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空觞》饮灯食寒

138、桃花山

　　春色清空，奉虚山芳菲乍起。

　　阿泽一路疲乏，只觉赶上这满山春色，也不虚此行。

　　想起铜雀住的觅雪园，原来也已离开整整一年了。

　　当时说要看来年雪色愈好，而今偏不在归处。

　　前途难料，便是如此罢。

　　“阿泽，叫你昨夜喝光一坛醉谷酒。”一旁柳无面戏谑地笑她。

　　她毫不客气地回瞪了一眼，其实，今早起后自己不仅不头昏眼沉，反而神清气爽，可见醉谷酒的确玄妙。

　　然眼神扫过对坐的东南，她便想起昨夜都怂恿人做了什么，眼底起风。

　　东南朝她一笑，天真反倒让她心虚。

　　她又打量人搁在怀中爱不释手的一把长剑。

　　认剑颇有天赋，这是吕熠使过的那把。

　　而东南经昨夜，似乎没有从前那般害怕他，赶路无聊时便端详着宝剑，不时朝人恭敬地问上两句。

　　吕熠虽面上淡漠，却也简短回答。

　　不过，他一会就下马车，换了柳无面上来。

　　柳无面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她没管，又掀车帘看了眼不远处骑马的人。

　　片刻后，没理会身后人的叫唤，掀袍下车。

　　她驾马追上最前方之人，道：“东南那剑，谢谢你。”

　　吕熠转头，见她与自己并驾而行，淡淡问：“我送剑给他，你道什么谢？”

　　她不以为意：“他年纪小，不识宝器之珍贵，但既将我当作姐姐，我替他道谢有何不可？”

　　语罢，又郑重地看向他：“今日便到普寺了，来时一路艰险，皆由你操劳，我也该向你说一声谢才是。”

　　吕熠忽地停下了马，微眯着眼道：“吴小姐的一声谢可着实珍贵，随意张口，便可抵别人一月奔波。”

　　她一时怔了怔，只想，他生气也并非没有道理，寻常人这般倾力相助，好歹也要上酒楼点一桌好菜款待才是，哪里能像她这般两手空空，只有虚言。

　　于是思索片刻，她补充道：“那你想要什么？不如离了普寺，我请你上南方最好的酒楼，吃上一顿？”

　　吕熠随即皱眉：“这便是吴小姐朝人道谢的方式么？”

　　阿泽见他竟是一番不肯罢休的架势，虽想什么山珍海味他没吃过，自己这道谢之法的确有些俗套，但还是挑了挑眉，索性道：“正是，吕城主若不满意，下次便别再多管闲事即可。”

　　语罢，驾马率先前去。

　　一路上山，发间藏华，翻身下马之际，衣衫上也滑落不少桃瓣。

　　身后人追了上来，语气沉淡地问她：“酉南最好的酒楼是哪处？”

　　她于是勾唇一笑，转头道：“碧落，临江仙。”

　　说完，见人不为所动，于是笃定笑道：“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

　　普寺威严，立于奉虚山顶。

　　一行人入内，顿觉肃静，耳畔晨钟濯心，眼前冷碧明目。

　　含虚大师出事后，寺中事务由镜禅大师主持，虽冷清不少，仍井井有条。

　　寺中人替他们接风洗尘，以斋款之，然阿泽毕竟有路要赶，不可久留。

　　思索一番后，还是决定等明日东南皈依，她再动身前往西边百里外的南阳。

　　翌日。
　　早早起来，去看东南，却没想到吕熠等在寺外，正与那镜禅大师在树下晨光中相谈。

　　见她来了，便微微颔首离去，想必是打点启程之事。

　　她想，二人就这般清淡的来往，甚好。

　　“吾寺发生如此惊变，俱是吴小姐从中相助，又不远千里护送疏阳经回寺，老衲在此诚心拜谢。”镜禅朝她行礼。

　　她一惊，连忙将人扶住：“普寺乃百年清门，遭此变故，自是群力支援。此次回寺一直是岐山剑湖踏风，还有吕城主在主持操劳，吴某虽在江湖，所尽不过绵薄之力，再说含虚大师于我有救命之恩，这些均是我应该做的。”

　　镜禅苍蔼一笑，道：“吴小姐功德无量，自有福报。”

　　她目中一闪，倒是不求福报，只望能尽早了却心中事，逍遥短暂余生便可。

　　二人静立无语，等寺中一切准备妥当，她便见东南着僧人之服，沉眉稳步而来。

　　看向面前佛威光明的菩提殿，其中之人皆在等他。

　　“去吧。”她朝东南一笑。

　　东南于是郑重地点头，随镜禅大师缓步入殿。

　　她在殿外，见青丝落地，香火如岚，耳边则是她听不懂的吟诵，但可清她心神。

　　唇角划过一抹温和的笑意，转身朝山门外走去。

　　门外几匹青黑之马，三两熟悉之人。

　　“不与东南道别了？”柳无面问。

　　“已经道过了。”她淡淡道，离别前见的越多，便更像经此一别，再也不见。

　　翻身上马，疾驰之影旋起满地落花。

　　至奉虚山腰，见桃林间有卖酒贩茶客，心中闪过惊讶。

　　茶棚坐落于满山桃花间，落英缤纷，花飘如雨，胜景超脱四时之美。

　　买酒人见行人路过，都要吆喝上一句：“去年新酿的桃花酒，路过的客不停步尝尝？”

　　她听闻的确有些心动，但先看了一眼后来的吕熠，若他急着赶路，这酒不喝也罢。

　　吕熠很快停马。

　　她目中闪过淡淡的惊喜，直奔酒去。

　　“姑娘，尝尝我这清甜的桃花酿罢？”卖酒客替她斟上满满一碗，笑眯眯道。

　　“多谢。”她坐于简陋茶棚之间，自得其乐。

　　此酒味道极淡，清甜解渴。

　　柳无面慢慢悠悠过来陪她，端着酒朝那买酒客问：“老人家，你在这和尚山买酒，能有多少客人？”

　　阿泽亦有此惑，看向那卖酒翁。

　　老翁苍苍一笑，见不远处吕熠也走来，却是从缸中捞了一碗凉茶给他，再向他们回道：“桃花山是佛门山，往来者又有几个不是俗世人？”

　　阿泽端酒之手一顿，多看了那老翁两眼，他呵呵笑道：“客人尽心畅饮便是。”

　　歇脚片刻，正欲启程，忽闻高处有踏马声逼近。

　　她抬眸一看，竟是元若带着东南。

　　等东南到了身前，他穿着僧袍，发已削去，一副小和尚的模样。

　　“若是我不在此处歇脚，你可就追不上了。” 她站起一笑。

　　东南眸子闪着留恋，不舍地唤道：“阿泽姐姐——”

　　她心头一软，他又扑到她怀里，朝她告别：“请多保重。”

　　她轻轻应声，也抱了抱他，算是道别。

　　耳边传来柳无面的调笑：“你这小兔崽子，都出家了还敢占阿泽的便宜……”

　　他说这话，同时有两道凌厉的目光射来，只得闭了嘴。

　　二人就这么站了片刻，东南又转头看向一旁对着远山饮茶的吕熠。

　　“城主大人。”

　　吕熠这才转头，视线掠过二人，见东南的身量这般矮，却刚好可以揽住身前人的腰，手臂这般短，交叠一圈还余出一截，像是拥着一缕雪烟，怎么都拥不尽。

　　心中恨不得立刻前去训这小和尚，却还是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才起身，微冷着脸问：“做什么？”

　　阿泽亦生疑，感觉东南抬头看来，却没有松手，便问：“怎么了？”

　　“阿泽姐姐——”东南踮起脚尖靠近她耳畔，眼底闪过一道清清的波光，她却看不到。

　　“城主大人，好像也想这样……”

　　来到普寺那一夜，他思来想去，许是灵光普照，得意自己大彻大悟，城主大人对他的教诲，不正像从前的阿芙想吃包子，便哄他包子不好吃一样嘛？

　　他声音很轻，却足以让棚中人俱收入耳中。

　　也正因此，他之语好似神来之手，戛然冻结了时间，连纷飞的娇色仿佛都停在了半空。

　　阿泽空白的脑中传来断续的咳声，怀中人忽然松开了她，又让春风溜进她衣衫。

　　咳嗽不止的乃是正自斟自饮的柳无面，清酒入喉让他呛个半死。

　　然她无暇去管，抬头看一旁人，见他亦怔住，目间无物。

　　她心漏如筛，乱如麻，只道：“东南童言无心，若冒犯了你，我替他——”

　　“没有——”

　　她见他面上沉静皆裂，泛起三月桃花红，再很快晕染作盛时芳菲，最终试图压低声音以平气息之乱：“无事……”

　　紧接着那抹云霞在她面前一闪而过，他匆忙转身，未等他们便上了马。

　　这下轮到她脸颊滚烫起来，幸得凉风相拂，异色不甚明显。

　　望了眼溜走的东南，见他冲她挥手一笑，与元若远去，亦快步出棚，策马而离。

　　茶棚内，柳无面刚止住了咳声，肺腑喉间都还痛着，心中寒寒，叹气直追。

　　从奉虚山西行数十里，星垂平野阔，江入碧芜中。

　　此乃青州景。

　　自离了奉虚山，白日赶路，夜里栖宿。

　　其实不必如此着急，但一行几人也不知在赶些什么，好似多停一刻，便要相对无言。

　　好在吕熠与他们只同行了三日，便忽有什么急事要办，至此，分道扬镳。

　　入南阳。

　　令她没想到的是，远远便见那抹明朗出挑的紫影在等候自己。

　　“吴小姐，一路辛苦。”齐潇命人为她牵马，又问：“吕城主——没与小姐同行么？”

　　她自若道：“他有急事，就先行去处理了。”

　　“小姐，请。”齐潇点头，早将一切安排妥当。

　　一路带她游览南阳风物，神色喜而不疲。

　　但今日天气潮湿微阴，阿泽不愿让其陪自己奔波，行出一会，还是看向一座酒楼，自然出口：“听说南阳河鱼至鲜至美，我还未到时便口馋已久，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一尝？”

　　齐潇也看了去，目色一闪，随即笑道：“吴小姐好眼光，这家芦溪居的鱼是整个南阳做的最好的，请吧。”

　　阿泽将她一瞬之变化收于眼底，却道：“鲜鱼该配浊酒，齐姑娘先上去，我去寻几壶农家酒来罢。”

　　说着，指了指不远处一堆摆摊卖酒的农妇。

　　齐潇不曾想她还是个颇懂食道之人，笑着点头：“那我等你上来。”

　　柳无面欲跟她，也被她拦了回去。

　　见人皆上了楼，她却穿过了酒巷，朝里又深入了些。

　　随意坐在一处茶棚，很快，对面便坐上一人。

　　“一直没问你，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这般紧紧跟随也没被发现？”她瞥了一眼，朝对面人问。

　　顾瑾琮愣了愣，笑回：“哪有什么法子，吴小姐看看街上人来人往，当真能一眼看出谁人有异常？”

　　她真扫了眼，若看人眼色行姿，确实可以有所察觉，对面人又道：“若真想跟踪，便将自己变得再普通不过，这般自然不会被发现。”

　　她于是打量他一眼，一身灰褐短打，面上黝黑，头戴斗笠，若非她察人敏锐又心有预料，特意多看两眼，只怕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有话快说，齐姑娘还在等我。”她不再纠结。

　　顾瑾琮亦不耽误，面色严正了些：“我这些日子在南阳四处游荡，发现了一件大事。”

　　“什么？”她问。

　　“杀了南阳弟子的人，如今就在南阳。” 他眼中忧虑。

　　她皱了皱眉：“你见过他了？”

　　“南阳我三教九流的朋友还算多，那事发生后，我怕那人会对齐姑娘不利，就拜托他们密切盯着每日入南阳的人，若谁行踪诡异，便一一记下。”顾瑾琮解释道：“就在昨日，有人发现城西客栈住了个怪人，包袱里搁着的是残恨折，而且他还时不时乔装打扮，在南阳宗附近转悠。”

　　阿泽对他这番倒着实惊讶：“为何不想办法通知南阳宗？”

　　顾瑾琮眼色变暗：“我——我怕被跃然君发现。”

　　“跃然君知道你和……”她不由自主说，说完才觉这话不妥，却也收不回来。

　　顾瑾琮叹了口气，看向她：“这个以后再告诉小姐，当务之急是抓到那个贼人。”

　　她点头，沉思片刻：“放心，此事交给我，在此之前，你与你的友人们切莫打草惊蛇，更不可独自与他相抗，此人高深莫测，非尔等可以掌握的。”

　　顾瑾琮听闻有些感激：“那便多谢吴小姐了，小姐人美心善，待我……”

　　“别虚以委蛇了。”她扫过他，想起青螺时他所托，从怀中取出那颜螺霜来，推去：“这是你托我带的东西。”

　　顾瑾琮惊讶：“小姐还真拿了？”

　　其实当时不过随口一说，以免送那失听之药时尴尬的。

　　“废话。”阿泽道，难不成失信于人么？

　　很快起身。

　　“诶——”

　　回头，见顾瑾琮看了眼远处高楼，神色闪烁问：“吴小姐是要去芦溪居吃饭啊？”

　　“如何？”她有些不耐烦了。

　　“小姐初来乍到，不知其中特色，芦溪居的清蒸鲈鱼，火焰醉虾，银雪鱼羹，还有云椒酿笋皆是青州名肴哦。”顾瑾琮眨了眨眼，殷勤道。

　　她挑了挑眉，她便是青州人，怎会不知青州特色？戏谑一句：“你这说的是青州名菜，还是齐姑娘的喜好啊？”

　　顾瑾琮被看穿了心思，面色一窘，躲闪了视线。

　　她勾唇一笑，买酒上楼。

　　“齐姑娘久等了。”

　　桌上只几样清口小菜，齐潇是在等她。

　　“没有。”齐潇扫了眼一旁候着的伙计：“吴小姐点菜吧。”

　　她倒不介意成人之美，出口便是顾瑾琮说的那几道菜，除出辛辣的，又点了些滋补温和的菜肴，以及柳无面爱吃的。

　　齐潇亦知她是在有意无意替自己着想，心中一暖：“小姐与我口味可真是相投。”

　　“是么？”阿泽故作讶色，随即笑道：“看来是我与齐姑娘颇有缘分。”

　　主客尽欢，一顿饱餐。

　　前往南阳宗的路上，口中还回味着芦溪居菜品之鲜，脑中便想起自己要请吕熠去临江仙的事。

　　二人皆忙碌，其实机会渺茫，但她既然出口了，自然是要尽力兑现承诺的。

　　但她又不清楚吕熠的口味，一时有些犯了愁。

　　“怎么了？”柳无面见她若有所思，关心问。

　　她回看一眼，忽想起问：“若我没记错，无面是凉州人对吧？”

　　柳无面一愣，点了点头，他虽出身梧州，但师从凉州棋云山尘画子，在凉州待了有数十年，也可算是凉州人罢：“怎么了？”

　　阿泽试探问：“你可喜欢酉南菜肴？方才的芦溪居一顿，可合你胃口？”

　　柳无面知她是个随性的人，鲜少得她这般体贴入微的关心，一时受宠若惊，仔细思索才笑回：“酉南菜色风格浓郁，或清鲜醇浓，或味厚香重，自然喜欢。”

　　“那比起酉北如何？”她又问。

　　柳无面不知她怎对此生了兴趣，还是严谨道：“各具特色，难以比较，像我这般四处游历的，自然都吃得惯。”

　　她点了点头，不再相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