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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君子剑 ...

  •   薛汝萍出事,护送普寺弟子还有疏阳经回奉虚山之事便落在了她身上。

      她伤未愈,一路事宜其实都是吕熠在安排,但凡有他,变数和危机总是少的。

      故她也可偷得浮生半日闲,想着等此事结束了,还是应该好好朝他道谢。

      坐于马车内,虽阖目修习,时不时掀帘的微风,都会带来车外尚好的阳光。

      待休息够了,缓缓睁眼,对面东南靠在车壁上,虽路途颠簸,却也睡得安稳。

      她淡淡一笑,见另一侧正襟危坐之人竟也闭上了双目,手搭膝呼吸匀稳,车窗外浮光掠影,时不时投在他眸上,将长睫墨色悄悄晕染开来,而眸底的青色比上次她见时要浓重不少。

      自那日醒来,其实也问过他几次,分明该刚送齐潇回宗,为何会这般快地折返回来。

      吕熠皆不理会。

      但她心里清楚得很,若不是披星戴月,神人也难有这般速度。

      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又发觉他眉头不经意一皱,连带着眸底的阴影也跟着一动。

      想必是这光影恼人。

      她于是轻轻半起身,将对面的帘子遮严,然等再次坐下,那一侧的人却已然睁开了眼,看向她眸中静谧。

      二人对视一刹,双双偏移了视线。

      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着实吓了一跳,但东南睡得正香,二人便心照不宣没有说话。

      车外温阳煦煦,是酉南冬往春归之兆。

      等连绵数场寒雨,春便姗姗而来,雪融冰释,芦溪江横贯酉南,各处的水流都会湍急起来,那时若有人落水,大多是救不起来的。

      故命数一说,也不算虚无。

      芦溪江东,乃是重峦秀丽的随山,春色交叠至此而起。

      此地之主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云胡堡,堡主胡不归行侠仗义,在这一带威望深厚。

      近日云胡堡弟子尽数出动,似在整个大游山中搜寻着什么人。

      得过恩惠的山民们皆自发巡山,望能尽绵薄之力。

      故山中也忙碌。

      “你说,胡堡主要找的是什么人啊?”一人攀上高岩,好奇问。

      “啧,难说。”同伴亦将手挡在头顶,朝葱绿远眺:“我估摸着是什么人掉进芦溪江了吧。”

      那人觉得有理,点了点头,忽见一处丛林动了动,连忙拉住同伴衣袖:“你看那!”

      同伴看去,原以为是山中野物,但见那物在一片碧绿中红的亮眼,绝非什么野兽。

      “是人!“

      二人相视一眼,惊喜道,紧接着,他们便站在巨岩上,朝那窜动的身影挥手。

      山中顿时热闹起来。

      几乎是当日太阳落山,传信之鸽便从云胡堡中四散而出,飞向酉中各处。

      北往仙亭,西至岐山,而最后向南的几只,沿着芦溪江而下,所达之处乃是与奉虚山只一山之隔的奉灵山。

      “怎么样?”

      阿泽敲门入房,见吕熠在桌旁处理己事,抬眼看她殷切的模样,笑了笑。

      她方才在自己房间便见信鸽,犹豫片刻,还是前来一探。

      吕熠转头看向窗边的纡兰,纡兰于是伸手停落信鸽,动作娴熟地取下密信,恭敬地递给他。

      “给她。”他没有接。

      纡兰一愣,最终还是照做:“吴小姐。”

      她本觉有些不妥,但心中急切,便匆忙道了谢,展信一扫。

      信上将苏剑二人被云胡堡所救之事写的很清楚,二人身体也无大碍。

      她心中的石头落下,唇角不由弯了起来,看向吕熠,连声音都是微微扬起的。

      “他们没事。”

      二人视线恰好相碰,吕熠听她说完点了点头,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她忽觉有些异样,见人目光没有挪开,便将信送到他面前。

      吕熠垂眸看了眼,只将信放在一边,问她:“你的伤恢复了么?”

      “八九分吧。”她微笑,见他似很忙碌,他们今日又要赶路,便出言告辞。

      开门,让她没想到的是东南竟等在门外。

      “怎么了?”她回望一眼房内人,难不成来找吕熠?

      “薛师叔还有苏师姐他们——”东南拘谨的很。

      “他们没事了,你不用担心。”阿泽又补充道:“等你薛师叔伤好了,定会去普寺看你的。”

      东南目中一喜,点了点头,腹中却咕噜咕噜地响了几声,惊得他涨红了脸。

      “你饿了?”阿泽问。

      他羞涩地点头。

      她于是看了眼天色,晨雾渐渐散去,早市刚起,他们过一会儿也该赶路了,故笑道:“走,我带你去吃东西。”

      东南受宠若惊,却偷偷看了眼房中坐着看书的人,有些不敢。

      阿泽不解他为何如此畏惧吕熠,故挡着他道:“我与他直接去集市,便在奉灵山口等你们罢。”

      语罢,拉起人朝外走去。

      “等等。”

      她回头,有些疑惑,便见吕熠抬眸扫了他们一眼,问:“你身上可带了钱?”

      她这才想起,衣食住行皆是吕熠在安排,她身上倒真身无分文,不知如何开口。

      吕熠于是看了眼纡兰,纡兰取了足够的银两递给她。

      “下次还罢,谢谢。”

      她一笑,拉着东南离开,却不知房中人不再忙于公事,而是放下手上信,转身到了窗边,敞开可见街市繁闹。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正从熙攘中穿行。

      他看的出,她的脚步比以往轻快,神情也是无限和煦。

      身旁纡兰见了,抿了抿唇,眼神烁烁。

      又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站在他们身后,纡兰悄摸地朝人使了个眼色。

      很快被沉淡的声音所吓:“找到了么?”

      那黑影应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盒子来。

      吕熠接过打开,晨时青阳恰好越过早雾,照在那盒中物上。

      两瓣破碎靛瓷,光色冷淡。

      “是什么?”他无视了身后人的制止,抬手拾起一片,指腹磨到瓷片锐利的边缘,亦沾上星点凝于其上的粉垢。

      黑影却道:“请让纡兰回避。”

      纡兰撇撇嘴,但还是乖乖退到听不见耳语的地方。

      “说吧。”吕熠淡淡道,心竟开始狂跳。

      黑影还是凑近他,低声吐露了二字:“欢药……”

      但见人手中瓷片一碎再碎,锐利之尖竟刺破了掐得微微泛白的指尖,心下一惊,要知其上仍有药物残留。

      “药效……”吕熠不管。

      “极烈。”

      他皱了皱眉,难怪自己那夜几乎没有嗅见,后来身体异样却久久不散,可他只当是自己下流。

      而她受此药所扰那般久,身体之煎熬,难以想象。

      他想起青螺湖畔她古怪的轻佻,离开后只觉是她刻意恼他,如今一想,她或许是心神动摇,或许,是情难自禁。

      然究竟是什么缘由,也改变不了他冷漠离去的事实。

      很快,他见刺破的指尖渗出一颗血珠来,无任何痛感,只被不断拨散如涟漪般的酥烫所覆盖。

      这药迅猛地钻入他心,开始在他体内游走,每过一处,必是阵阵迭起的酥麻与灼热之潮,难以将息,愈演愈烈。

      他不禁抚住了窗沿,却掩饰得很好,从不多话的影子毫无察觉地开口:“我认为您在相处之道上……太过急迫。”

      他目光一闪,自己何曾逼迫?

      不远处的纡兰听见了这句,亦晃悠着附和:“我觉得岑九所言极是,但并不准确,准确来说,是您不该再近一步了。”

      他皱眉,难道就此便要逆着他心,疏远想要靠近的人么?

      纡兰一笑,喋喋不休起来:“人与人之间皆有屏障,如今破了,不论您做什么,对面之人难免觉得您是另有居心,更何况您最清楚她什么性子罢。既然如此,何苦犯人警戒?”

      “既然尚不能离她最近,那便,在她身边离她最近,若她眼中容不下别人,岂非等同于只有您一人……”

      在他看来,欲擒故纵,徐徐图之,方为良策。

      却不知眼前人根本无心听他长篇大论,指节烦躁地敲击几下窗台,沉声开口:“纡兰?”

      “诶——”

      纡兰以为自己的良苦用心终于得人赏识,笑得灿烂。

      直到他的声音再度传来:“出去。”

      他笑脸一僵,瞥了眼一旁沉默之人,见人无动于衷,也只能不服地退出门去。

      “你也出去。”吕熠朝余下的影子吩咐。

      影子一愣,成了今日第二个被赶出房门的人。

      奉灵山下,早市正忙。

      东南尚未剃度,算不得正式的出家之人,偶尔也贪食欲。

      但自含虚大师死后,性子便坚韧了不少,俨然是个小师父的模样了。

      望着满街琳琅,她便问:“东南小师父想吃什么?”

      东南于是转了两圈,最终指了一家颇为平常的面馆:“我想吃面。”

      “好。“阿泽点头,拉他进了那面馆,点上两碗素面。

      这对赶路数日的二人来说,也算不错。

      她尚在修行,故吃的不多,却见东南似有什么心事,本早起饿得肚子空响,如今却也细嚼慢咽。

      “不合你胃口吗?“她问。

      东南摇了摇头,眸中流露出淡淡的哀意:“我想起师父刚救我的时候,就带着我吃了一碗面,我阿娘……也总是煮面给我吃。”

      她见人水灵的眼中顷刻涌上湿润,于是道:“故人已往,常忆常悲,等你回了普寺,便多替他们念经往生罢。“

      东南认真地点头,他如今和元若师兄学习佛法,心中早已将普寺当作自己此生的归宿。

      他慢慢吃着,抬眼见对面人正看着自己,眼神却是飘渺的,小心翼翼问:“东南能叫吴小姐一声阿姐么?”

      她回过神来,有些讶异:“你有姐姐?”

      东南眸子一闪,回忆道:“我阿姐和吴小姐一样好看,她名字也好听,叫阿芙。”

      阿泽见他看着自己,却又好似透过她在看他的亲人,问她:“吴小姐叫什么名字?”

      她心头一软,冲他一笑,凑近道:“我的名字少有人知,你可别告诉别人。”

      东南郑重点头,她于是说:“我叫褚泽。”

      “褚泽——”他喃喃,并不知这两个字怎么写。

      很快她便沾着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他努力记在心间,朝她喊:“阿泽姐姐?”

      阿泽没听过别人这么叫自己,愣了片刻,坦然一笑。

      吃过早食,她带着东南逛了逛早市,买了些糕点,还有一壶酒,前往奉灵山。

      入山冷清,她百无聊赖地望着山景,以为吕熠一行会很快追来,却是等至天光渗云影,正午之际,才远远见行来的普寺弟子。

      一路无话,山中新绿叠旧碧,看多了也觉单调。

      想起自己今早还买了一坛农家酒,刚取出掀坛欲喝上两口,忽想起身旁人在,又封了起来。

      像是莫名的习惯。

      然这次,吕熠至始至终都不曾看她一眼,只是阖目修养着。

      她见人无故换了客栈里的黑衣,穿着一身庄重的青华袍,应是为了会见普寺长老。

      闭目养神,许是不想以疲色示人。

      她眸中一闪,亦配合的静默无声。

      等日色渐浓,山中竟也有些燥热起来,加之到了午时,他们坐于马车还不要紧,赶路的普寺弟子们已是饥渴疲乏。

      阿泽倾听山内虫鸣叶动,掀帘见再行不远便有泉水叮咚之声,树林掩映间可见檐瓦,于是朝吕熠道:“那处可荫蔽饮水,我们停车休整片刻罢。”

      吕熠看了眼,点头。

      她本觉车上有些闷,于是率先下了马车,到了那处泉水边。

      没想到泉边竟是一处荒废的宅子,她以水拂面,朝那虚掩的宅门看去。

      积灰的门扣上有几个尚新的指印。

      她上前两步,欲推开那门,然只微微一动,便察觉两侧异样。

      左右的灯笼中皆有暗器破灯而出。

      她一脚踹开了门,见门内四处窜出不少土匪打扮的高影来。

      那些人见她一女人,恶向胆边生,不料普寺弟子很快围了上来,他们便大惊失色,四散而逃。

      与此同时,宅子深处传出此起彼伏的女子哭声。

      她挥动溯雪,朝哭声处奔去。

      此宅不大,故她很快看见有人押着几个弱女子逃向后山。

      踢动脚下碎石,直直将那帮歹徒击倒,她飞身一跃,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朝惊慌的女人们道:“诸位不必害怕,我等乃是普寺弟子。”

      小女子们见来人皆是一脸正气的出家人,这才平息下来,相拥在一起,泣声不绝。

      阿泽怜惜,忽闻高处传来簌簌响动,伴随着隐约的哭喊。

      竟还有落网之鱼,她轻踏湖面欲上后山去,却见一道黑影近她一步。

      林中很快传来一声闷响,而吕熠也携一道浅影从湖山跃至后院之中。

      “没事吧?”她上前问,见他掌中染着丝丝血迹。

      “没事。”吕熠松开了女子手臂,将手掩于袖中。

      她眸光一闪,没有再多问,而是看向了他从林中救出的女子,一身素白,仪举清雅,楚楚动人。

      “阿姣多谢公子与姑娘相救。”她朝二人行谢礼。

      “不必客气。”吕熠颔首,便朝元若处走去。

      阿泽未去打扰,不经意见这位阿姣姑娘望着人离去的背影,眸中微微闪烁,直至感受到了她的视线,才收回眸子。

      也随她看了一眼,见天光碧影下,有人连倒映在潭中的影子,都带着几分清仪。
      的确引人向往。

      耳中传来稚糯的呼喊,她见东南朝她跑来。

      她朝人微微一笑,又看向那位姑娘,见她肩上划破几道颇深的血口,便主动说:“姑娘受伤了,我帮你处理罢。”

      阿姣受宠若惊,怕麻烦她,客气推脱,但那伤在靠近肩膀的地方,着实不方便,最终还是乖乖随她到了一间空房内。

      东南贴心地从马车上拿了纱布和外伤药来。

      她朝他一笑,将门关起。

      阿姣慢慢褪下肩上衣物,露出雪肤红痕,垂头的样子,秀静若水中风荷。

      “忍一忍,可能会有点疼。”她用清水将那伤口清净,又用纱布轻轻拭干血迹,再将药粉洒上。

      自认已轻柔至极,面前人还是喊出了声。

      她只当是自己手糙,道了声歉,见门外浮现一道阴影,冷声出口:“谁?”

      “是我。”门外人回答,语气清淡如旧,只简略问:“今日天色已晚,我们在此将就一夜,明日再出发,可好?”

      “好。”她正有此意,见门外人已无踪影。

      夜至。
      初春天气变化无端,午时尚日头明朗,到了傍晚便斜风细雨,待夜色浓重,丝雨已化作滴答雨珠落下,伴随阵阵春雷,料峭寒风。
      还好有此处遮风挡雨。

      不同以往,阿泽早早寻一处角落,草草睡下。

      人受了伤,不过稍微活动一番,到了夜里困倦便爬上心头,根本睁不开眼,但脑中仿佛还存着夜雨,偶伴惊雷,让她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

      身边有什么东西轻动,她猛地惊醒,转头见一双清灵灵,明闪闪的眼眸,松了口气。

      “怎么了?”她见四周人都睡下了,轻声问。

      “我,我怕……”东南软声道,手微微拉着她的衣袖,伴随一声颇响的春雷,整个人都抖了抖。

      阿泽扫过四下漆黑,唯有一盏烛火摇曳,孩童确实会怕这些天象鬼神,于是抚了抚他头,安慰道:“在我身边,就不用怕了。”

      说着,伸手将他揽过。

      然东南却整个身子都钻入她怀中,将她抱紧。

      她愣了愣,想反正夜半清寒,二人抱着也可取暖,于是便悄声哄道:“睡吧。”

      二人依偎着,入梦安稳而温暖。

      吕熠刚踏入堂中,一眼便看见了角落的阿泽,但见她怀中还抱着一人,那人双手紧紧揽着她腰,圆溜溜的脑袋亦低埋在她身前,不由皱了眉。

      然阿泽分明睡熟了,偏偏还伸手将身前人抱了抱,许是身上发冷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步子极缓地上前,将外袍褪了下来,慢慢蹲下,将带着他温度的衣袍小心翼翼地盖在二人身上。

      蹲了一会,才在他们身边随意找一处坐下,却忽觉何处来的视线看了他一眼。

      他朝那处望去,不见异常。

      晨曦盈目,拉人出梦。

      阿泽醒来时发觉身上有些燥热,睁开眼一看,才发现自己与东南这般依偎着睡了一夜。

      他们身上覆着宽大的青墨衣袍,她目中一闪,环视一圈,却不见吕熠的人影,而普寺的弟子们竟都起了,在外收拾行李。

      低头看身前人,还在熟睡之中,她只好坐着不动,不一会儿便见吕熠从门而入,朝他们二人走来。

      “醒了?”他问,低头看了眼那圆溜溜的脑袋。

      她只点头,没有说话,然吕熠却忽然弯身,将盖在他们身上的衣袍拿了起来,语气有些凉:“时辰不早了,出发吧。”

      这般动静自然惊醒了她怀中人。

      她有些不解地看去,觉得他今早脾气不太好,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收拾妥当,一行人按照计划出奉灵山。

      那些被他们解救的女子,有家的便都回了家,唯剩下那位阿姣姑娘无处可去,他们只好将人带着,到奉灵山下再安置她。

      吕熠自然骑马而行,将马车留给了两位女子,和东南。

      “姑娘是何处人士?”她见女子时不时掀帘往外望,问。

      “小女子是南阳人。”阿姣温柔回道。

      南阳?倒是与他们同路。她眼底划过一丝暗痕,抿了口茶。

      等赶了半日路程,在山脚林中竟惊喜发现一处茶摊,他们便就地休整,喝上几碗凉茶。

      阿泽觉车内湿闷,故拉着东南下了马车,谁料那阿姣姑娘也跟着下来。

      茶摊中客人颇多,已然容不下他们这么多人,故阿泽寻一处僻静之地与东南歇息。

      漫不经心所见,乃是那善解人意的阿姣姑娘见普寺一众只能就地而坐,便至茶棚取了凉茶,一碗碗给他们送去。

      很快,送到了吕熠面前。

      吕熠看了一眼便回绝。

      阿姣却没有收回手,低眉望向他:“公子嫌弃小女子——”

      “并无此意。”吕熠淡道,径直起身。

      那阿姣姑娘跟出两步,不小心踩到泥潭,朝身前人倒去。

      吕熠伸手扶了一把,但在抓住她手臂的一刹指尖一僵,目色霎然冷了下来。

      掌中蕴力,而方才还似娇花一般的女子却顺着他力旋身,裙裾翩飞。

      吕熠将人直接甩至旁边。

      女子不敌他这般重力,连连在林间退后,低头见白裙染上无数泥点,蹙起秀眉,叹了口气,却还敢看向甩她之人,笑:“好功夫。”

      阿泽将茶碗飞了出去,速度之快让她无暇躲闪,掌中被划出一条红痕,女子于是朝她望来,眼波含着狠意。

      她觉得这眼睛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来,让东南躲好,起身会会。

      然不等她出手,一柄银剑先将女子困住,招招狠厉,直取性命。

      女子显然一惊,看向执剑之人的眼中不再媚意如丝,很快,她面上便被剑尖一划,假面露出破绽。

      她不再掩饰,袖中伸出莹白的渔丝,拂手勾上整个茶棚,将其掀顶朝人袭去。

      阿泽见那熟悉的容颜与招式,认了出来。

      “鲤娘?”

      想起那夜遭遇,她双目覆上寒霜,手中溯雪挥了上去。

      鲤娘扛不住二人同袭,在泥泞之间翻滚几圈,狼狈不堪,仍迅速起身,见茶棚下躲藏着一道瘦小的身影,眼中狡笑一闪而过。

      阿泽看出她的意图,忙去阻止,却见人已挥出指尖渔丝,东南被吓得不敢动弹,等朝后奋力奔逃,又被什么一下绊倒。

      踉跄之间,眼见那物如魔爪一般逼近,阿泽却看到它被一把折扇压在了茶桌上。

      虽只有一瞬,但离得更近的吕熠足以挥剑,斩断一切。

      鲤娘顿时失了支撑,整个人朝后翻了个身,面带不甘,也只能以极迅的速度窜入林中。

      吕熠知晓她的身份,并没有去追。

      她见状,心里明白,眼看向那手执折扇之人。

      茶客大都穿着蓑衣,带着雨笠,早被这惊乱所扰,能逃的逃,能躲的躲。

      唯有那摇扇之人处变不惊地于桌上饮茶,这才阻止了一场风波。

      她见那人很快摘下斗笠,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却又朝她眨眼笑笑。

      她立刻认出了是谁,面上讶异明显,而那人已晃着扇子朝她走来。

      只不过没到她跟前,便被一柄长剑所阻,悬停脚步,神情惊讶得有些夸张。

      “阿泽,一月不见,你的反应可比以前慢多了,没少受伤吧?”那人语气熟悉,称呼亲昵。

      她伸手将吕熠横在二人之间的长剑推开,问:“你怎么来了?”

      “怎么,把我甩了,现在还不准我来找你?”那人故作不满,将假面一撕。

      这副面容她再熟悉不过,世上大约也只有柳无面一人,能毫无顾忌地与她谈笑。

      “你知道我并无此意。”她淡淡回,越过他望向起身奔来的东南,道:“方才多谢了。”

      “举手之劳。”柳无面得意地切了一声,正欲再言,身旁窜过一个矮小的身影。

      他正疑惑,那影子便十分自然地抱住了阿泽。

      而阿泽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甚至还伸手抚了抚那小崽子的背,柳无面眉眼间的惊色几乎溢出来,围着二人打量一圈,疑惑地问:“一月不见,你这是收了个弟弟,还是儿子?”

      话刚出口,一记冷眼便射在了他身上,等他转头看,只见剑光闪过,收剑之人已转身离开。

      “你别胡说八道。”阿泽看了眼离去之人,目色略带沉意。

      波折过后,故友重逢的喜悦便冲淡一切。

      待一行人终于离开奉灵山,此次行程便算步入尾声,奔波一日后再无顾虑,也可好好休息。

      她却要一醉方休。

      “醉谷酒!”她见柳无面神秘兮兮地从袖中掏出一物,神色亮若星子。

      “也不知你给老鬼喝了什么迷魂汤,他竟舍得让我带一坛酒来给你。”柳无面撇撇嘴,他与伯山翁多年好友,都未曾喝过几杯。

      阿泽只随意笑笑,手却毫不马虎地夺过,掀坛便是畅饮如龙。

      柳无面见她这般模样,却轻叹了口气,这般想念酒,恐是离了醉谷便忙碌无闲,又时常受伤,不得饮酒。

      他这样想着,便知道今日自己不能喝的太醉,只恐夜深之时要扶着醉酒之人回房休息。

      二人闲躺在屋顶上,眺望云月相重,只觉无限美好。

      后来,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靠近,回头一看,竟见一抹鬼祟的小黑影,失笑:“小和尚怎么也爬屋顶呀?”

      阿泽听闻,眼底亦闪过惊讶,东南已然坐到了她身旁。

      “你还没睡?”她问。

      “我——我,明日就到普寺了,我睡不着。”东南支支吾吾道。

      柳无面却看穿了他的心思,指着他笑:“好你个小和尚,竟还舍不得我家阿泽了是吧?”

      东南于是涨红了脸。

      她有些醉意,无意理会柳无面的玩笑,抿了口酒,问:“东南,回了普寺便要出家断俗,你可愿意?”

      东南看向她定定然点头:“师父救我的时候,就这样问过我,他如今走了,我发誓要做一个像他那样的修行之人。”

      一旁柳无面没想着这般小的孩童也有此志,心中不由感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阿泽心中亦一动,又听见东南继续道:“我还想习武,等变得像你一样厉害,就可以救更多的人,将坏人都杀光。”

      “东南,寻常人习武可挽生杀,但出家人只讲救人渡人,不讲杀戮。”她转头沉静道。

      东南尚不能体会她话中真意,却也点了点头,问:“那阿泽姐姐可以教我武功吗?”

      “我教你?”她挑眉,将酒饮尽,双颊也渐渐浮上了醉意,笑着摇了摇头:“我所习功法至寒,与你日后要学的疏阳一脉相冲,不能教你。”

      东南眉宇间便染上些许失落,哦了一声。

      她不忍看他垂头丧气,想着如何挽救,朝四下望了望,忽见清凉月色下的一抹黑影。

      她指了指那影子,勾唇一笑:“我不能教你,让他教你,如何?”

      东南认出那影子是谁,似怕得很,连忙摇头。

      柳无面顺她所指一看,见那影机敏得很,已然朝他们三人看来,不由瞥向身旁人,见她神色从容,便知,人已然喝醉了。

      果然,阿泽微微蹙眉,拍了拍东南的肩膀道:“他有什么好怕的,难不成还能吃了你?”

      东南依旧低头不语。

      阿泽沉吟了一会,忽而凑近他道:“他功夫很好,若能得他指点,对你将来修习疏阳经大有裨益,而且——”

      东南听闻她话还未说完又戛然而止,于是抬头,见她眉眼似藏风月,无双之美,声音也低了一分:

      “他也有个姐姐,才貌双全,那是我见过最最好看的女子。”

      东南愣了愣,而一旁柳无面已然分不清她说的是醉话还是半醉半醒,至少,毫无逻辑。

      阿泽盯着东南看了一会,见他不为所动,便叹了口气:“你不敢的话就算了。”

      然她话音刚落,东南便坚定地道:“我去。”

      “有志气。”她于是眉眼欣喜,天真而肆意,一把拾起已经空荡的酒坛,道:“给你喝点酒,壮壮胆子。”

      柳无面见她真举着酒坛到东南面前,出言制止:“阿泽,别胡闹啊,小和尚怎么能喝酒?”

      “就一滴。”阿泽看他一眼,将酒坛倒转,里面果真只落的下一滴酒来。

      东南心中前所未有的紧张,他从未喝过酒是什么滋味,也知道今夜过后他不能再碰此物,脑子里便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一定要尝一口。

      紧接着,那一滴晶莹的酒液滴在他唇间,他抿了抿,只觉酸涩直冲口腔,眉头霎时皱起。

      他再也不要喝酒了!

      阿泽见状,反而笑了笑,见东南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屋顶,便趴在屋檐上,看他的身影很快又出现在后院中。

      她什么也听不见,但看着东南走近那黑影,便觉有趣,眸间恰似繁星点点。

      不大的院中,灯火尚明,照得柳树新枝,满地缱绻。

      疏影同样投于院中石桌,春风绵绵,柳丝窈窕。

      吕熠早在阿泽望来时,便发现了屋顶上几人,本没有在意,但发觉他们视线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便觉怪异起来。

      于是翻阅信件的手逐渐缓慢下来,到了后来,不过出神的遮掩。

      直到那抹矮小的身影怯怯地走近他,他心中有些不妙的预感。

      即便坐在石凳上,他仍能居高临下地望着小和尚,等他开口。

      然东南即使喝了酒,也胆怯的很,张口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后面只慌乱地鞠躬:“城主大人好。”

      吕熠其实早知道他很怕自己,也并不介意这种畏惧,只沉声点头。

      不经意间抬眸,见房顶上的人不知何时趴在了檐脊之后,虽夜色漆黑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他还是心跳一快。

      东南又低头久久未语,他一旁的手下都等不及了,出言:“天色已晚,城主回去休息吧,我将这小娃娃带回——”

      吕熠抬手制止,收回视线看向面前人,终于问:“找我做什么?”

      他能猜到,与檐顶之人有关。

      东南终于鼓起勇气,弯身拱手,出口字字顿然:“请吕城主教我武功。”

      吕熠微微皱眉,先是朝屋顶看了眼,觉得看他的人好似在笑,又看回东南问:“吴小姐让你来的?”

      东南点头,将他们在檐顶所说告诉他。

      吕熠听他这般支支吾吾的转述,却也眸色一动:“她为何让你来找我?”

      “她说吕城主武功很好,若得您指点对我日后修习疏阳经大有裨益。”东南几乎原封不动地照搬阿泽的话,语中紧张未散:“她还说,吕城主有个才貌双全的姐姐,是她见过最最好看的人。”

      吕熠听闻后半句,唇边不禁一弯,虽不知二者有何关联,却板着脸继续问:“她还说了什么?”

      东南不知为何敢抬头看他,没有回话。

      吕熠于是道:“你告诉我,我便教你。”

      “她……她还说,你没什么好怕的,又不会吃了我。“东南立刻回道。

      他听闻目中一闪,他倒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吓得她不敢接近,吓得她只能疏离。

      “城主大人要教我什么?”东南好奇问。

      吕熠看去,他双眸明闪,确实怀着稚子才有的天真无邪,惹人怜爱,尤其是对女子来说。

      于是不由想,她便是因为这双眼睛,每每心软,让他肆意妄为的么?

      想着,眼中浮起一道幽深之色,将腰间配剑解了下来,搁在桌上,问:“你可知这是什么剑?”

      东南只扑闪着眸子仔细观量那华美而寒厉的长剑,半天却无解,诚实地摇了摇头。

      吕熠握着银剑的指尖微转,让其出鞘半寸,半寸剑身上,刻着一颗心的复杂形状,又像是什么奇异的文字。

      东南并不认识。

      “此剑名为君子。”吕熠将剑收回,看向他解释道:“剑为君子,君子为剑,执剑之人最先该学的,应是存君子之心,行君子之行。”

      东南似懂非懂地点头,却被吕熠凌厉的眼神看得心虚,耳边又传来问话:“你可知何为君子之行?”

      东南被他问得神色迷茫,全然不知如何回答。

      他于是缓缓开口:“善恶两明,忠义两全。”

      东南明白此话的意思,眼中明亮片刻,面前人又继续道:“举止有礼,男女有别。”

      东南听闻,眸中闪过一丝惑色。

      吕熠见人认真,语气便温和了些:“江湖之上,持剑难免沾腥,然杀戮乃是人心头恶欲,持剑者可为强身,可为自保,可为扶弱,但绝非为杀人,铭记此言,你方可拿剑。若有剑在手,视此为倚仗,则前路终偏之,视此为约束,则攀高而行远,武学无涯,此生须臾而绵延。”

      东南似懂非懂的模样。

      “你在听吗?”吕熠语如严师,带着审视。

      东南连忙心虚地低下头去,又偷偷朝人看,怯生生问:“城主大人,我……有一事不明白。”

      “你说。”吕熠面色才缓,他平日未曾教导过孩子,或许是语气太厉所言太深了。

      “城主大人说男女有别,那我以后,是不是不该再抱阿泽姐姐了?”他思前想后,却仿佛卡在了死巷之中。

      吕熠眼神微促地点头:“自然。”

      “可是我把她当作我阿姐,也不能吗?”东南却觉不甚服气。

      他只是贪恋她怀抱温暖,让人心安,故喜欢的很,依赖的很。

      这下轮到吕熠一愣,却像是才反应过来,眉心一皱:“她告诉你她的名字了?”

      东南这才反应过来,想起人说过不可泄露,连忙捂住嘴,神色懊恼不已。

      吕熠将他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心中颇为不屑,道:“你不必如此,我早便知晓了。”

      东南惊异,却松了口气。

      吕熠又看向檐顶,旁窥的二人早不知何处去了,而月渐西沉,才反应过来,他竟与这不足十岁的孩童在此较了这么久的劲。

      心中生出些许烦闷,只将方才的话再复述了一遍。

      见东南这次跟着念,应是铭记于心,眼底浮光点水,索性起身,看了眼一旁早已目瞪口呆的纡兰,道:“送他回去。”

      手下刚回过神来,竟神色严谨地确认一眼自己面前是不是伴随已久的主公,才应声看向东南。

      吕熠独自一人离开,身后稚嫩之声又将他叫住:“城主大人,你的剑!”

      他于是回头看了眼桌上泛着银霜的长剑,忽觉无趣的很,随意道:“送你了。”

      东南一怔,见人消失在黑暗中,久久没有回神,直至一旁人拿起长剑,送到了他手上。

      “小和尚,拿好这把将心剑,啊不,君子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7章 君子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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