古怪倒也正常。

      又说秋杀嗜杀,剑下亡魂可聚一城,然江湖本就是个血光无尽之地,手下一条人命,与千万条,又有何区别?

      她亦杀了很多人,没有一个是她怀嗜杀之心动的手,故早已不再纠结,只告诉自己,行走江湖间,手下无冤魂,便可心中无悔愧。

      望向身旁人,他枯竭的眼中映着无极关绚丽的落日,依旧有光,而故事尽,长夜至,褚旋秋饮了口酒,道:“丫头,你说过送我回山的话,可别走了就抛在脑后。”

      “前辈放心,你什么时候想回小竹山,便告诉我一声,只要我还活着,必亲自送你。”她定声道。

      “说什么活不活的,你要长命百岁,我亦要待耄耋之时再与你畅饮。”褚旋秋明朗一笑,与她碰杯。

      “好。”她点头。

      夜里观山,如雾里看花。
      “前辈,阿爹是如何说服你来无极关的?”她忽然问。

      褚旋秋笑道:“你阿爹精明得很,又坏得很,一次垂钓,便将我收买了去。”

      阿泽见过二人在碧池边垂钓之景,追问:“如何?”

      “这天下有很多像我一般的孤家寡人,生死无人相问,但亦有你阿爹和你这样的父女。”褚旋秋眼中沉凝:“乱世之中,习武之人尚可保身,苍迈老父与垂髫幼女却是不能的,总该有人护着他们。”

      她目中一沉。

      “丫头,我残弱多年,以往杀过再多人,如今心也软了,最看不得白发老翁与像你这般的小姑娘受欺负。”褚旋秋又道,偏偏想起阿泽一路护送他前来所受苦伤,语中苍涩。

      “江湖人爱说惩恶扬善,却都善明哲保身,我看惯了,也该换个地方,换一种活法,不枉年轻时所学。”他缓缓说。

      “褚前辈能这般通透洒脱最好。要我说,人到老时,仍有事可做,才最好。手不停,心便不息,心不息,人便不老。”阿泽举杯对月,一饮而尽。

      褚旋秋默了默,看向她,却未接她的话,只道:“其实,算起来你该称我一声舅父。”

      阿泽知道他的意思,朝他一拜,每每谈至她亡母处,二人都不约而同地静默不语。

      天地阔,日月长,酒倾尽,人影消。
      阿泽仍站在无极关头,从此处望去,可见关中数百营帐,而最中心的那一顶,便是天狼将军的居所。

      长途在即的她正打算下楼好好休息一夜,余光竟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人影。

      午夜将至,军营未息,但惊扰将军的,却几乎没有。

      她离去的脚步一缓,那人十分敏锐,竟抬头朝关上望来,也不畏同她眼神交汇。
      只是一刹,踏入帐中。

      夏已去,无极关秋风勤,啸人心,将军帐内,从不熄灯,不仅因难以预测的军情,作为一军之首,孟赢弃早已习惯这般作息。

      这习惯还源于他未做将军时的一场败仗,弱水坡下,敌军夜里突袭,在黑灯瞎火的营内,夺走了他一个战友的性命,血涌至他身,若二人睡的位置一换,死的就是他孟赢弃。

      他坐于桌前翻阅着各处情报,抬眼一瞥帐下人,红衣在那一堆外来客中,算是显眼的,但让他注意到她的,是她背上的一柄黑刀,颇有霸气。

      “若本将没记错,姑娘是褚大人的师侄,仙亭宫人?”他淡问,并未猜透一月无交集的江湖女子何故在离开的前一夜再找上他。

      苏剑抱拳:“仙亭宫褚逢春座下弟子,苏剑,见过孟将军。”

      “找我何事?”孟赢弃直问,眼神又掠过她的佩刀。

      “此次护送师叔的任务,我本不被允许前来,不过对于无极关,苏某自小受祖父熏陶,满怀景仰之意,执意跋涉,也是想瞻仰祖辈荣功,一睹先人遗迹。”苏剑道。

      “哦?”孟赢弃被吸引了注意,卷起手中信压到一旁,看向人问:“姑娘的祖父是谁,本将在关三十余年,或许识得。”

      “这半月,我去了他曾杀敌的半月垄,去了他曾卧倒的乌龙滩,刻过战友姓名的亮节碑,大捷的隼旸战场,大败的弱水坡……”苏剑目中闪过那些萧条光景,见听者的脸色一寸寸变化,从冷漠到沉重,最终目光缩紧成一片浓墨,她继续道:“他说自己曾是一无名小卒,杀过敌,卫过家,十八年光阴,不过如此。”

      “弱水坡一战没有大败,我们后来转败为胜,擒下敌方将领的首级,守住了天珠山下十三村落。”孟赢弃似乎陷入了回忆,烛光映目如同刀光剑影的飘摇。

      苏剑却道:“他说,该死的人没能死绝,不该死的人却死了,就是败。”

      “他——”孟赢弃一怔,透过面前人翠浓凌厉的眉,明亮深沉的瞳,见到故人向他问,昔日的战友俱去,为了无谓的荣光,可他,为何还安坐在那里?

      “他姓姬,名莫谈。他也死了,因为一些江湖纷争,他有二子一女,两位妻子,家仆无数,门客无数,尽数死于那场乱中。”苏剑忽然拔出背后那把墨梅长刀,横于面前,一向警惕的孟赢弃遭刀光晃目,却不曾闭眼,她向人俯首:“在下姬莫谈膝下孙辈,真姓姬,单名一个枫字。”

      “莫谈的孙女,你确实有他的影子。”良久,孟赢弃才缓过神来,看着她道。

      苏剑于是收刀,招式利落又漂亮,再次让孟赢弃点了点头,她却回:“家族变迁,我一人独活,未能来得及继承祖父衣钵,叫其毕生心血折夜之刀失落江湖,仓惶十年,也未曾替祖替父报仇,姬枫已是惭愧。”

      孟赢弃眯了眯眼,平静下来,也懂了她话中意:“你跟随褚大人来到无极关,是想来找我的?”

      “不错。”苏剑点头:“我一直不曾放弃调查祖父旧年之变,然济世山庄湮灭成灰,族人尽亡,江湖噤声,线索全无,多年来,我仅靠的,便是当年父亲姬彦临死前托付于我的一方信匣。”

      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两封叠好的陈年旧信,递给人去:“这信匣本是宁康四年祖父托父亲烧毁的,他那时为替友驱蛊,耗费心力,加之疆场旧伤复发,已是病迈之势,我父亲念惜祖父旧物,才将它留了下来。后父亲带我离家历练,虽逃过谢鬼之乱,在云中县却仍遭到江湖敌手的追杀,他为护我身受重伤,却无处庇佑,临死之前将此物交予了我。我带着它四处辗转,幸得师父收留,后来打开此匣,其中俱是他与疆场旧友的来往书信,十年来,我将数十封信尽数追溯,刨根问底,最终发现了祖父与您的一封信,还有数封与另一战友之信,我知他与将军情谊最为深厚,这才冒险来无极关,请您解答。”

      孟赢弃扫过手中两封信,其中一封的确是他与姬莫谈十六年前的唯一一封往来之信,缘由乃是他方因战功被封天狼将军,耐不住喜悦,才第一次给人寄去了这封喜报。

      他目光摩挲着信上自己的字迹,原来许多年前,他字是这般青涩的故作狂洒。

      他亦留着莫谈的回信,是恭贺之诗,告诉他自己创建济世山庄,初衷乃是收留那些从沙场告伤告老的战士们。

      他的目光转向另一封,苏剑的话语同时响起:“这封信的笔者,似乎也是祖父疆场战友,但书信之时已身在江湖,身份神秘,信中并无任何展露,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代号,味辛,但他与祖父书信最多,所谈之事——姬枫信任孟将军,还请将军莫追究故人之心。”

      孟赢弃眼中一闪,沿着信口取出泛黄的信纸,扫过其上,便知来龙去脉。

      “放心,我深居于无极关,除了抗敌护疆,对于外事,皆无兴趣。”孟赢弃打消她的疑虑,也明白她为何只带这两封信来,其中并无关键内容,想必也是对他的试探。

      “多谢。”苏剑继续问:“将军可知这位味辛是何人?”

      孟赢弃很快收回信去,缓缓道:“良姜,辛热之物,这封信的主人,叫做颜良姜,亦是当年我们十七营中一员。你说他投身江湖,不错,他是我们中第一个活着离开无极关的人,他家居帝京庆阳城,家族世代行医,父亲更是位居太医院首,不过我记得约是景凤十七年的时候,京中发生西丘穆家进献假药之案,颜家受其所累,获罪抄斩,良姜亦受牵连,被押解回京,途中却逃走了,而后,我便再未听过他的消息。”

      苏剑皱眉,老皇帝好长生之道,荒废朝政,人尽皆知,谁料此人活到如今古稀之余还没咽气,也使得酉中一直以来乌烟瘴气,怨声载道,可如此,不正意味着离开了军营的姬莫谈,一直与昔日战友,朝廷钦犯有所往来?

      “再后来一年,你的祖父姬莫谈,便因伤卸甲,成了第二个走的人。其实我知道,他并非是因为那些伤痛,而是太不懂屈伸,不懂规则,他这样的浪子,离开了无极关,也好。”

      谁又能想到这世上处处是规则,宏伟的无极关也好,阴郁的朝堂也罢,血腥的江湖亦然,叫人头痛的规矩,最终还是摧折了他。

      孟赢弃声音有些苍凉,杀到如今,又走了好几人,恍惚片刻,他沉下了声音,正色道:“阿枫姑娘,若我对二人的了解仍不错,你的祖父与颜良姜在多年以前,曾经密谋过一桩大事。”

      苏剑眼色阴晦,调查十年,她怎会没有任何感知?

      “其实祖父匣中还有一封给颜良姜的未寄出的信,信上空白,无一字。”

      “数十年陌路,他们之间的事,我不便多言。”孟赢弃叹了口气,回:“不过你若是想查良姜此人,可以去景州病谷看看,当年莫谈给我的回信中,曾提到过同旧时战友,今朝门客共剿病谷之事绩,应当是在宁康元年前后,按照你信上的时间,颜良姜很有可能也参与其中。”

      苏剑想起,那封白信的日期,正是在围剿病谷之后,难道正是病谷之行,让二人分道扬镳?

      “多谢将军今日的解答,我替九泉之下的祖父,向故友问安。”她朝人抱拳,余光瞥见帐外天际露出一抹鱼肚白,没想到他们二人竟谈了如此之久。

      孟赢弃站起身下来,将信还给她:“阿枫姑娘,这封我的信,能否就让它留在我手里?”

      苏剑点头:“本是将军笔墨,有何不可?”

      孟赢弃竟笑了笑,等她告辞转身了,望着那把三分像折夜的墨刀,手中的信越攥越紧,他向来不与去者道别,仿佛如此,他们便有再见的一天,但如今望着故人后辈背影坚毅地寻求一个真相时,他恍然觉得,他们都去了,这回是真的。

      “你知道弱水坡一战中我们失去的那位老战友叫什么吗?他是蛮州莫家堡人,他的家乡有一座五角峰,每到秋天,红叶漫山,故他的名字叫做莫红叶。”

      苏剑脚步一顿,望着帘外逐渐升起的朝阳,仿佛看见了那样一座秋叶如火,静美瑰丽的枫山。

      出无极关之时,便定在卯时日出。
      总见无极关黄昏,阿泽便想着早起也可静心看一次破晓。

      无极关门再敞,与她来时黄沙漫天之景,却又不一样,不知是时辰天光的原因,还是人的原因。

      阿泽看见了早早上马,等候出关的褚阔,目光与同时赶来的苏剑对视了一眼,她眼神明亮,精神迥然,果然是年轻人。

      想起崔勿临走前让她留意同行人,指的会是昨夜入孟赢弃营帐的红衣身影么?

      殊不知在这短暂的对视内,苏剑同样在看她,那夜突围无极关,同孟赢弃交手的吴小姐,剑法藏匿折夜之遗风,究竟是巧合,还是隐秘?
      只是互打招呼。

      柳无面竟还是没能睡醒般,躲在车中酣眠。

      他们对此处无甚牵挂,然阿泽却不同,与褚旋秋道别,他一向洒脱,此刻也不由啰嗦了几句,像是叮嘱离家游子的年迈老父。

      她一一应声,看向匆匆赶来的墨绿衫影,清和一笑。

      李渡昨夜与几位将领策论兵法,竟至半夜,起来时连衣衫都未穿整,便火急火燎地前来。

      “你身份尊贵,好歹注意仪容。”她见他发冠略微歪斜,出言提醒。

      “太急了,赶上就好。”李渡却松了口气,才将衣冠理正。

      “多保重。”她也不知该说什么离别之语,只觉平安最为重要。

      “你也是。”李渡颔首,眼中深重:“替我向国师问好。”

      很久以前,在长清离别时,他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但如今,他已学会坦然面对一切。

      阿泽点了点头,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好的纸来,递给他:“此物帮我转交孟长风将军。”

      李渡愣了愣,很快接过收好,应答。

      “走了。”她笑道,望见李渡身后而来的孟嬴弃,微微颔首。

      “吴小姐,大家一路顺风。”孟嬴弃特意赶来,眼中深定。

      “诸位,山水有相逢,来日再相见。”她朝众人拱手,面带洒脱清坦的笑意,勒紧了缰绳,终于不再奔赴落日,而是淡淡然朝晨光前行。

      无极关,她认识的人都在身后,除了那银袍小将,孟长风昨夜被派出巡查,等一身疲惫回来之时,无极关不知为何,冷清如许。

      其实还是他并肩作战的同袍,敬仰万分的将军,只是少了一人罢了。

      他没有想到,那次鼓起勇气与她相谈,竟是最后一面。

      李渡见面前人眸中黯淡,将信取出递给了他:“她让我交给孟长风将军的。”

      孟长风一愣,她还叫他将军么?他难掩心中紧张,将那泛着黄的信展了开来。

      透过背面,可以看见多处空白,他不由心慌皱眉,却在触及信上内容时,眼中一亮,露出明朗如昔的笑意。

      一旁李渡有些疑惑,瞥了一眼。

      整张纸上,不过就用墨笔肆意潇洒地写着两个字。
      却是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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