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空觞》饮灯食寒

125、如斯人

　　不过三日光景，清风寨上下不知比以往热闹了多少倍。

　　全因他们的寨主夫人，着实是个让人挪不开眼的人。

　　“还有谁想来试试？”

　　阿泽扫过台下拥促的人群，龙泉寒光朔朔。

　　那日罗牙睡到黄昏，而她早早抽身，致使二人不欢而散，此后他有意冷落她，却不知，正合她意。

　　她虽不见赛八仙的影子，偶尔与寨中人比试，以解无趣。

　　匪寨门徒鱼龙混杂，偶尔可见强悍女子，也有流亡孤儿，只是无一例外都养成了一副凶狠的模样。

　　很快，一黄面女子飞身上台，手持折刀，跃跃欲试。

　　阿泽见台下人纷纷面露鄙色：“曾六娘啊，她这母老虎不要伤了我们夫人才好。”

　　曾六娘凶狠狠地瞪了那群流氓一眼，至此无人再敢言，她开口如惊雷：“夫人，我曾六娘想向请教你！”

　　阿泽挽剑尖点地，示意她先。

　　曾六娘毫不客气，折刀旋于手心，飞舞如蝶，这般灵活狠劲让她吃了一惊，而且此人愈挫愈勇，某些招式十分有神，若得高手指点，当有一番成就，可惜生于匪寨，她不能教她。

　　很快负剑于手后，流云步退，武毕。

　　曾三娘就这样久久盯着她，根本不避讳。

　　她没理会，因为远处的堂中，罗牙正与漆乌一同出了门来。

　　他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停步看来，她于是收回视线，朝目瞪口呆的匪徒问：“还有人么？”

　　鸦雀无声，她想今日无聊透顶了，远处便有一道影子上了台，正是罗牙。

　　“我来。”
　　他今日和煦，似乎有什么好事。

　　“你？无趣。”
　　阿泽挑了挑眉，此人性情卑劣，但修为平平，她从未放在眼里。

　　台下人皆屏息不语，生怕下一秒寨主便会黑脸发怒，然并没有，罗牙只是笑了一下，眼神直勾勾地锁在她面上，问：“那我们玩些有趣的如何？”

　　这下匪辈皆看了过来，她偏昂首道：“好啊。”

　　说完，环视一周，目光定格在边缘的漆乌身上，手一指：“我要与他比。”

　　这回答让观者们有些失望，然罗牙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那得看他愿不愿意和你比了。”

　　阿泽与人就这么对视了片刻，漆乌飞身前来。

　　“赐教。”

　　她挥剑起风，漆乌依旧两手空空，十指镜甲套已是非凡，至此，真正有看头的比试才算开始。

　　西疆功法诡谲多变，二人黑白之影相交如水墨奔流，寻常者已然看不懂其中玄妙。

　　罗牙却看的真切，眼神随着二影变化，从一开始的惊诧，随后的警惕，还有隐隐的不甘都融在一起。

　　很快，阿泽龙泉剑劈面而下，漆乌张狂得双掌合剑，她便成全了他的胜券在握，等
　　其力顺着龙泉冲来，似钻心之箭，濡毒之蛇，而她胸腔涌起一股咸腥，闷吐一口，剑上都染了点点鲜红。

　　台下一片哗然，漆乌收掌，她手便无力垂下，罗牙很快将她扶住，语中竟颇为关切：“你没事吧？”

　　待漆乌把了把她脉，诊出她不似年轻人的病伤残躯，面上显露出几分惊讶。

　　罗牙又在一旁追问，他沉声道：“内伤。”

　　“去鬼渊。”罗牙默了片刻，便将她抱了起来，朝台下走去。

　　她睫羽挡住天光，瞳中幽暗浮动，抬眼便见一旁跟来的漆乌面色更沉。

　　罗牙一路带她穿过重林叠嶂，到了她不敢涉足的鬼渊之畔，此处密林遮天，她阖着眼倾听回荡在耳边的每一分动静。

　　过了不知多久，她睁眼时，已见一片幽绿。

　　潺潺溪畔伫立有隐秘石洞，洞中微光徐徐，入内药气扑鼻，呛得她喉咙发痒，但好在终于见到了那抹忙碌的灰影。

　　赛八仙因二人的忽然到来有些讶异，但见到她，连这一丝讶异也很快掩藏起来。

　　“替她看看。”罗牙将她放下。

　　赛八仙面色冷淡，如常抚脉，便皱眉道：“偏急内伤，引发旧疾。需辅以自身内力，我再观测其脉，用药调理，方无性命之忧。”

　　她朝赛八仙道谢，又向罗牙一笑：“还好，并无大碍。”

　　“什么并无大碍，你别忘了，再过几日，你便要同我拜堂成亲。”罗牙语气有些冷：“还有，你我如今不该生疏到万事说谢的地步。”

　　阿泽正借余光瞥清四周景象，罗牙又开口，这次是倾身相问：“说起来，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借避开人目光之意，看了眼一旁赛八仙，道：“叶——如斯。”

　　“叶如斯？”罗牙眼中闪过怀疑：“你不会随意编了个名字来骗我吧？”

　　阿泽面无波澜：“睦州叶氏，青山闼，马前渊人，家中——”

　　“好了，管你是哪处的人，如今——你便是清风寨我罗牙的人。”罗牙直接打断了她，起身离去：“你留于此处养伤，不可乱跑。”

　　他虽这样说，却还是任漆乌拿来了同赛八仙脚上一般的镣铐，许是觉得有愧与她，便亲自蹲下替她铐上。

　　她冷冷一笑，挪开了腿，眼看着人负气出门，又向冷面的漆乌道：“先生修为高深，如斯佩服。”

　　“过奖。”漆乌生硬回答，不曾离去。

　　*
　　静静养伤，终在隔日漆乌离渊之际，得了片刻自由之机。

　　赛八仙俨然将这鬼渊也当作了自己的十里小筑，即便身囚于此，每日废寝忘食，仍为万荣枯。

　　晨雾袅袅，绕他清幽。

　　阿泽下榻，见他正埋头于爬满青藤的峭壁边，专心分药。

　　“赛前辈还能记得我吗？”她上前，立于其忙碌的背影后。

　　赛八仙收药的手顿了顿，开口：“四年前的青鬼见佛案，如今的万荣枯疫，哪次不是你先找上的我？”

　　阿泽听出了弦外之音，拱手道：“此次来找前辈，未言明我等是从醉谷而来，还请前辈见谅。”

　　“四年前问你，你还说自己与那老不死的没有关系。”赛八仙不太领会她的歉意。

　　“四年前晚辈确实与伯山翁没有来往，此次前往醉谷也只是为了万荣枯之事。”她真诚解释。

　　赛八仙听闻伯山翁的名号，眼底闪过一道清波，良久再问：“他都告诉你了？”

　　她应了一声，化名叶如斯，便是因为曾在醉谷看过一眼赛八仙的名字。

　　世人皆知其医圣之名，但论其真名，所道寥寥。

　　“你不问我？”赛八仙见她久久没言，忽然问。

　　“万荣枯之解？”阿泽想了想，望向人幽潭般的眼，道：“除此，晚辈没有什么好问的。”

　　赛八仙愣了愣，阿泽已然继续：“我只认我眼中所见，赛前辈孤身入鬼渊，昼夜忙不息，这便是我所见。”

　　赛八仙像是怔在了原地，风扶过他沧桑的白发，阿泽才觉原来不过四年，岁月催人老至此。

　　她见熹微渐起，漆乌该回来了，道：“前辈若想找人倾诉，待出了这暗无天日的鬼渊，我随时奉陪。”

　　岂料对面赛八仙鲜少地开了口：“出得去么？”

　　她语中前所未有的坚定：“能进，便能出。”

　　赛八仙一默，手中继续将要用的草药分门别类，又将未晾干的平铺开来，便道：“我接下来之语，你务必记好。”

　　她一惊，此言之意，是他早早做好了出不去的准备么？

　　赛八仙已然滔滔不绝。

　　“万荣枯共集江湖七十二味毒药，每种皆自成一脉，故需得七十二道解药齐下，方可彻底将其消解。”

　　“一为青蝶烈鬼，至前十七烈毒依次记载于西海医经，十八寒毒记于天告医经，三十六味辅毒为醉谷寒翾录所记……”

　　阿泽默默听着，注意到他收拾草药的速度极快，双手几乎连成残影，她都还未看清，一筐筐便经他手分入钵中。

　　到了后来，她为专注记他所言，索性看向远幕青山，以免分神。

　　然赛八仙却注意到了她的变化，话锋一转：“我分得很快吧？”

　　她一愣，耳边又传来问声：“和李伯山比，谁更快一些？”

　　阿泽眼中一闪，想起在醉谷时伯山翁也问她二人谁的名声更大，她当时借用了江湖流传甚广的评语，八仙万疾去，伯山毒断肠。

　　然后伯山翁便说此话颠倒，不对。

　　她又想起在仙亭时褚春华亦问过她类似的问题，不由想，或许双剑宗，双医圣，这般同生的存在，惺惺相惜之外，往往避不开一番比较罢。

　　人生在世，若能看淡世间你我先后，往往便跻身超脱之辈了。

　　她相信，不论是剑宗还是医圣，活到这般年纪，能有此造诣，已然看透了这些，于是道：“伯山翁如今收了关门弟子，在醉谷时我未见他亲自收过药。”

　　赛八仙果真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喃喃一句：“也是。”

　　“年轻的时候，李伯山不论做什么都要快我一步，当时年少气盛，觉得甚不服气，竟也傻到偷偷熬夜，苦练这毫无意义的收药之术，谁知人老了，你的手快了，人家早已经收了弟子，不屑同你在此上比较。”他自嘲道，转眼间又收好了一袋药。

　　“你可知道，他的医术其实比我要好，我的毒术年轻时也比他更胜一筹。”他像是回到了那个时候，语气有些渺远。

　　“那时醉谷上下都知，修医道的李伯山与修毒术的叶如斯，是醉谷泉老最得意的两名弟子。但醉谷只能有一位后继者，他想着在毒术上超过我，我也想在医术上赢过他，两个人日夜钻研，废寝忘食，最终，他炼出了可解万毒的曙雀丹，我呢，却只炼出这可杀万人的万荣枯。”

　　她发觉赛八仙的声音变得有些枯冷。

　　“老泉师父甄选下一任谷主的时候，他那曙雀丹没有化解我的万荣枯，故我本该是醉谷谷主，然谷中人其实都心明，一个悬壶济世的医圣，与一个只会炼毒杀人的毒师，哪一个更适合做醉谷之首。”

　　阿泽听到此处，便大约猜到了之后种种。

　　“我心气高傲，负气离开师门，毕生所立之志，便是行遍山川，治病救人，其实最初没有那般伟大的志向，不过是心里憋着口气，想要向死去的老泉师父，向李伯山还有醉谷众人证明，叶如斯善毒，亦可悬壶济世，为世人传颂医仙之名。”

　　说到这里的时候，赛八仙语快了片刻，却又霎然停了下来，便如他所立之志，在万荣枯起的那一刻，倾然崩塌。

　　对医者来讲，数十年间救过的无数人命，也抵不过手中沾染上一滴鲜血。

　　她知他心中凄寒，在听了这么久之后，终于开口问了句：“纵是年少轻狂时所立之志，在踏遍四海之后，仍悟得医者之本，并愿以身践之，以心守之，不是么？”

　　赛八仙听闻，眼中像是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掀起浅浅涟漪：“行出半生后才悟得此道，亦难弥补前生所犯之错，实在惭愧。”

　　“那还有半生等着前辈跋涉，如今江湖愈乱，人命贱如草芥，前辈医仙之名已然传遍四海，不若多救几人，告诉世人何为珍贵？”她清眸熠熠，道。

　　赛八仙停下了手中动作，淡淡一笑：“你年纪不大，贵在活得清醒。”

　　“不是我清醒，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乃是世间真理。”阿泽也跟着笑笑，纠正道。

　　赛八仙一愣，最终也只能同意她所言，似不想再聊陈年往事：“你体内之物，是李伯山研制出来的罢？”

　　阿泽知道，他是指在醉谷服下的离阳丹，点了点头。

　　“东西是个好东西，只是不知你有没有这个运气，能将其化为己用。”赛八仙道，这既是她自己的决定，他提点两句足矣。

　　“在生死之事上，我运气向来好得很。”阿泽不甚在意地一笑。

　　“是。”赛八仙想到了什么，补充一句：“李伯山这个人古怪，难得会喜欢小辈，你运气不错。”

　　阿泽不解其意，却注意到远处飞鸟扑翅，知道时间不多了，于是问：“前辈的万荣枯何至于流落江湖，遭险恶之人所用？”

　　赛八仙眼神寒冷：“其实万荣枯亦可以是回魂之药，十九年前在北地的棋云山，我曾冒险用它救过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子，后来，我想观测他体内万荣枯之作用，又见他颇有医学天赋，便将他收入门下，然他跟着我半年之后便私自离去了，那也是我唯一一次对人用万荣枯。”

　　“前辈的意思是，是那人用体内残余之毒制出了万荣枯？”阿泽惊问：“那人是谁？”

　　赛八仙却叹了口气：“他只告诉我他叫秦闾，其余，我一概不知。”

　　阿泽皱眉，只好再问：“那赛前辈方才所说万荣枯七十二毒，这最后一味毒引，是何物？”

　　“最后一味……”赛八仙少有地呢喃出神，想了一会，摇了摇头：“这最后一味我还未想出来。”

　　话落，山野迷雾间出现两道模糊的影子，她匆忙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需得出口之语，转头道：“前辈，我倒觉伯山翁并非性情古怪，不过是为人如你孤直倔强，他继任谷主后半生所修皆是毒术，或许是为超越，但未尝不是在告诉世人，精修毒术，亦可救世。医毒不过死物，善恶自在人心，前辈说呢？”

　　她虽问话，却未等赛八仙回答，朝匆匆入了洞内。

　　是夜。
　　冬寒渐凛，外界正值飘摇，而鬼渊明月照沟谷，静谧十分。

　　这是她待在鬼渊的最后一夜，因为明日便是大婚之日，她自不可能再留于此处。

　　不过只有她知道，明夜，她还将带着一身血，再度回来。

　　故饮过赛八仙为她配的安神汤后，她运功调息，在杀乱到来之前，一觉好眠。

　　罗牙进来时，看见的便是石榻上安睡的一轮月色，洞内灯不熄，许就是为了警惕他这样的人，却不知在清风寨，他向来畅行无阻。

　　但他有意迈轻步子，怀着什么鬼祟的心思走近，那微微屈起的侧睡女子素袍不解，夜风一吹，还是露出些许雪色。伸手轻轻一扯本就系得随意的衣带，一切恍若春花悄然绽放。

　　他喉间一涩，难以自持，来此的意味昭然若揭，亦毫不掩饰。

　　惊醒——

　　炙热的身躯压来，一张意乱情迷的面孔不能再近，她瞳孔一震，一掌将人推开。

　　这力道未经斟酌，其烈可以想象，罗牙飞滚下了榻，又从地面爬起，沉下面道：“你如此激动做什么？”

　　“滚！”

　　只是言语，洞中掀起一阵疾沙，直刮人面，罗牙心头前所未有地一怵，勾起衣物欲套上身去，岂料榻上人再度开口：“现在！”

　　“你——”

　　他一愣，见人龙泉掀衣入他怀，冷冽的侧脸散发着不容反抗的杀气。

　　他也不知自己怎就怯懦至此，抱紧怀中的衣物，头也不回地奔出洞去。

　　此夜再难眠。
　　阿泽将剑随手扔在榻上，即灭了灯，在一片漆黑中淋了把脸，才肯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