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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铭心 ...

  •   虹冥窟。
      将阿泽唤醒的,是一盆淋面滚水。

      口鼻涌入滚烫之流,皮肤亦被灼痛,她瞬间清醒,睁开眼的一刹,灼烈的阳光几乎将她刺瞎。

      她试图动手遮挡,可四肢皆被束缚,用的是最坚硬的天珠山寒铁。
      很看得起她。

      她笑了笑,透过模糊的视线瞥见面前狂狷的黑纱影,体内暗暗流窜的真气已开始寻觅出路。

      郎扶因她的笑动摇了心神,走上前去,掐起人的下巴,然后接过手下递来的帕子,替她擦尽面上水渍。

      “你笑什么?笑我伎俩拙劣,困不住你?”她擦得很用力,指尖划过人脸留下道道红痕。

      “我笑的,是你抓我而不废我,不废我亦不敢杀我。”阿泽艰难开口:“我猜,你想用我换什么东西,是么?”

      郎扶手停了片刻,丢弃丝帕,笑道:“果然聪明,难怪徐斜行那样看重你。”

      “我和他没有关系。”她皱眉,暗自揣度着人的反应:“想拿我换什么?同谁换?天狼将军孟赢弃,太愚蠢,还是我阿爹,太天真。”

      郎扶戏谑地打量她,反问:“倘若都不是呢?”

      她一愣,肩上忽被踹了一脚,人便远离支撑点被悬吊起来,身体无法使力,很快便重重撞上了郎扶所站的断桥,腹间剧痛,她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头顶的声音如同幻觉漂荡。

      “你且看,我选择的交易之人,算不算明智?”

      她仍在半空中摇荡,撑开虚重的眼皮,见遥远的地方有马驰来,却听不见奔腾的马蹄声。

      许是中毒五感有损,她晃了晃脑,还未看清,一只长箭凌空飞来,插在郎扶脚边。

      她人怔住,知道前来者是谁了。

      “你伤她了?”吕熠很快弃马踏上断桥,开口第一句便没有温度。

      郎扶透过被箭震开的缝隙看向脚下七彩毒窟,都说越美的东西越危险,就如虹冥窟中的每一条生命,越是绮丽,越毒穿人心。

      “你再前一步,她就不止是挂伤这么简单了。”她刹然抬眸,眸尾青色的弧度也是那般绚烂。

      吕熠霎时止步,手中的长弓紧紧握着,像是要握穿才肯罢休,但他看向她的眼神却没有任何犹豫或杀气,用柔和包裹着的,是坚定。

      这眼神很好解读。
      她只觉他就在她面前,同她道:“我会救你。”

      可是她不信设局之人会就此放过她,所以她必须自救,回应人的,唯有一个点头。

      “好了,我想二位此刻必定煎熬,便不卖关子。”郎扶故意将她的身影挡住,阻断了二人的眼神交流:“三月之前,吴小姐,你的父亲派人从碧落城中盗走了一只黄泉阳蛊,然后一路派人快马加鞭送到了无极关内,你可清楚?”

      阿泽只眨眼,未表露任何,不夜山一战后,黄泉蛊的传言甚嚣尘上,此蛊本为祭坛圣物,有阴阳之分,阴蛊为母,世间唯一,可托生出强大的阳子蛊,而阳子蛊出世者,世人皆以为,唯有十年前谢秀所炼的那一枚。

      她很快想明白,不夜门吞噬阴母蛊的殷红妆被她与吴将陨灭,当年与殷红妆合作的徐斜行,是最有可能带着第二枚阳子蛊功成身退之人。

      而迟日之时,她赴阿爹之命去玉萧山接应重伤的梅烈,又在迟苍山遭遇孤烟寨的围追,作为幕后黑手的碧落并非是为秋杀,而是为了找回那枚被梅烈盗走的阳子蛊!

      现在看来,阿爹让梅烈随行,是为了掩人耳目。

      “吕城主,若你能将孟赢弃手中的黄泉蛊交给我,我便将吴小姐还给你,这桩交易,你可还满意?”郎扶笑问。

      吕熠几乎不曾考虑,便道:“好。”

      郎扶有些惊讶,以致一时忘了回应,这回答亦清晰地传入阿泽耳中,同样是因为太快,她尚来不及体察任何心绪的起伏,但过了一瞬,她发觉自己好像掉了眼泪,火辣的面颊上有一点滴的凉意。

      她这才愣愣,拧紧眉头,微微仰首,如今可不是感怀的时候。

      趁着二人交谈的功夫,她观察过自己双手的枷锁,顶端的巨型穹顶,此窟之上唯一座断桥,桥下便是极深的虿盆,无数鲜艳毒物正对活人血气虎视眈眈,落入其中绝无生机,而祭坛守卫森严,自己显然被搜过身,连发都解散,藏不了任何的暗器。

      看似绝路,也是因此,郎扶才敢背对着她,与人交易。

      她凝视着那女子的背影,思索如何将之一剑穿心,郎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转过身来,笑吟吟地看着她:“吴小姐,有时我真不知是该可怜还是该羡慕你,你不祝吕城主一路顺风吗?说不准,便回不来了呢?”

      她再次看见了桥那头的人,他着利落的黑衫,当风扬起,烈阳灼灼,她仿佛看见天地尽头,万物焚寂,可他坚定的眉宇,翩然的衣袂,都那么清晰。

      便是这一瞬,她发现自己将改变从前所想,她会记住这个人了,以一种跨越生死的执着,揣摩剑法心诀的沉湎,追溯每个春夏秋冬的细致,去铭记。

      “吕城主——”
      纵使声音喑哑,她依旧喊了出来,见人双唇轻微地蠕动,仿佛发不出声音,但她却看懂,他说:“我在。”

      “今日赢归,请你喝酒!”
      她笑的明朗,因长久束缚而发青的手突然抓住铁绳,用不知何来的力气奋力荡起身,郎扶见状冷笑道:“吕城主,这就怪不得我了。”

      随即挥舞雀翎刺试图将她制服,然阿泽剑走偏锋,直迎而上,就在长刺袭来之际,吕熠心领神会地出手,袖中金丸飞速击去,将人武器击偏。

      而她借此时机已至断桥边缘,却并未试图攀上去,反借着回旋之力一踏桥板,因有内力的灌注,桥面一下崩裂,倒翻起来,那支被遗落的箭羽因此腾飞入空,被她旋身咬住,一个上抛,箭入手中。

      郎扶预测错了她的意图,抽身保命,却撞上杀气腾腾的吕熠,二人纠缠起来。

      此番惊变,让留守机关的祭坛人迅速启动,阿泽手中长箭此刻派上了用场,咬牙飞去将人一箭穿心。

      即便吊着她的铁绳咻地下降,但好在并未落入虹冥窟。

      郎扶恼羞成怒,奈何根本不敌吕熠,很快负伤,而阿泽迅速沉下心,眼下只需思索如何解开枷锁,逃之夭夭。

      就在此时,祭坛入口处突然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的呼声,不过片刻,那围得水泄不通的虹冥窟被一团烈火冲开一个小口,无人敢拦,来人如驾太阳神的车辇,冲烂虹桥,直奔窟心。

      几乎是眨眼,火风扑面,阿泽向上攀去,倒悬避开,奈何双手带枷,并不灵活,火险些烧着青丝。

      “吴小姐,下来!”驾车人身披防火熊皮,抬起头时,那坚毅浓烈的眉宇,让她心头一震。
      是易虎。

      他一挥手中火熊皮,扑灭马车之火,让她有落脚之处,她亦眼疾手快地跃了上去。

      火可驱毒虫。
      易虎手执一把龙头大刀,也不顾烫,咬紧牙关拼命替她劈砍着锁链,车内又跑出一满身是火的人影来,正是林首道,他快速观察她双手枷锁,很快发现薄弱之处,双手不顾烫扯紧,闭眼朝易虎喊:“易大哥,这里!”

      易虎沉下气一斩,锁应声而断,阿泽挣脱束缚,一手抓住险些跌入窟底的林首道,一手扶着易虎,看向浓烟滚滚的上方。

      “走!”
      提气飞壁,站稳脚跟时,四周视线俱是烟灰,难以辨物,她耳力未恢复,也难凭刀剑争鸣察觉吕熠下落,只好带着易虎二人先行离开这火烟之地。

      生死关头,三人皆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能,易虎冲锋在前,她用衣带束好长发,解决后顾之忧,凭借林首道叹为观止的记路之能,三人一路披荆斩棘,佛挡杀佛,不过片刻,竟就出了混乱的祭坛。

      “你们快走,天黑之前离开西疆,切莫停留。”她将二人推了出去,郑重拱手:“今日之恩,来日定将报答。”

      林首道想将她挽留,可易虎又拦住他,摇了摇头。

      祭坛乱未息,烟未平。
      林首道连夜调制的神秘火药,爆炸后会释放大量浓烟,用以迷惑敌人,且不易消散。

      阿泽凭着记忆寻到祭坛监牢所在,内里空荡,她一眼便找到了祭坛人从自己身上剥除的物品,破碎的玄机扇,溯雪剑,以及一包的柳叶弯刃等等。

      全部收回囊中,她靠着逐渐恢复的感官追溯刀剑凛冽之处,很快,便发现了剑如烈阳湮灭一切阻碍的吕熠。

      他杀法狂厉,似要将整个祭坛付之一炬,却仍有不怕死的黑影袭来。

      他拽住那黑纱女子的手臂,轻轻一折,只听骨裂,松手又朝来人肩上重重一掌,本是胜券在握的局面,郎扶敏捷躲过,还是被掌风波及,旋身间青丝飘扬如烟,转过头来,面目却带着三分熟悉,三分诡异,让吕熠一怔,下意识地收掌,郎扶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趁机飞出袖中雀翎刺,直袭他心口。

      “小心!”阿泽惊喊,又见吕熠来不及抬手相挡,直接握上了那锐刺,刃破皮肉,带着沙沙之声,痛入心中。

      那尖刃终究是在他心口止住,因为她已一记重掌击去,郎扶整个人被掀翻在地,直吐鲜血。

      阿泽亦快步奔去,岂料吕熠见她却是一怔,微皱的眉眼间闪过一丝滞色,很快消去化作沉潭。

      “你怎么不躲?”她见他掌中流血汩汩,心口同她上次一样中招,好在他钳制及时,没让青针刺入。

      心中既急又恼,那般迟缓的动作,他别说躲闪,就是下杀手,也够那女子死几回了。

      “我——”吕熠却还是愣了愣,不知如何解释。

      她指尖掐出他衫间那根青针,听人闷哼一声,不由咬牙,冷眼扫向那倒地女子。

      郎扶被她眼中的锐利杀气所震慑,一把拉过手下相挡,果断抽身逃走,阿泽身边无远攻之物,望向吕熠,他会意,翻袖间一粒金丸飞出,直击尽头黑影,却不知为何手颤了颤,金丸第一次落空。

      她见状心口如被一攥,抬眸无奈而闪烁。

      “对不起。”吕熠竟是歉疚道。

      她一时间有些无措,恼意尽消了去,只轻声说:“不必道歉。”

      可吕熠还用那般柔软的眼神望着她,摇了摇头,缓缓开口:“对不起,我总是这般眼拙,认不出你。”

      四年前在藏剑宴如此,四年后在铜雀城如此,那日在赤封山还是如此。

      他本身是个出手不留余地的狠性子,但方才却恍生出一种恐惧来,他怕哪一日失误,带来无法挽回的恶果,他当如何自处?

      阿泽只觉心中抑不住地窜起火苗,而他声音带着的浓重愧意,更是一次次狠撞在她心头,这次,却不再是像觅雪园那样可以等到雪融冰释,这次如海上浪,没有停息之日。

      她没说什么,只是拂袖一扫偷袭的守卫,一把抓住他执剑之手,带人朝外奔去。

      “昨日,为何回营?”吕熠一边走,一边用幽沉的目光看她,若不是易虎还有林首道找来,他都不会知晓她又回了营中。

      “有些东西要拿。”她小心解释。

      “什么东西比命还重要?”吕熠问,心中却早已有了答案,在她这里,比命重要的人或物数不胜数,唯有他一颗护她之心,她从来不放在心上。

      阿泽感觉到他语气不好,本想解释,出口近在眼前,烈阳至此迸溅入眼,她不禁一闭,却又因眼前人的停步而睁开,映入眼帘的不是她以为的接应之人,而是一抹早早等候的寒灰瘦影。

      是吕卿,他道:“原来你们二人才是一伙。”

      她总是难以抵挡此人眼中的冰冷,目色微烁,吕熠上前将她挡住,她想,他仿佛也知道,那人的眼睛,是剑。

      然他更清楚,是一柄出则无血不收的利剑,语气陡然沉冷下来:“叛出迟日,别怪我不留你性命。”

      吕卿不动如山,阴笑一声:“我叛迟日,那你呢?”

      这话让阿泽一惊,她余光瞥见吕熠袖中指尖掐起,眸中也跟着一紧,片刻后,将人稍稍推开,一把抽出腰间方收的溯雪剑,直视那抹灰影,道:“你不能杀他,我来杀。”

      在三人惊怔中,她握剑横对,斩折吕卿身下之马。

      “你是他什么人?”吕卿鹤姿而立,微眯眼眸,杀气吐露。

      “迟日府的客人,吕先生可还记得?”她长剑一侧,剑尖之风将地上枯叶旋起。

      吕卿这才想起,亦抽出倒地之马一侧的长刀,指向对面,刀剑铮鸣,这次出剑无需任何保留,皆因身后有人,她不断加重力道,身成残影,念仍如一。

      吕卿感叹于眼前人如江海一般涌流不尽的实力,招出变化无形,却又无一重复,各有重心,一看便是习百家之长,集精妙于一身。

      他昨日厮杀已消不少精力,人又毕竟老迈,很快显露不敌之势,在刀被打落的时刻,竟像看透天命,毫无抵抗之意。

      阿泽剑锋不止,吕熠与他有血亲,不能杀他,但她不惧任何,眼见剑尖刺向他心窝,身后之人忽又上前,拉她偏离。

      看来还是下不了手。

      她叹息,却见人双眼消去了之前的阴沉,带着异常深邃的温融,如同那日在天坑时一样,吕熠告诉她:“你不能杀他。”

      她皱眉不解,脱口相问时,却被对面人忽起的笑意所阻,那笑声越来越大,像是肆无忌惮的嘲笑,又像是孤狼寻觅到新鲜猎物的快意。

      就在她心头怦怦时,那笑声戛然而止,她瞳孔一震,只见吕熠抬袖,一粒金丸直奔对面人心口。

      不让她动手,却宁愿自己出手,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望着眼前人,却看不穿他漆黑的眸子。

      吕卿命途已尽,然其心不止,紧紧盯着她身旁的吕熠,眸中回光窜起火苗,兀自笑了一声,笑声苍凉,又带着阴寒的平静,他道:“你离开迟日多久了?”

      说完便倒入枯叶尘土,身后是一脸震色,驾马赶至的纡兰。

      阿泽感觉到身旁人随着吕卿的倒下,身体一僵,伪装的冷意之下,是难平的波动。

      吕卿之语,分明别有深意,她也不知那人是想在死前搅乱宿敌之心,还是虽死不败的得意警示,但他却扰乱了她心。

      她心开始因这未知的危险剧烈跳动,却知道,吕熠现在只会比她更加不安。

      她不知如何出言安抚,只是不由得握紧他手,另一只手也悄然覆上,手背冰凉入她掌心,她只希望他能冷静自处?但如何能冷静下来?连她都做不到,更何况是吕熠。

      “走。”
      此时,她只能帮他做最冷静的决定,牵过纡兰带来的马匹,拉人上马,朝南赶去。

      马声呼啸远驾,纡兰才回过神,下马背起吕卿,再想跟上,不过徒劳。

      跋涉一夜,至雾岚遍山之时,终见数日未见过的好阳光,然二人身心皆寒冷如冰。

      “从西疆回迟日,最近的路只有无极关,你跟我一起去。”她并无话,连衣衫都未换,便去不远处的镇中寻马匹,先前的马早已疲累倒下。

      吕熠只点了点头,脑中不遗余力地回忆着一年间所有可能被他忽略的细微之处。

      不过黄昏,守候驿站的柳无面便遥遥望见两道相携而来的黑影,旋紧的眉头终于松开,然来人只与他相视一眼,留给他模糊背影。

      竟是半点不管他。
      他长长叹了口气,听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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