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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血光喜 ...

  •   清风喜宴。

      印着青兽踏风的帖早已四散而出,自然也送往了昔日同僚之处,远至迟苍山的孤烟寨,近至积玉山东——昙花寨。

      “寨主——您真要去啊?”

      “废话。”慕灵筠把玩红帖,扇尖成器地点了点手下脑袋:“这般有趣的事,我离得又近,当然要去凑热闹了。”

      他与罗牙也算故友,最知其衣冠禽兽的本性,倒要看看什么样的女子能入他的眼。

      正美滋滋想着,又一手下匆匆前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慕灵筠隐隐感觉左肩传来渗入骨髓的痛感,出堂见远远行来一道黑影,他定在原地,那影便在路过他之时缓了缓脚步,兀自进去。

      “您怎么来了?”

      他将喜帖暗暗收于袖中,岂料来人直接道:“帖给我。”

      “罗牙的喜帖,我明日只去看看……”他讪讪将帖送了上去。

      人并没有回他,只伸出一只手搭在那帖上,他的手很好看,即使是在他看来,集女子之无瑕,男子之宽润,覆于华帖,得照雪光,如青竹一般,投下修长的暗影。

      他最终没有接过帖,只道:“你不必去了。”
      声音像落雪的青山,冷冷沉沉。

      新年将至,是阴风暗雪后的初晴。

      清风寨中从未有过这般红绫拂雪,香烛生烟的场面,即便是在旧主的喜宴上。

      那时清风虽势盛,然旧主保守,断然不会为了一场喜宴将整个匪寨暴露于危险之下。

      可罗牙不同,他生来厌弃这千夫所指的身份,九寨瓦解,他甚至生出一丝窃喜,暗喜自己或可摆脱这阴沟,在江湖高处占有一席之地。

      今日便是开始,从这场盛事开始。

      他望着寨深处的一方喜院,忍不住想。

      院内的人,是断然不会想他的,阿泽如今只想,怎样才能将赛八仙从鬼渊带出,再全身而退。

      四下无人,她便套上一身青衣,蒙面而出,凭着几日的摸索,她如今能空手潜鬼渊,但只是停在一处密藤相缠的林洞外。

      因为此处是最好的传信之地。

      她将冒险所绘的清风地图缩成珠丸挂于雀爪,见青雀安全飞离,这才穿行回寨,再次路过鬼渊外的那处荒宅时,竟听见里面传来动静。

      寨中正忙,此处不该有人才对,她避身看去,院中杂草丛生,朱轩老旧,她很快在一片荒芜中瞥见了一抹绛影。

      今日喜宴,寨中人多着鲜衣,她一眼认出是先前与她比试的曾六娘。

      她来此处做什么?

      阿泽见她手上提着篮子,遮遮掩掩地停在了一扇破败的窗前。

      窗内有人。
      六娘敲了敲窗,那窗便开出一个小缝。

      “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来。”她悄声朝里道,将提着的盒子抬到窗边。

      过了半晌,窗内才幽幽回话:“什么东西呀?”

      这声音细细轻柔,竟像是年轻的女子,又似乎久年栖此,根生出几分荒凉来。

      接着,窗中伸出一只瘦白的手将东西收了进去。

      阿泽正暗自揣测,六娘又开了口,这次没有先前的小心翼翼了,是被情绪所牵引:“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久久没有等来回答。

      六娘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算了,你一个疯子知道什么,不过,今日是个好日子,你也应该高兴才对。”

      像是应她的话,窗内传出女子低低的笑声。
      她不敢多留,很快离去了。

      阿泽心生探究之意,待人走后,也沿着杂草覆盖的路朝那扇窗去,然还未到,窗子便啪的一声关上了,侧耳再无声音传出。

      她一惊,这说明房中人察觉到了什么,可她脚步轻浅,在六娘口中,那人还是个疯子。

      到了那窗前,她透过几眼幽深看不见分毫,于是伸手抚上窗棂,正欲打开些,那窗子便猛地敞了开来。

      她迅速弯身,又觉什么东西攀上手,将她朝里拉去。

      这力精迅,她只能顺势而为,在屋中还未站稳,身前拂来带风衣袖,她与人相交几招,便觉出此人功法卓绝,且一看便是正统出身。

      想起那日与曹六娘的比试,很快明白过来,指点她的高人,就是眼前与她交手之人。

      然清风寨内怎会关有如此修为之人?说是关,凭她本事又分明来去自如。

      她一时分神,遮面之物被扯,那人却就此停手,晃着步子瑟缩到了床帏边。

      她夺过之手悬了一下,才将面纱塞入腰间,四下昏暗,一股阴凉的霉味扑鼻而来,她见那女子穿着青灰裙襕,一头青丝挽于藤簪之间,使其不至于掩面若鬼。

      窗外透来的天光照在她面上,阿泽见她生的极美,美而憔悴,疏而苍白。

      可女子的手不安地在怀中搅弄,半晌,翻出一块青玉佩来,她拨弄着玉佩墨蓝的尾穗,许是常年如此,尾穗稀疏,连着的护身符也褪了色。

      阿泽却觉此佩似曾相识。

      玉绘青松,乃是长清象征,而女子这块通体流光,厚正端方,更像是那几位长老所配之物!

      但长清中能与魏弃排上一辈的女子,如今应只有长老万虹,那眼前人,又是谁呢?

      “前辈是长清弟子么?”她试探地走近两步,见女子拉着玉佩的手一滞,继续问:“为何会在此处?”

      女子神志不清,埋头朝里缩了几分。

      她见人魂不守舍,不敢再追问,为今之计只有先离去。

      可身后人却轻声开了口:“阿虹师姐来了吗?”

      她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女子口中之人应是万虹。

      回过头去,女子却又躲避,她想告诉她今夜长清会围剿清风,却不敢贸然,只道:“今夜清风喜宴,来客甚多,你想找谁?”

      “喜宴?”女子萧然问,她正欲回答,见人唇角一动,面上皮肉却似不动的死骨一般,笑声渗骨的凉。

      她如实道:“今夜所办,乃是寨主罗牙的喜宴。”

      岂料女子听闻此名,刹那阴疯起来,握着玉佩的手也不停颤抖。

      阿泽丝毫不怀疑,再用力一分,这身份信物便会被碾碎。

      她对罗牙有恨,深入骨髓,但又是为何呢?

      来不及深究,因为院外传来了脚步声,她只能道了句告辞,迅速离开。

      刚出了荒院,瞧见远远行来的一道身影,是罗牙,她皱了皱眉,避过人返回。

      雪后黄昏,恰似群山白头,又茫然醉酒。

      她穿着白裳坐于席,已然沐浴焚香过了,只深深厌恶成亲的繁琐,以及还要再次面对的某人。

      曾六娘捧着妆奁,身后跟着数个罗牙的宠姬,前来为她梳妆。

      任人摆弄。

      曾六娘虽看上去毛躁,梳妆之活得心应手,有时不满意,还要再三修整。

      她于是道:“六娘的手真灵巧。”

      曾六娘听闻一愣,笑:“夫人你别看我成日与那帮混货在一起,从前也是个好人家的女儿哩。”

      阿泽没想到她会主动谈及往事,透过昏黄的花镜,问:“你燕子折刀耍得不错,颇有大开大合之势,可是受过高人的指点?”

      六娘这下惊了惊,不由自主朝镜中人看去,却恰好对上她目:“夫人说什么笑,我一个女匪,若是遇上了高人,他不得一剑把我脑袋分了家,还教我武功?”

      “是么?”她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却透着清醒。

      六娘之手明显一顿,联想到自己之前去了何处,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夫人,我……我是一时糊涂,见喜宴上吃食多着,就拿了一些去给她,六娘任凭夫人责罚,只求夫人千万不要告诉寨主,他若知道了,会将我千刀万剐的!”她声音颤抖。

      阿泽侧眸问:“她——是谁?”

      六娘抬头,满脸惊愕,却也只能回答:“她——她是老寨主的夫人,万瑶。”

      万瑶?

      阿泽皱紧了眉:“她是罗牙的生母?”

      六娘没有回答,她心中的疑问却霎时解开,女子乃是长清尊长,竟会被困在这深山匪寨中无人知晓,而长清门分明就在百里处。

      她几乎能想到万瑶在此处受了多少折磨才会丧失神智,而罗牙先前面对她的笃定,也有迹可循,此人无非是想将她变得与自己母亲一样罢了。

      想至此处,她眼中结起寒霜,将她锁住,世间还无人能做到。

      继续梳妆。

      有人替她挽发点妆,她总会想起第一次如此这般,是在迟日山庄,当时只觉镜中人模糊,现在才发现他画的,竟不会让她失了半分自己的模样。

      眼角余光处尽是泛着柔色的红光,那夜执着前去寻他的光景便忽地涌入脑海,明明自那后便有意不去想半分,如今想起了,却清晰如昨,未忘分毫。

      可惜,离去后的境遇是她亦未想到的波折。

      她于鬼市见男女春心涌动忘情纠缠,再见人求生之欲压过誓言,她于红局同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假装亲近,再于心软之后被人逼上绝路,她于清风隐忍求全,将罗牙虚伪放浪的本性看的淋漓尽致,直生恶心……

      仿佛自那次逾越之后,一切她未曾经历过的风浪都劈头盖脸而来,她想那时的自己是因无知而无措,如今,却再不会重蹈覆辙。

      红尘她尚未踏入,只想一指掐灭。

      静待事完毕,六娘站在她身旁,只觉惊羡不能语,更不舍飞来红霞将她遮住前的每一眼。

      然终究是落下了,今夜若万事吉利的话,能再见这容颜的,当是能与她同眠共枕,携手后生的人。

      风雨将来夜。

      清风寨隐了数十年,如今借此喜事,张扬于世人面前,明眼人皆能看出,罗牙分明是想脱了旧主的死壳,造枯木逢春。
      心是野心,只是不知人,是不是能人。

      当喜堂中宣布万荣枯之解的消息落定,来贺者便都收起了异心,假笑恭贺一时溢满堂上。

      万荣枯愈长愈疯,而向来以维护江湖安宁为己任的九镇却在此时当起了缩头乌龟,若这疫病真被区区匪寨给解了,无数深受其害的门派必唯清风马首是瞻。

      即便长清今夜围攻上来,罗牙握着万荣枯解药,也能大大方方地走出这阴沟之地,东山再起。

      盖着红绸,阿泽远远仍感觉到了彩灯映目,丝竹盈耳,沸腾在她走入喜堂之时被压了下来,头上物什重比千金,两旁的小女子步履缓慢至极,让她也不得不步如云移。

      前方有人从容地走下台阶,听似温柔的声音在面前响起。

      “来了。”

      紧接着一抹喜色宽袖伸到她盖头下,宾客皆屏住呼吸,想看看这即将享受无尽荣华的新贵人是何模样,下一秒,那胭红织金的盖头便飞落了一旁。

      众人惊了片刻,才发觉掀开红帘的可不是满面春风的新郎,而是那颜色娇艳的喜袍女子!

      流光溢彩的画面至此清晰,阿泽未管罗牙阴凝的嘴角,环视堂上,任人观量,反正面上厚重,也不是她的模样。

      本想看遍今夜妖魔鬼怪,谁料却先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与鬼市一身张扬不同,青墨袍,慕灵筠。

      慕灵筠亦坦然望向她,唇角微微下凝,似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她微微促起眼眸,此人便有些怯了,心虚般的轻垂下眼,躲避她的视线。

      罗牙以为她是报仇心切,耐着性子低声道:“别急。”

      可阿泽在众目睽睽之下便视他若空气,他甚至不见她的正脸,如今更与宾客眼神相交,这让他颜面置于何地?

      这下不止他,堂中有眼色的人都看出了三人之间微妙的气氛,罗牙脸色瞬间沉下,作势抓住人手,却落了空,声音愈冷:“你到底要干什么?”

      阿泽这才望回与她同色之人,漠然吐露几字:“罗寨主,逢场作戏,就此为止罢。”

      语罢,她伸手一把扯下头顶沉重的金冠,朝人面狠狠砸去。

      在满座的惊呼声中,罗牙落后她太多,满面华贵而冰冷的锋利金叶划过他面,力道之重,犹如千刀万剐,凤冠四分五裂,他面血色淋漓。

      在四溅的珍珠金雨之中,连退数步的罗牙竟诡异地扯起嘴角,笑出声来,那笑声愈烈之际,堂外乌云闭月,一道划破长空的闪电将堂上照亮片刻,雷鸣自天而来。

      “既然如此,都给我把命留在这里!”他阴恻的视线朝众人一扫,话语间无数寨徒将堂内围得水泄不通。

      一时,甚鬼之辈纷纷欲逃。

      阿泽一扫地上乱剑,指向堂侧那不动如山的慕灵筠。

      她剑风可比闪电,掀得满堂红乱,烟烛俱灭,慕灵筠的衣袍如墨竹徐徐而动,他似堂中唯一不受混乱所扰的人,只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起身朝外。

      堂中不知何方的人有意为他开路,如此严密的包围,他一身竟滴血未沾,她亦在尚未合拢的一丝人缝中追逐而出。

      堂内,罗牙看见相追而去的一青一红,冷眼如鬼,也只能加快动作,先解决这一堂混乱再说。

      阿泽一路追人至漆黑的榕树林,察觉那慕灵筠心怀鬼胎,有意将自己引往何处,而她又何尝没有心机?

      假追此人,不过是借他引走暴怒的罗牙,而她则悄然折返,朝鬼渊行进。

      等救下赛八仙,若这慕灵筠还未死于罗牙手下,她再来收拾。

      望一眼白月,有青乌相遮,黯淡不少,狂风骤雨将至,她的时间不多了。

      可在险如獠牙的鬼渊之口,阿泽不出意外地遇狼挡道。

      “罗牙清风,不堪重负。”漆乌语中哑然,双手的镜光甲套映出她急切的面孔。

      她一笑,藏于衣间的剑随力出鞘,势不可挡:“酉中之地,你唯能信我,信我,杀你。”

      漆乌朝一旁闪躲,身上还是被剑锋逼出血痕,这下杀气汹涌,尽数化于双手铁甲之间。

      那日比试,阿泽藏了四分,他亦掩不少,如今殊死较量,再无余地可言。

      漆乌身形诡异,无刃于手,亦可伤人,故她驭起折夜刀法,力重锋急,气吞山河,招招见血,任他万般诡谲,她便破了这血肉之躯,让其溃于无形。

      面对一心求他死的女子,漆乌也不得不竭尽全力,如此,既激起了他嗜血之意,又让他觉平生前所未有之痛快淋漓。

      他是如此,阿泽亦然,不同的是,她有足够的定力抑住习武者的杀性,漆乌不懂这一点,在这般武尽巅峰之际,冲上脑门的杀意早已让其双目充血,青筋暴突。

      入魔之症对武者而言,向来是不可避免的,任一代宗师或是无名小卒,只要运武杀人,就等同于在心中埋下嗜杀的种子,人可控它,却难灭它。

      她一占上风,力贯长虹,长剑与暗夜划过的一道闪电遥相呼应,砍落一物,乃是漆乌右手。

      震天的吼叫从人口中爆发,鸦雀惊起,亦惊到了匆匆赶来之人。

      阿泽横剑再击,意欲一招毙命,没想到断臂之痛让人跌入狂境,竟敢以掌握刃,她眼中沉淀专注之色,将那只残手砍出裂痕,铁剑与镜甲相磨,一时之间银火四溅,风起云涌,林木秀者纷落尽折。

      漆乌骤紧的双瞳却闪现异动。

      她一时惊愕,对手嘴角隐隐抽动着,而她的剑开始发出阵阵嗡鸣。

      她抽剑无能,步步后退,余光所见只有万丈鬼渊,一刹间穷途末路之感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漆乌的咽喉处突然刺穿一把利剑,她来不及细想,在即将跌落悬崖之际,一剑拂扫人身,借此之力旋步回岸。

      脖间同样擦着那刺眼的剑光而过,身后却被奇异的屏障包裹,她抬头朝那及时之人望去,只见其青墨重叠暗红的衣襟。

      二人脚下皆默契地施了分劲,才不至于翻滚在地,她还没开口,他先低哑着声朝她问:“受伤了么?”

      她同人两泓深眸对望,什么情绪都不掩饰,叫他心慌侧目,她便伸手将那层假皮扯了下来,露出他原有的模样。

      这下,他更不敢看她了。

      她拉开了距离,什么都不问,只是以剑挑起漆乌遗落在崖上的那副镜甲套,见吕熠与他带来的那手下寻觅着什么,道:“我知道下渊之法,走吧。”

      语罢,率先走入渊道。

      她一个人默然走在最前面,感觉目光相随,略不自在,越走越快,吕熠直接阔步到了她身旁。

      她惊了惊,将他拦住,提醒道:“这里奇阵机关无数,你没来过,跟在我后面。”

      吕熠听话后退了两步,又绕过她手到了她前方,只回了回头:“既然危机四伏,你就算来过,又怎能识遍所有险处?”

      她一愣,那也不能让他一人涉险,故还是与人并肩而行。

      身后,被无端忽视的手下跟着两位你推我让的高手,极险的鬼渊如通天大道。

      有阿泽带路,三人很快下了鬼渊,她先一步走进深处微亮的石洞,四处找赛八仙的身影,寻常忙碌在石案前的人竟凭空失踪。

      “赛前辈不见了。”她朝吕熠道,心中打起鼓来。

      “别急。”吕熠见她有些沉不住气,却记得她从前不会如此,是心头压着多少事,或是此番忍过多少气?

      他眉心一皱,瞥向一旁晃晃悠悠的手下。

      阿泽于是也看向那人,身形眼熟,便见他也撕下了假面,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竟是慕灵筠!

      她一时惊讶,眼神在二人之间扫过:“你们是一伙的?”

      吕熠正要开口,慕灵筠先拱手回答:“姑娘说的不错,在下昙花寨慕灵筠,前月已然投诚迟日。”

      他极懂察言观色,想先在这贵人面前抖个机灵,却好似弄巧成拙,阿泽看向他的目光寒如刀剑。

      这样一来,那日鬼市的周折便通了。

      “鬼市他擅自做主,险些伤了你,你若难以消气,处罚他便是,但且留他一命。”吕熠道。

      慕灵筠听闻不可思议地看去,自认也算鞍前马后,毕恭毕敬,吕熠竟拿他堂堂一寨之主来讨好女人,哪里是盘珂所言的江湖明主!

      然自己做的决定,打烂牙齿也要和血吞了,他低眉道:“姑娘恕罪,那日在鬼市慕某着实不知你身份,这才冲动险些酿成大错——”

      “好了,吕城主的人,何时轮到我做主?”阿泽救人心切,只打断问:“你身为九寨主之一,若知道鬼渊玄机,废话少说。”

      “家父曾随旧主来过此地,知道渊中有一地下深潭,赛八仙或被关在那里。”

      慕灵筠解下一把扇子,在洞中四处敲打,不知触及多少处,一方角落逐渐下陷,露出一条幽深的小径来。

      “就是这里!”他道,此处所布乃九寨特有之阵,需以独门功法才能打开。

      她立刻迈步,衣袖却被人拉住,回身望去,吕熠松手道:“让他先走。”

      慕灵筠听闻,心中长叹了口气,摇摆脑袋听令而行。

      阿泽紧随其后,耳边渐有空灵水声传来,等他们头顶出现了昏暗的月光,照见一汪潭水粼粼生光。

      然此处幽寂得可怕,她心中涌现出不好的预感。

      很快,身旁燃起了一只火折子,她下意识看了眼,见人被火光照出清俊轮廓。

      不管,在黑暗里摸索起来:“赛前辈?”

      无人回应。

      她借着昏黄的光看见了尽头一道笔直打坐的身影,心头一陷,快步奔去。

      火光随之跟上,照见了她和坐着的那人,正是赛八仙。

      他阖着眼眸,对晃曳的火光毫无反应,面色呈现出令人生寒的青灰。

      阿泽只觉脑中一阵嗡鸣,急忙一抚赛八仙的肩膀:“赛前辈——”

      然所唤之人无半分动静,她不过轻轻一碰,清瘦的身躯便倒在了岩壁上。

      她悬在半空的手一抖,无措至极。

      就在昨日,她还信誓旦旦地告诉他,此处能进便能出,她抱着的万分笃定,都在这一刻化为灰烬。

      而赛八仙同她讲述往事时,时而淡漠,时而沧桑的神情,此时齐齐涌入她脑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吕熠将险些跪倒的她扶住,她只看了他一眼,眼底映着深深的绝望,他感觉自己的心也在那一刻寂灭一阵。

      阿泽垂眸,默默检查赛八仙的尸体,很快见人右手紧握成拳,眸光一闪,将他尚未完全僵硬的手摊了开来,见掌心是一截羊肠袋。

      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闻,血腥味浓重扑鼻,让她险些呕吐。

      吕熠也蹲下身来,却是捕捉到了赛八仙左颈几道不起眼的小点,他沉目片刻,伸掌覆上其背,蕴力将插入的几根银针逼了出来。

      一拈,九针染血,颜色乌青,他缓缓道:“他并非被人所杀,而是自己封针自尽的。”

      “为何?”阿泽一惊。

      “若我推测不错,他早年练就了百毒不侵之体。”吕熠沉声解释:“此种人虽不受毒侵,心血却含剧毒,若以银针开穴,毒血便会流出,必死无疑。”

      阿泽恍然,也明白了手中为何物。

      那日她问赛八仙万荣枯七十二毒的最后一味毒引为何物,他虽言没有想好,但怕是早已心明。

      做好了再踏不出鬼渊的准备,才会与她相言过往云烟。

      她好像理解了赛八仙那日眼中的平静,在炼出万荣枯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此生定折于此,是大错,未尝不是他年轻时铤而走险所求的大成。

      将手中瓶收好,她没有多言,只道:“帮我带人走吧。”

      夜半更深,鬼渊祭鬼。

      阿泽抬头望了眼在乌云间流动的圆月,三人无声走着,脚步并未走出多远,又停了下来,因为远处隐隐传来紧锣密鼓的动静。

      很快,一队浩然正气的弟子出了夜林。

      是齐潇通知了长清人来此围剿清风寨,解救赛八仙。
      不过也用不上了。

      她见弟子身后走出一道傲然的身影,乃是纪殊,认得她的模样。

      情急之下转身,头顶却传来一道轻温的声音:“别躲。”

      她下意识抬头,只觉一道红罗落下,她像是坐在黄昏妆镜前一般的,余光只剩无尽的红霞,低头所见,是风吹起的霞浪,浪下本该是无端的良辰夜色,此刻却伸来一只手,被流穗轻轻拂着,好似腻玉,让她生出想要抓住的念头。

      她抬手覆上那手背,指尖微微弯下,似有若无地一搭,面前人便朝前缓缓行去。

      她随着他的步伐,路过纪殊之时,缓了缓,吕熠开口:“慕灵筠是我的人。”

      语罢,牵着她继续向前,她几乎能感受到纪殊锐利的目光,不知是否巧合,一阵急风几欲掀起她面前之物,然眼角的红只起了片刻,安安稳稳再将她掩住。

      今夜赛八仙之死让她心生孤凉,此刻却觉温暖了些,狭窄的视野中唯有那一角浮云墨纹的暗靴,踏着地缝稀疏的草苗,此刻也覆着一层莹薄的霜。

      霜起夜半,她由此知道了时辰。

      先前的戒备消去,终得抬首沉肩,坦然前行。

      直至身后再无动静,她手心钻入一丝冷风,指不觉蜷起,身前人已先替她掀起了盖头,她抬眸,许是这视线吓到了人,吕熠慌神之下也未替她掀开,反而松了手。

      寒绸扑面,她眉一蹙,接住滑落的红锦帕,虽不知这怎会在人身上,却也不由自主地塞入了怀中。

      眼前一片明朗,吕熠不知何时站在离她稍远的前方,负手立着。

      走近,她清晰地见他指尖按在指上,微微泛白,故顿了片刻便自行前进。

      “能否随我去个地方?”

      吕熠在后面跟着,无话。

      二人出了鬼渊,清风混乱已平,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真正的赢家姗姗来迟,是长清,或许也是迟日。

      但她尚不知的是,还有一人。

      她走入那座荒芜的院子,熟练开窗翻进去,一眼就望见了独坐床头,痴痴望月的女子。

      “前辈,长清派人来救你了。”她轻声道。

      万瑶果然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却涌动起复杂的仇恨恨。

      她一时猝不及防,被人击来一掌,此掌偏激而疯魔,她连连后退,好在身后人将她扶稳,与万瑶对上。

      待房内风停掌落,吕熠没有多言,挥袖再去。

      她按住了他手,摇头道:“不要伤她。”

      他于是只拂过青帏将人困住。

      万瑶便如同一株死木无光无澜,而藏在眼底的戚苦与绝望不断交织着,是那样触及人心。

      她惊疑不解,低头见自己一身红装,好似才明白过来。

      曾经,她或也披这样一袭血淋淋的红衣,由此便献祭了一生。

      她在清风许久,最与人感同身受,更知眼前女子所受的,只会比她恶心痛苦千万倍。

      她望向一旁不知放了多久的水,不论刺骨,扑面将一脸粉脂冲了个干净。

      又将身上层层的喜服褪了下来,直至只剩里衣,她见尘埃悠扬地落在那华美的袍上,再美之物,若将人束缚,就不值得丝毫的憧憬与留恋。

      寒风吹得旧窗咿呀作响,她迎风立着,见床边的万瑶痴痴望着她,不知何意。

      “长清的弟子来了,来救你出去。”她牙齿微微打颤,仍坚定地朝她道。

      万瑶先是唇边轻颤,蓦地勾起,喉中发出一丝像婴儿般的呜咽,又恍惚地笑了一下,似乎真的看见她的万虹师姐来救她一般。

      阿泽也跟着一笑,身体却不住地打了个颤,本以为自己能受住,却在下一秒温暖裹来时,受宠若惊。

      她回眸一望,是吕熠解下了外袍,拢住她肩。

      他并不知前因后果,也不明白她为何要做出这般怪异的举动,他只知道,她做的一切,他都相信,而他只望在这个时候解下自己的衣袍,让她不会被寒风吹的发抖。

      如果可以,他更希望就此抱她入怀,替她挡住严寒,但他知道,不论他心中何等炙热而迫切,至少现在,他还不可以。

      “多谢。”

      阿泽索性将袍子套起,虽宽大,也不至于行动不便,她很快拉起了万瑶,三人这次劈门而出。

      出门时,她偶然瞥见阴暗的墙角处,六娘送来的食盒被无情摔烂,连同那些吃食混在灰尘里,落败不堪。

      又发现万瑶的手臂上染着青红的瘀伤,脑中浮现起那始作俑者的面貌。

      这人便这般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院门口。

      “夫人,你这是要去哪啊?”罗牙见她已然素面,连身上的喜服也不知扔到了何处,目光如刀几欲将人刺穿。

      阿泽感觉万瑶颤抖起来,将人护在了身后,冷冷道:“罗牙,我本以为你今夜会随便死在哪个正道弟子手下,没想到却来了此处,想死在我手里,可没那么痛快。”

      罗牙狠道:“说得好,若非你早与人合谋,带着长清弟子剿我清风,如今又与人私通,我怎会——”

      未说完,一道凌厉的掌风逼停了他口不择言之语,他从墙角将将站起身来,嘴角鲜血外溢,仍咬牙切齿地道:“吕城主好本事,在孤烟寨时便有红颜知己相伴,如今来了积玉山,竟也惹得吾妻倾倒追随……”

      吕熠之手微微握起,一脚踏上人身,欲结束这挑拨离间之人的命途,罗牙却越过他凝视不远处的碧影,道:“夫人最好别忘了,你已经答应了我,我也三番四次警告过你,若不想给我陪葬,让人直接将我踏死便是。”

      阿泽脚步一顿,难道罗牙何时给她下了毒?疑了片刻,转身至人面前:“说清楚。”

      他却笑得无比瘆人:“说清楚什么?不是说这迟日的城主数次同你作对,数次欺骗于你,数次重伤于你么,怎么我如今看,他是数次——”

      阿泽直接挥刃逼喉:“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死亡将近,罗牙反而疯魔起来,掠过冷如冰霜的她,别有深意地看向了居高临下的吕熠,咯血道:“此事,我只告诉他……”

      她看出他分明挑衅,眼神一厉,罗牙拖着愈断之气再度开口:“除了我……这世上不会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你当真要杀我么?”

      她刃割断人喉之际,一旁的吕熠还是俯身将她按住,眼中深意,是让她避开。

      僵持片刻,她终耐不过眼前人,收刃前去安抚躁动的万瑶。

      然眼神却是一刻不离墙角,生怕罗牙又出诡计来。

      她见吕熠蹲身,并无靠近那鲜血淋漓之人的意思,罗牙面上闪过恼怒,撑着墙至人侧,血口微张,不过一瞬,吕熠本就冷的面陡然阴下。

      然他并未将人了断,而是耐着性子听着,眼色从幽晦转作阴暗,最终化成寒冰中跃动的火焰。

      就在她以为他会忍下杀人的冲动听完罗牙之话时,一阵疾利甚至偏激的掌风直直灌入那奄奄一息之人的胸膛。

      罗牙七窍鲜血如泉,仿佛五脏六腑尽被搅成渣滓,喷溅的鲜血溅红了下手之人的面,那杀人者却是连眼都没有眨一下。

      她亦被他忽起的冷厉杀气吓坏了,因从未见过,心突突直跳,知道定是那罗牙吐露了什么不堪之语污人耳朵,以至于他那样讲究的人,不惜沾染满面腥血也要下手。

      吕熠没有抬眼看她,而是带着一身血径直回了屋中,片刻后出来,眉目沾湿,发间袍上的血迹却难以洗净。

      她不由握紧了袖缘,望着人朝自己步步走来,却不敢去问。

      他开口的声音刻意掩去了冷硬,只是抑不住的沉:“他什么都没说,你不会有事的。”

      语罢,便率先带路。

      什么都没说?分明说了那么多,他还忍耐着杀心听了那么久。

      她心头忽有滚烫的耻辱倾泻而下,终究在人出院之际将他叫住,亦如同挽留般的抬了抬手。

      “吕熠。”

      他背影一怔,回过身来,看着她问:“怎么了?”

      “他的话,不要放在心上。”她已然将手掩入了袖中,声音却像锋利的冰凌,滴下寒水来。

      “好。”

      她听见他朝她道,也不知心结是否纾解,只将浊乱的气息吐尽,出了院去。

      事已至此,罢了。

      至于墙角之人,他的眼睛渐渐失了神采,灰蒙蒙地望着远处的两位女子,一位带他生,一位送他死。

      万物有灵,清风寨灭,满院的野草终得百年疯长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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