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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两心同 ...

  •   混乱平息,十里小筑又药香缭绕。

      她躺过四年的榻,梦里都是这般清苦的药香,故适应得很,甚至有些喜欢,但梅烈受不了半分,尤其是白牟真时时催促,逼着他卧床服药时。

      青灯珠已被炼化,而她从鬼渊带回的毒血,也成了最后一味药引。

      今日门派齐聚长清商议万荣枯,她于是问过倚着门的万瑶:“万前辈想回长清门吗?”

      万瑶眼中迷茫一闪而过,但还是握紧玉佩,缓慢而认真地点头。

      她收起指尖绕玩的密信,朝人一笑:“那便今日。”

      万瑶拉住了她的衣袖,脱去冷寂,像是秀婉的少女。

      白牟真恰好端药进门,她便远离问:“白姑娘,她的神智今后可有恢复的可能?”

      “既遭逢不幸失了心神,便是不愿再想起往事,如今这般未尝不是解脱。”白牟真朝她道:“放心,此前辈修为高深,只要潜心修□□有看透前事的一天。”

      她这才带上万瑶,与俞庆毫策马而去。

      积玉山雾白松青,百年如一。

      俞庆毫见长清山门人流稀零,失落道:“我们来晚了,太清之会已然开始了。”

      阿泽亦不愿做姗姗来迟之人,犹疑片刻,察觉了身后的轻悄动静。
      是梅烈。

      “伤势未愈便出门,回去白姑娘又该数落你了。”她淡淡道。

      然梅烈只是停留了下,丢下一句话潜入长清:“不回去了。”

      她目中闪了闪,知道梅烈出现在此的原因,也知道这太清之会轮不到她去了。
      这样也好。

      “俞少侠替我看好万前辈,我去去便回。”她旋掌试了试力,流动自由,道:“劳烦借君丝韧一用。”

      自服下离阳丹以来,她一直小心翼翼,生怕反噬,但过了这么久,也不见其有何副作用,她才相信赛八仙所言,此事或是自己占了便宜。

      带着俞庆毫的兵器,她也潜息入山,避过气氛肃穆的太清殿,直朝白头崖去。

      出乎她意料的,清晨送信的林首道早候在此处,好似知道她赶不上太清会便会径直过来一样。

      “吴小姐,带我一起罢。”他道。

      她行至人身旁,与他一同看向那飞鸣的千丈白发,摇了摇头:“我并无完全把握,不能带你涉险。”

      林首道一愣,她已握紧君丝韧,拂手间银柄伸出片片窄锋弯钩,朝天水瀑飞去。

      数刃似有人牵引,穿风破云,齐齐插入飞瀑中,万千玄丝就这样飘遥于崖间。

      “拿稳了。“她将君丝韧柄递给一旁人,便屏息凝视,以一招白鹤展翅登丝而上。

      韧丝虽不至于断裂,却柔软不能载人,她摒弃一切杂念,只当身似流云,随风而动,脚下并非凌空所借,而是方向之引。

      很快,踏于寒水中,一拂袖,带起莹莹雪沫,以及万千韧丝收于掌中。

      所往之处,崖顶冰室。

      她如今修为比起四年前,虽谈不上脱胎换骨,却也有所长进,轻松便从侧崖翻入室中。

      甫一入内,便听见深处传来略显沉重的呼吸,阿泽眼中所见,仍是陈年旧景,天瀑悬于对面,崖中空阔之地一道白影独坐,只是不同于那次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他平静得很。

      察觉来客,声音带着不见人幽冷:“何人?“
      这话与那前相差无几。

      “四年前我曾来此,前辈可还记得?”阿泽问,或许整整四年,他也便只问出口过两句。

      纪玉华背影一僵,缓缓回过身来,目光触及她身时闪过不一般的情绪:“是你。”

      “此次前来,是查清了不少前尘往事,同时仍有疑问,想向你请教。”她道。

      纪玉华凝视着她问:“哦?你说。”

      “四年前你告诉我,济世之事是代你上山的长清弟子所造,而据我所查,那年清谈宴的混乱乃是侯门当年的二当家侯弱锋策划,而谢秀体内的黄泉蛊,也是因天涯金错而催发。如此说来,那场杀孽同那弟子根本毫无关系。”她紧紧审视着眼前人,道。

      谁知人只是目中一闪,反问她:“所以呢?”

      “所以,如今江湖尚不能让姬氏昭雪,然长清,还有纪掌门,却该还纪明诀一个清白。”

      纪玉华见她周身严寒,声音显露出明显的转折:“你到底是什么人?”

      “实不相瞒,那年我亦在济世山庄,纪明诀救我一命,故他的清白,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她道。

      纪玉华眼底闪过她看不懂的思量,没有推辞:“我答应你。”

      然万事若简单至此,江湖何来血腥与纠纷?

      他很快又道:“不过你该清楚,当年之事在江湖造下了多大的恐慌,我可以以掌门的身份出面昭告明诀之事,但前提是,你能让黄泉蛊风波在江湖上彻底平息。唯有风势齐向姬氏,黄泉灭于永久,我长清才会出面。”

      她听闻总算明白,不做逆风之人,在这飘摇的江湖之上,便是长久之道。

      “好。”

      她定然点头,但眼前仿佛不过一具躯壳,而透过他,得以望见他身后百年不倒的长清门。

      “还有一事,仙人心——此物乃是当年翡石村一案,由我亲自交给贵门的,如今想要收回,不知纪前辈是愿意还我,还是愿意同我过上几招?”

      纪玉华无甚反应,道:“要便拿去吧,不过我需提醒你,黄泉蛊藏身至死难离,纵有仙人心护体,亦非长久之策。”

      她何尝不知,但仍不甘心问:“当真……别无他法?”

      纪玉华难得讽刺地一笑,声音却如枯秋一般寥落:“黄泉黄泉,哪里是这般容易逃脱的?”

      即便逃脱,心中何其折磨,纪玉华眼中划过一丝苦畏。

      阿泽眼底阴雾浮动,直至一抹红光朝她抛来。

      她下意识接住,掌中之物血色幽深,乃是仙人心。

      “走吧。”纪玉华望着她,眼中无限平静而满是深托:“我苦捱十年,以此物续命四年,如今离身,已然没有多久能活了,故你最好抓紧时间,记住,黄泉不灭,我长清绝不会因前尘旧事出面。”

      她听得脑中时而混沌时而空白,竟真缓缓转身迈步,但将去时又深然地看了那山中囚人一眼:“你避世于此,若不出江湖看看,怎知此生的路走到了尽头?”

      伴随着冗长叹息,纪玉华道:“看来我说过的话,你从未记住。”

      “前辈所言,我皆记得,只是我这人向来便是不下地狱心不死的。”她如是说,是在告诉眼前人,更是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穷途末路又如何,她以剑开路便是。

      纪玉华被她忽起的信念打动,心中期盼着,这覆尘冰室,何时能再迎一来客?

      或许她再来一次,他便会有如她一般的决心和勇气。

      于是他最后道:“那时你来,我,会给你一个答案。”

      一刻之间,石壁缓缓打开。

      “你来了。”他淡淡道,仿佛对此人的到来,没有丝毫情绪的牵动。

      “为何将仙人心给她?”
      来这囚玉峰,唯有魏弃。

      “她说的很清楚,我们岂有占人之物的道理?”纪玉华回:“况且,快了,只要那孩子做到她所言,很快,我们就可以洗清罪孽……”

      白头崖。
      阿泽收好君丝韧,从怀中取出鲜红炙热的仙人心:“久等,我拿到了。”

      “嗯。”林首道眼神在她身上扫过,连带声音都燃起希望:“有了它,崔师公便可安然度日。”

      她眼中无澜,让人看不出深处的秘密:“纪玉华愿意以掌门的身份澄清纪明诀之事,不过他有一个条件,是望我能彻底平息黄泉蛊之乱。”

      林首道听闻,舒展的眉目又皱,连带着握住那仙人心时,棱角锋利未觉。

      可她一笑:“不过——这不正是我们所有人前方之路么?”

      林首道眼中顷刻露出清光,不错,乱世之下,没有谁能独善其身,黑暗之中,照亮人心的也不止一盏明灯。

      他斗志又起,阿泽话锋偏转:“对了。先前在仙亭谋杀金错之人,他手有残恨折,显然是故意将谢鬼之乱推至风口浪尖,如今万荣枯之事暂且平息,他亦消失的无声无息,若我没猜错,很快,江湖便又会有大事发生了。”

      “你觉得他很快会再次出现?”林首道有些紧张。

      “那要看他意欲何为了。”她冷淡出言:“在此之前,我还有事要忙,你不必同行,下山好好睡上一觉罢。”

      林首道听闻后语时,她已往山下去,他见人像是踩着积雪碎石般,脚步一深一浅的,追去提醒,人已没了踪影。

      阿泽在正午时分回到山门,一些行色各异的门派弟子朝山下散去,她停步转了转脚踝,也感觉到了腕间的抽痛,但因身体湿寒未多留心,将君丝韧还给俞庆毫。

      俞庆毫见太清之会还在继续,问:“我们——要不要等等再送万前辈?”

      “不必。”她声音凉彻:“长清,百年名宗,是时候驳驳其面子了。”

      天上沉霭无光,积玉山上,雪厚若云被,守山的弟子被冻得直打哆嗦,需练上几式三阳心法来驱散寒意。

      他们百无聊赖地念着,却见一道单薄的身影映着雪色苍松,缓缓而来。

      不等定睛再看,阿泽已然到了长清门前,先朝紧紧挨着她的万瑶轻声道:“到了。”

      万瑶这才抬头,瞧了眼那百年不变的山门,眼神中流转过恍惚的光阴。

      “铜雀城吴某,请见万虹长老。”阿泽拱手道。

      弟子以太清大会为推脱,万瑶便问:“阿虹师姐在哪里呀?”

      这话让他们面露异色,如此称呼万虹长老的,长清可没有谁敢。

      正面面相觑,门中走来一道沉黑的身影,非是门中人,然他们不敢不恭敬以待:“吴将军。”

      正是吴将,他向阿泽躬身:“小姐,请。”

      她拉起万瑶,与俞庆毫三人快步进了长清,问:“长清那几位长老现在何处?”

      “万虹与其余九镇之主仍在太清殿议事。”吴将答。

      她脚步不停。

      太清殿——
      要事商议过半,而殿门口出现的身影,却让殿中人皆惊讶不已。

      高坐殿首的万虹尤甚。

      “吴小姐?”
      她面色沉异,向来对年轻之辈不存好感。

      阿泽道:“万长老,我本无意擅入太清殿,只是此次携来一位长老故人,正在殿外等你相见。”

      万虹一惊,先扫了眼淡然的吴川,再看殿中人:“什么人?”

      “长老的师妹,万瑶。”她平静道。

      此语一出,满座惊哗,看来万瑶从前并非无名之辈。

      万虹整个人愣在殿首,良久严肃的面色才稍稍动容:“我万瑶师妹失踪多年,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阿泽正怕她不如此出问,冷冷一笑:“这倒并非什么难事,毕竟,万瑶前辈,就关在积玉山的清风寨内。”

      “你——”这话让万虹再无法平静,阿泽清楚地看见她袖微微皱起,却并无半分感激,反而冷漠质问:“你何出此言?是存心来破坏太清大会的是吗?

      先前围剿清风寨时,她特意派了亲信搜寻万瑶下落,却一无所获,只想已是阴阳两隔,而今又冒出一根本不认识万瑶的吴小姐咄咄逼问。

      可她若将人先找到了,那日为何不直接送至长清弟子处,偏偏要等三日后的太清之会公之于众,其心叵测!

      就在众人狐疑不断之时,殿上有一道沉静的声音响起。

      “若吴某没记错,十九年前,贵门两名弟子为九寨旧主罗天所虏,当年万长老便在其中,原来竟不知自己的师妹仍存活于世?”

      此语一出,殿中人面露骇色,话中意味,昭然若揭。

      阿泽亦锁紧了眉,难道阿爹早已将事情查清至此了么?

      但随即明了,他向来最有城府,深至将风吹草动皆运为盘中棋子,而自己也时不时不听话地闯入他局里去。

      离开济世山庄是,如今也是。

      这是万虹拂袖起身,冷冷扫过殿上这对一唱一和的父女,道:“吴城主慎言,我长清可不留阴险之流。”

      然吴川向来不为外界所动,他只淡淡一笑:“长清款待至此,吾也该拜谢回府了。”

      语罢,任吴将推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太清殿去。

      路过阿泽,抬眸看了她一眼。

      她知他意,却也知道,一直以来,是她不愿做安分的女儿,于是倔强地立于殿中。

      待吴川走后,上方站起了另一道身影,说话的声音也威严又沉凉:“长清还是先将内务处理妥当,再来插手江湖之事为好。”

      阿泽看向说话之人,那人却没有看她,二人擦肩而过之际,她仍目光清定地望着殿上,却恍生出一种他看来一眼的错觉。

      然人便旁若无物地离了去,华袖流风,她鬓边青丝微拂,不知是否因此而动。

      收回心绪,只见他话竟是比吴川更有分量,离殿之举带动了大半数的人,不过片刻,殿内彻底静了下来。

      “万长老,故人尚在等你。”

      她冷眼一扫过殿首孤立的万虹,亦转身离去。

      一时之间人去殿空,而冷僻的湖畔,终是等来万虹的身影。

      “阿瑶——”

      她望见那蹲在湖边用自己送的护身符轻点涟漪的女子,悲柔交加的模样,与殿上判若两人。

      她一步步前去,眼不离人,只盼她转过身来,还能有几分故人模样。

      远处的阿泽也不知万瑶与年轻时能有几分相似,但她从万虹的神情中看见了时光倒流的惊诧与恍惚。

      而万瑶只是看了人一眼,便毫无波澜地移开了视线。

      她没有认出万虹来,即便在清风心念着阿虹师姐,或许也不再是如今的万虹长老——

      万虹的手很快垂落,整个人都哀颓得像是老了十岁:“阿瑶,当年将你弃在寨中,是师姐……对不起你。后来,我也曾派人前去寻你,但那些狗贼都说,你已经死了——”

      这话似入了万瑶的耳中,她背影怔了怔。

      万虹的声音便随着人怔住的背影颤抖起来,像是尘封已久的琴弦被突然一拨,压抑数年的情绪在那一刻弹起灰尘。

      接下来的每一句,都似苍辽的余音,诉尽悔意,可悔便是悔,是因过错亦或错过的前尘而生的,最无用的情绪。

      阿泽在对面看着,见到万瑶泛白的指尖不再拨弄湖水,水中却仍有圈圈涟漪泛起,而身后人看不见。

      她忽然觉得,两个人就算近在咫尺,原来也可以像隔着万里那般遥远。

      “走吧。”她掩下漫无边际的心事,朝俞庆毫道。

      身后却未传来人的回应,她疑惑转身,恰好看见雪天阴云下走来一道玄色影。

      “你怎么来了?”她一愣。

      先前鬼渊之中,万事危急,二人匆匆而别,可如今太清会结束,应当没有什么事情是足够紧迫到容不下片刻相谈的。
      这让她语气带着难以察觉的异样。

      吕熠先看了俞庆毫一眼,眼中沉色是要他回避的意思。

      俞庆毫还不识他的身份,自然被人这默不作声的架势吓了一跳,阿泽于是朝他道:“劳烦去长清门外等我片刻。”

      听者这才反应过来,颇为不放心地离去。

      “何事?”阿泽见人远了,才负手看回吕熠。

      “此处风大,先跟我来。”他来时本一副肃面,见她在这天寒地冻的山里还湿着身,神色便软了下来。

      可她站在原地,偏要他说清:“到底什么事?”

      吕熠因她有意划清的冷淡而心寒,默然转身带路。

      这般,她只好跟上人沉急的脚步,一路到了一间暖炉般的厢房中。

      眼见那桌上摆好了完整的衣物,她心头微微生热,欲问身旁人,他已自行出了门去,不给她丝毫拒绝的机会。

      门上倒映出一道模糊的人影,她想,原来在太清殿上,不是她自作多情。

      匆匆换了衣,温暖直裹住她心,噼啪的火炉声外,一阵细微的响动叫她眉目一凛。

      她自鬼市以来,颇得知微之境,故敏锐地捕捉到了声音动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拂去桌上柳叶刃。

      高窗裂作两半,一闪而过的人影跌入了房中。

      她正欲上前逮住这鬼祟者,门便哐的一声被推了开来。

      “住手!”吕熠向着屋内箭在弦上之景开口。

      她力已挥出,听闻他语,心头惊异,强迫自己收掌之际,脚下又传来一阵钻心的痛,身体便撞到了一旁衣柜上。

      吕熠见状便顾不上地上黑影:“没事吧?”

      她摇头,看向不速之客,默然等待一个解释,他便歉疚道:“他是我的人,不是刺客。”

      她于是释然道歉,打算到榻边去,先动的右脚腕竟传来断骨一般的痛楚,她险些屈膝跪倒,好在吕熠将她扶住。

      又发现她裙下还光着脚,而足腕上一片青紫,肿胀异常。

      他心骤然一缩,竟弯下腰去撩她的裙摆,阿泽惊异的很,连忙将他手推开,喝:“你做什么?”

      可远离之际,身体一轻,双脚忽地离地,靠近的身躯让她呼吸一紧。

      吕熠先斩后奏将她抱上了榻,刚坐下便又低头去查看她的伤势,她心有些悸然,挪了开来。

      他只好隔着裙边轻轻将她按住,说话的语气也轻柔到了极致,像是在哄稚子:“伤势要紧,别动了,让我看看好不好?”

      她愣了一愣,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还有人在,道:“叫他出去。”

      吕熠看着她的眸子微促,点头道:“好。”

      他话出口,那黑衣人便风一般离了房中,连头都不曾抬一下。

      阿泽松了口气,趁人不备,素手一挥,以裙角遮住了那一片青紫,迅速转身下榻。

      然她忘了吕熠同样是个不肯罢休的性子,哪容得她戏弄,她只觉足腕上微微一紧,被一把轻急之力拉了过去。

      她人也猝不及防地朝人一倒,匆忙伸手搭住他肩,抬头,离得太近,她几乎可见他眸中清澈映着自己的面容。

      “总说我言而无信,你如今怎么也这般?”吕熠盯着她双瞳,诉说心中不满。

      阿泽未理,想要收回,一阵宽厚的温暖先将她足腕覆盖,就此不敢再动,手总不能去掐他的脖子。

      她撑着身子远离了他几分,冷淡道:“那你这般又是什么君子行径?”

      “分明是你骗我在先。”吕熠沉闷辩驳,良久,声音又泛起淡淡的失意:“褚泽,我试过的,可你跑到何处去了?”

      若不是那次在仙亭宫他一时怯懦,放她离开,她又怎会冒险闯鬼市,又孤身入清风?

      她所遇种种,他只见十分之一,却已心痛不已,后悔不迭,只早下决心,这次他不会再重蹈覆辙,即便眼前人对他恼羞成怒,骂他小人行径。

      他想,反正再厚颜无耻的事,他都做过。

      阿泽却不懂他何来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语塞片刻,索性沉默。

      吕熠生怕人反悔,很快拢起她裙边,让那脚腕上的伤露了出来,瘀痕自脚踝一直蔓延,肿胀得吓人,本该纤细的地方无一处完好,刺他的眼。

      “怎么会这么严重?”他叹气,早已抛却了什么礼数,指尖在她伤处一触,呼吸便窒:“疼么?”

      阿泽从未听过他这般语气,好似受伤的是他,轻轻一碰便会痛得不能呼吸,她摇头道:“不疼。”

      话音刚落,外边传来开门声,她吓了一跳,吕熠仍低着头,松下裙裾,将她搁在他怀间的右足遮了起来。

      她脸上一热,趁此时机收回,盘腿坐在榻间,即便一阵疼意旋紧了她眉,也未吭一声。

      进来的仍是那黑衣人,端着齐全的伤药,放下便离。

      待人走了,她看向那榻边的药,朝人伸手示意:“把药给我。”

      吕熠倒是依言端了给她,却抓着不肯松手,眼神如从前一般明显。

      她执案之手僵持一瞬后,道:“给我。”

      吕熠听出她声音微冷,不得不松了手去,她又道:“吕城主总是心细而周全,谢谢。”

      他见人已然将药置于身边,并无动作,却也不曾转头看他一眼,眸中一黯,在榻尾转身背对她而坐,良久回:“别谢我。”

      阿泽才拿起素巾裹着冰块敷在伤处,虽寒意沁入骨子里,却可缓解疼痛。

      屋内静谧,许是过分的暖和,仿佛气息都不再流动。

      她只待冰敷过伤处,手冻得失了知觉,身后人像是抓住了她寒颤的一刻,开口:“褚泽?”

      “还有什么事?”她一边将那磨去了棱角的冰块从素巾中取出,滑得难以抓稳。

      “仙亭宴那夜,你去找我了,是不是?”

      低沉的问话让她僵硬的手一滞,冰块溜出掌去,在地上溅起细碎的冰渣。

      这动静惊到了人,吕熠回过身来,只见她手冻得通红,却还是倾下身去捡冰。

      他心一揪,拂开她道:“我来。”

      说着便蹲了下来,一块块拾起地上的碎冰。

      阿泽见了,冻麻的手蜷缩片刻,拿起药倒于掌心,一缓一重地揉于伤处,同时并未避讳:“是,我视吕城主为江湖中友,朋友生气,哪能置之不理?”

      吕熠握起寒冰的手一顿,她惯常冷静且直言,却总擅长在人心上插刀,沉默片刻后,他的声音不觉凉下:“朋……友?”

      她心间一闪,手中动作也刻意仓促,不可避免地碰及痛处,只暗暗咬牙,压得指尖泛起青白。

      欲开口称是,问者却压了她的话。

      “我从没有生你的气,还有,从没有将你当作朋友——”

      “别说了……”她在人抬起头之前,迅速将纱布缠紧足腕下榻,带着请求道:“俞庆毫尚在山门外等我,让我先走一步。”

      “我也在等你。”吕熠与她同时站起,犹如一堵冷墙挡在了她面前。

      她喉间一咽,本想以一次妥协,换来二人之间曾经的自如,殊不知那只是她的自如。

      更不知眼前人只想以一次厚着脸皮的不退,诉清经年酝酿的心意。

      “那次是我过分,以后绝不会如此了,好不好?”

      他再次开口,这温柔险要击溃她心防,可也只会给予淡漠的回应。

      “我接受你的歉意,如此,可以了么?”

      吕熠心头有利剑一刺,见她苍白的唇色,却不由想起那夜,他从未自诩什么读心的能人,却自大地觉得,那夜她与他心意相通。

      故即便心知肚明,真实到他看她一眼便觉心跳不止,脸颊发烫,还是压下喉间弥漫的酸苦,道:“你知道我——”

      “我知道。”她打断,仿佛真的想要尽快结束这拖沓的对话,直奔己事。

      她知道什么,知道他从来对她的心么?

      “我知道,吕城主从未将我当成朋友,而是将我看做了一个普通的女子,一个只要醉酒,便可以随意冒犯轻贱的女子。”她未眨的眸早已干冷,看着眼前人的脸色一分分地沉下,照出自己冷漠的脸,以及不留余地的直白与决绝。

      “不管你是否如此想,那夜你都做了,几次匆匆来找我,也是为了此事,不是么?”

      他唇间微动良久,却依旧像是被她语惊得哑然。

      “可是,你期盼我如何?”这次轮到她止住他的话:“是欣然接受你的轻薄,还是欲擒故纵,欲语还羞,或者指责怒骂你,这些,都不可能……”

      他眸子出奇的幽静,漆黑却像是被一下一下地刺破,有淡淡的银光从中流出。

      她怕那银光的汇聚,趁他同她保持着距离,与人擦肩而去。

      当她开门迎来决堤的冷风洪流时,手臂还是被人拉住,微紧的力道让她心中窜起火苗,运劲摆脱。

      覆水难收,当她察觉掌风拍到了身后人肩上时,他却如一座山,不声不响。

      “你——怎么不躲?”她的冷傲一下泄去。

      “如你所说,是我无耻,该受你一掌。”吕熠只道。

      她却最看不得他那样仿佛藏满伤痛而异常柔软的眼神,好似诉说着她如何无情,她避开退出门去,直至脚下触及一层厚雪,地上雪同头顶檐将二人隔开,如此,分若天河两端,不留余地。

      “我知道你是醉了才会那般,先前在无极关,我想必也好不到哪去,酒令智昏,色迷心窍,此乃人之常情,你我不要过分纠结在意了。”她最后转身道。

      吕熠嘴角扯出一抹牵强的笑,与他记忆中残存的美好相比,如今站在她面前,他恍若赤身遭烈火炙炼,然最灼伤他心的,莫过于才知晓,她将他四年的痴念当作轻贱,将他不顾一切奔赴而来的坚定,当作风流。

      将他深藏于怀还未出口的真心,生生逼停在某个见不得光的角落。

      他从来不是对人紧追不舍的性子,却也愿意在她的百般阻挠下,再次剖出她或许不愿接受的心意。

      “褚泽。”

      他再次将人叫住,用无比坚定的目光看着她的背影,以低沉紧绷的嗓音以示诚恳,更想同人四目相对,却只怕惹怒了她:“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轻贱你的意思,也不想用醉酒来掩饰什么,但你要骂我无耻也好,下流也罢,我对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真心的。”

      听者未曾回身,也挪不动脚步。

      然她的停步足以让他欣喜,闪烁的眼中仿若稚童得糖般带着少见的天真。

      他说着朝后退了两步,仿佛不再怕她不告而别:“我是无耻,却不想对你无赖,既做了逾举之事,惟愿担责。所以,我——娶你。”

      他言语铿锵有力,她看不见他,只是听着,就已怔住。

      纵使大股的寒风灌入他们之间,却只吹得她呼吸停滞。

      身后再无动静,她心莫名一空,转过身只见他俯首作礼的背影,玄墨沉慎,金冠耀眼,此刻皆俯于她身前,没了往日傲气。

      飘雪已尽,她心却忽扬作漫天雪色,模糊了她原本笃定的前路。

      难道她说他轻薄,到头来原是她轻率?

      轻率到用那些冷漠决绝的话语,轻贱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她不由迷茫起来。

      独行已久,她还未想过世间谁偏要对谁负责,更不明白,为何吕熠不能像无极关的孟小将一般洒脱明快,偏要死死执着,就像四年前,一切故人都坦然接受了她的死亡,继续己路,只有他痴得频频回顾,不肯忘却。

      二人就这样对立了不知多久,她道:“吕城主,多谢你的心意,不过,阁下也让我明白,你我二人之心意并不相同,既然如此,过往追究无意,你我……两相扯平,就此别过罢。”

      吕熠感觉到人如其语轻烟俱散,脚步吞没雪中直至无声,却还是未起,等到腰间酸痛难以忽视,直起身也再不相追。

      寒风吹过白庭,离去的脚步因寒凝天气久久未湮没,痕迹一浅伴着一深,而他亦转身,碾碎了茫茫厚雪中洇出的灼痕。

      长清处处古木遮天,便如阴霾层层相叠,投下万重寒意。

      她看见了山门口翘首等候的俞庆毫。

      “吴小姐。”他见她脸色严寒,不敢多言。

      “走吧。”

      见雪峰之间乌云聚集,已成落雨之势,二人沿山门外的青阶下山,来时只觉这对习武之人来说轻松若踏云梯,归时被这阴沉天气衬着,眼前幽冷的碧色好似望不到尽头。

      等到带着雪子的雨滴划过她面颊,她便知道今日真是白忙活一场,扫过这身还未换上多久的衣物,抬手遮住愈下愈大的雨点,与俞庆毫二人一边加快步子,一边四望,寻觅起避雨之所来。

      “都怪我,今早见这阴天,该想到带把伞来的。”俞庆毫自责念叨着。

      若是以往,她或会回上一句,但如今她脑中混沌,为了不想其它,只能什么都不想,心中所念便是下山去,将俞庆毫的唠叨当作蚊虫嗡鸣。

      然这嗡鸣又停了下来,她耳边只剩下雨打青叶的淅淅沥沥,待回眸朝忽然沉默的俞庆毫看去,他却正侧身望着他们已经踏过的万千石阶,那处雪色寂寥,烟雨空濛。

      她于是也回望了一眼,见满眼碧芜间竟有人像他们一般,迎着深冬冷雨下山。

      那人很快从一个模糊的影子有了轮廓,她一眼认出。

      平生第一次觉得时间漫长起来,他一步步走下那覆满青苔碎雪的石阶,她的心便随着他的步子一点点盛满寒雨,直至心再无涟漪荡起。

      因为来人的伞遮过她头顶,替她挡住了绵中藏冰的雨。

      伞很快被塞入她手中,柄上他掌心的温度都还未褪去,她又想开口道谢,来人却一句话也没有,便转身走入了雨中。

      更高处的台阶上,一袭冷硬的黑影亦撑着伞等他。

      四下,冷雨穿林之声随风乱窜,皆窜入她心里。

      自仙亭一别又过了这么多时日,又数次徘徊于生死边缘,她一直以为是他不曾想过她的决绝。

      现在看来,却是她低估了他的心意,以为方才那一番话对高傲的他来说,足以让他厌恶乃至再也不想看她一眼。

      心被微微刺痛,也没了回头路,她撑着那把伞,转身朝下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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