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空觞》饮灯食寒

95、虹冥

　　出营。
　　帐中传来铿锵玉碎之声，她见吕卿身后集结一众红袍将领，直奔夜色中。

　　可见昨日她禀报漆骨山后，此人虽有疑虑，也派了人潜去查证，以至于今日突袭之阵，都已备好。

　　当然，那处亦是设伏重重，只看这漆黑杀人夜，何方占上风。

　　深山，兽啼不止。

　　“记下来了么？”她见吕卿等人在远处跋涉，悄声朝林首道问。

　　“分毫不差。”林首道虽痛，依然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利索些。

　　“你在图上画了什么，让漆骨山如此深信不疑？”她不由问，以漆骨山暴戾多疑的个性，那物定切他要害，然她思索良久，都未想通。

　　“是赤封山地图。”林首道回。

　　她一惊，明白过来。
　　赤封山图漆骨山心知肚明，被林首道画出，他一看便知其所言属实，而这同样意味着他在赤封山的营地已然暴露无余，这般赤裸裸的挑衅，幕后之人，只可能是迟日。

　　“是迟日城主派人交给我的，就在昨晚。”林首道接下来之语验证了她的猜想，可她不明白，吕熠为何不直接给她，思绪颇乱，只好抛却，反正此举精妙，既又激怒漆骨山，又挑拨吕卿，全了她之计。

　　前方人拨开密叶，从深崖而来的风直啸眼前，风声甚至掩盖了远处的兽嚎，也意味着，脚下比吃人饮血的野兽，还要恐怖。

　　“听说是你发现的此处，便你开头罢。”前方吕卿回首道。

　　就在他们面前，是一座悬桥，桥的那头不知远近，更不见星点光芒。

　　她讽刺一笑，提着林首道，昂首前去：“那人亦欠我一条命。”

　　踏上那根隐入迷雾的铁索，她身影轻灵，纵身后战战兢兢的士兵将索晃的飘摇，她亦能加快脚步，远远甩脱队伍，最先踏上那岸。

　　林首道本就虚弱，这下险些站不稳，吕卿最后飞身跃来，然一脚方踏上悬崖，身影一滞。
　　此处静的过分诡秘。

　　他之警惕与敏锐，的确尤甚。
　　然想要再退，已无退路。

　　身后飘过一阵轻风，她知道，他们已然落入罗网之中，黑影如城，压顶而来。

　　她趁机拉起林首道奔下悬崖，忽感觉到一双极尽寒意的眸子射来，回头一望，正是陷入苦斗的吕卿，而他面前所站的挺拔黑影，犹如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她不管，直奔先前那隐秘天坑，几乎是踏入其中的一刻，洞内燃起明灯，一袭黑影站于阴暗角落，躬身奉上双手。

　　她记得这诡秘无常的影子人，人手中正是一柄紫木玉扇，除却那空白无画的扇面，其余之处，与玄机扇并无二分。

　　没想到随口一提此计，吕熠能准备得如此迅速，或许，他也早有偷梁换柱的打算。

　　“动笔吧。”她看向林首道，二人身旁，是一桌，两副笔墨。

　　林首道明白她意，很快席地坐下，摆正一旁人递来的涂玉墨，以此作画，千年不散。

　　“需要多久？”阿泽扫过四处飞窜的红甲与黑影，问。

　　林首道已然执笔，行云流水，与外界厮杀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两个时辰。”他静静道，再无回应。

　　阿泽见那空白的玄机扇上逐渐浮山现水，淡淡一笑：“那看来一半的一半时间足矣。”

　　她话音落下，黑暗中走来一面目陌生的黑衣，他撕下假面，露出她所熟悉的容貌来。

　　“无面，这几日可好？”她微笑问。

　　“好到你让吕城主来找我，我以为你出了事，险要被你吓死。”柳无面无奈道，收束宽袖，在林首道旁执起另一只墨笔，朝人颔首一笑：“玉面鬼手之徒，柳无面，林公子，幸会。”

　　林首道一惊，见人拿笔之势云淡风轻，很想看看尘画子亲传之徒和他谁能更胜一筹，点过头后，二人颇有争个输赢快慢的架势。

　　“你们专心画。”阿泽看在眼里，解下腰间的雀翎刺，与黑影一同陷入厮杀之中。

　　红甲涌流不止，天坑中唯二人波澜不惊作画，二人翻转刀剑厮杀，皆不将任何惊变放在眼中。

　　血溅，笔落，一气呵成。

　　“好了。”林首道看着空面上的山水图景，长吁一口气，额角竟滴下汗来，每一笔他在来时的路上皆细细斟酌，脑中绘了百遍，才能落笔如有神助。

　　耳中方才的空净一下子消去，似有决堤洪水涌入脑中，这才发觉四周血乱未停，是他入了画境，浑然不觉，而柳无面将二人之画勾勒相接，浑如一体，眼中有些出神。

　　阿泽扫剑解决一排红甲，一剑挑起那绘好的玄机扇，折扇入怀，一把拽着林首道朝外去。

　　四处躲避，犹如网中乱窜的鱼，然每一步，其实都是朝着她的盘算而行，很快，撞见了陷入艰难之斗的吕卿。

　　那人见她，像是忽而明白了今日这场为他而设的阴谋，欲奋起而追，被一柄凌厉长剑拦下，至此，招招生颓势。

　　瞥见窜入墨林中那人的红唇笑意，他剑下陡厉，知道再不做困兽之斗，则永无翻身之机。

　　可惜，越是急躁，越是败退。

　　阿泽一路脚不沾地，下至一处飞水断崖，瀑布之声入耳，脚下却是无尽的雾色。

　　她并无畏惧，只看向前方，朝一旁衣袍被风吹得鼓鼓作响的林首道开口：“站稳了。”

　　语罢，一手将人揽紧，纵身跃下。

　　耳边除了呼啸不绝的风声，便是林首道撕心裂肺的喊叫，她只凝神听音，脚踏山石，在浓白中飘飘然落。

　　转眼间，二人已至水面，碧波微漾，踏风而行。

　　将吓得昏了过去的林首道随手放在岸边，她舒展筋骨片刻，望见不远处恰好赶来的高头大汉，会心一笑。
　　易虎做事倒是很牢靠。

　　“老林？”易虎摇了摇东家。

　　“他背后有伤，你们抬的时候小心点。”她提醒。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易虎正色深深俯首。

　　“不必多礼，出赤封山后立刻回酉中，不得耽误。”她转头看向大山深处翻涌如浪的雾岚，尚有一件事待她完成。

　　虽是经年未完之事，她仍旧不能放下。
　　赤封军营，灯火通明，而外围不见。

　　阿泽待穿梭不断的士兵换岗，屏息潜入。

　　漆骨山营中寂静无声，看来是去收渔翁之利去了，而四下皆是要动营迁徙的匆忙身影。

　　她便是料到此番，前来取一样东西。

　　静待人影稀疏之时，她悄然穿过营帐，至后山军营丢弃废物的乱葬岗，稍稍收息，埋头寻觅起来，

　　很快，她便看见了躺在草木间的一方脏帕，帕中包着的，正是被漆骨山摔碎的那面玄机扇，玉面已碎作数块，她仔细数过，好在是完整的，而且一旁的紫木扇架也没有损坏。

　　她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将其尽数包好背起，正要出营，身后却传来了阴诡的声音：“郎扶，你要去哪？”

　　心中一陷，背后很快袭来一阵掌风，她弯腰躲过，跃足奔逃，又刹然停步。

　　因为就在不远处，那燃着火光的神秘山穴中传来凄厉惨叫，似有不绝的鬼影。

　　随着身后漆骨山的逼近，一股腥腐之气迎面而来，她闻之欲呕，再看时，一阵刺耳尖鸣猛地窜入耳中，极迅的人影飞出洞穴，朝她冲来。

　　她心头涌上异样，见来者双眼赤昏，狂力如海，忽然想起什么，只不过如今，两相夹击，唯有大动干戈了。

　　她深吸口气，握紧腰间的雀翎刺，没有废话，化曲为直，化柔为刚，一击重山。

　　前方人不知躲避，然不曾想她这一招对付的是身后之人，一个快如闪电的转劈，漆骨山被力锋所中，闷哼一声，反而低低笑起。
　　显然，此力道于他而言，不过挠痒。

　　她想起玉箫山中那人来，当时吕熠数招没能将其拿下，而眼前这漆骨山，只会比那人更难对付。

　　她孤身迎敌，又一次使劲浑身解数，却也不占多少赢面。

　　“折夜刀法，你是平疆溯雪的传人？”漆骨山对于她招下重锋惊异无比。

　　她将逃之步一震，对抗疯狂的喽啰无暇回之，又被人趁机一掌拍来，终究慢了一步，掠地而过，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怀中玄机扇也掉落在地。

　　她随手去捞，被重刀劈开，漆骨山见那完好无损的玄机扇，眼中腾起精光：“枉你费尽心机，此扇终究还是会落入天下霸主之手！”

　　假借郎扶身份入营又如何，还不是杀他不成，夺扇不成，脱身不成？

　　然迷局阵阵，便如山峦层叠，一山之后又是一山，身在山中，想瞥见群山全貌，难如登天。

　　厮杀再起，空幽山谷间剑风阵阵，强弱输赢又何止表面这般简单？

　　她掩下眸中幽暗，被无数影步步紧逼，却敢仰首再战，漆骨山被她这不屈不挠的锐气所折服，眼露欣赏之色，然下一秒，阿泽却又让步，旋手推掌之间眼神一定，一道石破天惊之力将冲来的血影一掌湮灭，顿时血溅纷纷迷人眼，而她以最快的速度转身朝林中奔逃。

　　漆骨山先前并未押上自己的军队，此山犹如危险的蚁巢，一朝倾溃，无数杀人之蚁沿着蛛丝马迹，寻觅她的踪影。

　　气力将竭，她停在一处深沟中暂避，谁知下一秒一道血红的鬼影自高处跃下，锋利五指直刺她目。

　　她尚未甩出防身的柳叶刃，长空中一道鞭声咻地挥来，那影还来不及触碰到她便四分五裂。

　　震惊之余，她透过血雾看向前方的不速之客，女子一袭妖冶黑衣静坐枝头，周身阴瘴如煞气诡异流动，虽与她面目相同，然妖艳丹唇一启，唯捉摸不透的冷血。

　　“吴小姐，别来无恙。”

　　阿泽额穴突突跳动，见人狠挥长鞭，对袭来的血尸毫不留情，预感自己又掉入了一场深不见底的迷局之中。

　　日月更迭，辽阔疆域在艳阳下呈现出赤土之色，到了夜晚，却能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霜。
　　故西疆也被称为，赤雪地。

　　身处此地，外来客的心绪往往随着自然而跌宕，时像骄阳烈火暴躁，又像晚月寒霜寂寥。

　　“找到了吗？”吕熠指尖一直敲击着桌面，直到有人进门，握成拳。

　　纡兰被人浮躁的声音所惊，不敢耽误：“二先生不知所踪，漆骨山转移阵地，深入了赤封山与雪狐山交界腹地，我们的人不敢贸然跟去。”

　　“不是问他们，玉面蛛呢？”吕熠皱眉，此人实不该出现在距碧落万里之外的西疆，一切都是因他的疏忽。

　　“祭坛。”纡兰回复：“此女这次回西疆的目的不明，抓走吴小姐恐有深谋，我们只怕不宜插手。”

　　“将人尽数调回来。”吕熠没有理会他的提醒。

　　“公子，她是朝廷人，若想帮忙，将消息尽快传递到无极关，才是最稳妥的办法——”纡兰拱手，他们深耕于此数年之久才有如今的势力，断不能与西疆最强大的祭坛正面冲突，否则心血功亏一篑。

　　可他的忠谏却未换回人的理智，吕熠站起身越过他出门。

　　“城主！”纡兰转身喊。

　　吕熠停了步，却没有看他，声音第一次冷到了冰点：“将人布在入酉要塞之上，救人，我会去。”

　　纡兰一愣，若他出了事，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跟去，撞见候在门外的林首道和易虎，但公子脸色阴沉好似从未看见他们，径直下了楼去。

　　一向文弱的林首道竟把他拦住：“纡兄弟，为何一直没有见到吴小姐？”

　　纡兰叹了口气，低声朝他们道：“这事跟你们无关，我家城主希望你们早日离开西疆，别再掺和进来了。”

　　林首道不甘心，还想追问，却被易虎拉住。

　　“吴小姐一定出事了。”易虎等人走后，将林首道拽回房中，沉声道。

　　“我知道。”林首道不傻。

　　“既然迟日不让我们插手——”易虎很是冷静，可话没说完，就被身旁人打断。

　　“易大哥，吴小姐是因为救我才身陷囹圄，我怎能为了自身安危撒手离去？要走你走，我是一定要留下来的！”他竟对易虎发了脾气。

　　易虎却没同人生气，只长叹一声，提防着四下悄声道：“我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既然吕城主不让我们插手，我们就自己救人——”

　　林首道惊异万分，原是他曲解了易虎的义心，神情很快坚定下来：“不错，吕熠即便同人有交情，也不会涉此大险，多半是将消息放出去，既然如此，我们求人不如求己！”

　　易虎欣慰地点点头，道：“你脑子不是好使么？赶紧想想办法。”

　　冷月成灰，一点点飘散人间。
　　风神山最高的山尖逐渐被照亮，而后第一缕阳光破云，洒在了后山崖上。

　　无人知这里隐藏着一片蛮荒珍贵的生机，葱郁的草叶上白霜化去，凝成圆滚滚的朝露滑落叶尖。

　　幽姑起的很早，去看望一只沼泽陶罐里的蝉莲花，竟发现光溜溜的花心结出了雪绒一般的花苞，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她面露惊喜，轻轻吹着那个嫩苞，似乎这样可以让它快些长大。

　　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妖冶笑声。
　　“幽姑，你的花活过来了么？”郎扶见她薄翠银衫伏在花草丛间，像极了一只轻盈的蝴蝶。

　　幽姑高兴地向她点头。

　　“是那个女子教你的吧？”郎扶的笑中藏着不易察觉的冰冷：“别怪姐姐没有提醒你，酉中人不可信。”

　　幽姑没有理她。

　　郎扶也不气，继续道：“我明日就走了，这次不会回来。”

　　幽姑小心翼翼抚着花苞起身，以□□动的风摧折了嫩叶，扭头问：“为什么？”

　　“酉中繁华，很适合我，不过像你这样的人，到那里去，就会被吃的骨头都不剩，像在西疆养不活的蝉莲一样。”郎扶眼中倒映着一片虚幻的盛景。

　　“郎扶姐姐，月神告诉我，它会活的。”幽姑停下侍弄花草的手，明眸执着。

　　郎扶不跟她争执，只像是安慰孩童一般，摸了摸她的头便转身离开。

　　“你要去做什么？”幽姑又问。

　　她抬了抬手，指尖勾着一把九头蛇金钥，蛇眼闪着异彩，精细又渗人，慵懒道：“去喂神饲了。”

　　幽姑目中一闪，最后问：“蝉莲若是开了，你能带我一起去酉中么？”

　　郎扶笑道：“听月神的旨意罢！”

　　她看着人从西南玄武金门中消失，随即自怀中掏出一个木环编的布衣小人来，合在掌心，口中轻轻念着什么，望向了悬崖外被山尖挡住的太阳，一线天光连接着风神山与雨神山。

　　她其实知道郎扶要做什么，因为每次做这事前，她都会带上那把九头蛇钥匙，只有此物，才能打开祭坛的虹冥窟。

　　冥窟一开，罪恶即现，传闻是因为窟下囚着一条恶龙，必须年年以活人祭祀平息其怒，否则便会祸及人间。

　　她默默向天祈祷，为了那个即将被献祭的可怜人，还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