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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离阳期 ...

  •   再次醒来时,只觉浑身发冷,即便窗外的阳光肆意倾泻。

      “阿泽?”

      有人在混沌中喊她的名字,她知道是柳无面,故懒得睁眼。

      但他却一声声喊得不停,逐渐染上急切,逼迫着她睁眼看看,于是她便见满面忧色的柳无面。

      “你体内寒诀反噬,不能睡了,不然会醒不来的。”柳无面摸了摸她的脸,手心温度对她来说滚烫的很。

      她侧过脸去,虚声问:“怎么回事?”

      “你还说呢,你是不是练了长生诀?”柳无面叹气。

      阿泽想起那日对抗马相思时学了一招卞玉的舟凌沧海,当时便心血翻涌,还疑惑的很:“怎么了?”

      “老鬼说你最好不要再练长生一派的功法了。”柳无面眼中氤氲着雾色。

      她心中一惊:“为何?”

      长生功法与她秉性最为相合,相比之下,折夜刀法和破莲诀对她来说不过锦上添花,故她若仍想在武学上有所建树,必不可能放弃她体内修习数十年的基石。

      柳无面知她倔强,语气有些强硬:“反正你若想多活几年,便别折腾自己,好不好?”

      阿泽下意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抿了抿唇,阖眼休息。

      柳无面过了半晌又开口:“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老鬼不知发什么疯,说万荣枯的事,他不管了。”

      “什么?”她猛地睁眼,这般重要的事情,怎么现在才说?

      柳无面却低下了头去,声音有些沮丧:“阿泽,他这人就是这样,一发神经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你别白费心思了。”

      她眼色一沉,立刻撑着身站了起来:“我去找伯山翁。”

      “诶——”柳无面想唤住她,心里也知道,阿泽何尝不是那种人呢?

      立于药庐院外,阿泽这次一眼便见席地坐在清潭边的绿衣翁。

      正欲上前去,身后传来脚步声,接着便有人叫她。

      “吴小姐,你醒了?”白牟真有些惊讶,那日突然昏倒,她便替她把过脉,是体内功法反噬所致,原以为至少三日才会醒,没想到阿泽一日便恢复如常。

      阿泽朝人微微颔首,见她扶着的人有些眼熟,竟是苏醒过来的俞庆毫。

      二人很快到她面前。

      俞庆毫并没有见过她,白牟真介绍:“俞大哥,这位便是铜雀的吴小姐。”

      “飘渺谷弟子俞庆毫,在此拜谢小姐救命之恩。”俞庆毫十分慎重地朝她抱拳,想来已知会武种种。

      先前见他都是虚弱病容,如今一看,剑眉星目,那是年轻人独有的朝气。

      她客气回话,看向了池边的老鬼。

      白牟真知她前来所为何事,故道:“吴小姐,我师父他……他许是不想让醉谷牵扯进江湖纷争中,不过你放心,万荣枯之事,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的。”

      “多谢白姑娘。”阿泽还是朝他们二人告别,前去。

      她走近才发现老鬼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轻轻唤他:“伯山翁前辈。”

      老鬼却只轻嘘一声,头埋得更低,几乎贴在潭边,右手似在地上抓起了一把土,捧在手心。

      她于是掀起衣袍坐在了老鬼身侧,双手搭膝,手中微微运力,探知体内之伤。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衣袍上传来轻微的动静,她心生疑惑,慢慢睁眼,竟见自己袍间不知何时落了一只乌壳的甲虫。

      那甲虫断了几只腿,磕磕绊绊地爬行,已是将死之势,她于是伸手想要将其拂去,身旁人却道:“别动。”

      她抬眼,便见老鬼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那虫,连眼都不眨一下。

      阿泽想,难不成这是什么极为珍贵的入药之虫?

      然下一秒,老鬼便伸手将甲虫拈了起来,放到一处草丘上,阿泽这才发现那草中皆是蚂蚁,色泽黑红。

      蚁群犹如觅食的猛兽,很快将那甲虫覆盖住,一场围杀。

      老鬼看见,满意地大笑,朝她看了一眼,语中不知何处来的不耐烦:“找我做什么?”

      阿泽见他明知故问,于是开门见山:“晚辈想知道,万荣枯之事——伯山翁为何就此放弃,是自知无力化解么?”

      老鬼挑眉不屑道:“无力化解?我李伯山还没有怕的东西!”

      “那是为何?怕将醉谷这一隅世外桃源卷入浑浊不堪的江湖之中?”阿泽便目光如炬地看着他,追问道。

      老鬼性子不好,烦了便摆摆手:“不管就是不管,你这小女子怎么这么多事?再多话给我滚出醉谷去!”

      阿泽眸底轻闪,丝毫不为这话所动,昂首继续说:“我想也是,世人皆道伯山翁医毒造诣皆登当世顶峰,自然不怕有什么解不了的毒,世人也传伯山翁恃才傲物,对看不惯之人,翻手间便会以奇毒覆灭其满门,可见也绝不怕什么江湖人兴风作浪,那么,伯山翁不敢管这万荣枯疫的原因便只有一个——”

      老鬼面色寂静。

      “您知道这炼出万荣枯的人是谁,更清楚若自己插手此事被那人知道,会引发怎样的后果,所以,你宁可不管。”阿泽一字一句皆是推测,但双眼依旧保持清明,她从他微动的眸中瞥见了自己,也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波动。

      白牟真曾说过,万荣枯在江湖中失传已久,如今忽而现世,却是祭坛人的阴谋,那这制毒之人去了何处呢?

      方才静坐于老鬼身后,她便一直在思索此事。

      “你个小娃娃,编故事编得这般好,怎么不去说书!”老鬼冷哼一声,望向不知何处,看上去很是生气。

      阿泽知道,她至少猜对了三分,赶忙趁热打铁,伸手俯拜面前之人:“前辈,万荣枯在江湖上的蔓延之势汹涌如潮,光晚辈亲眼所见已不止五次,有心之人借此生事,想要的绝非只是倾覆这小小一方江湖,而是为祸整个酉中天下。前辈平生阅尽江湖,应当最清楚,虎兽相争,草木尽折,晚辈以为,不论医术毒术,皆源起于世间不息的万物,若不用于此世,便没有任何意义。”

      老鬼本侧着头,听面前人讲着,却不自觉正视过来。

      本只能看见她一头乌发,但她却忽地抬起了眸,眸中映着他身后的一汪碧潭,两间药庐,几只飞鸟,数朵云霞,便如同她所语,蕴藏万物。

      他心中倏地一跳,想起很久以前他与另一人在这池边翻晒草药,比较谁分的更快时的场景,那时他总是更快一些,故得意转头就能见另一人还在埋头苦干,只得见一个黑溜溜的脑袋。

      然后那人就会侧头看他一眼,眼中和现在自己面前的那双眼睛几乎重叠。

      他才恍然发现,原来他身后之景历经数十年的光阴,竟从来没有变过。

      他于是像往昔一样,双手环抱起来,扬声道:“我忙的很,没有功夫帮你。”

      “那前辈便告诉我前辈要忙些什么,晚辈定当竭尽全力助您一臂之力。”阿泽很快接话,眼中坚定如孤峰山石。

      老鬼愣了愣,随即眼中一亮,朝她上下打量几眼,不信问:“我让你做什么都可以?”

      “我说了,竭尽全力。”她淡淡一笑,至于老鬼想让她做什么,似乎不过是飘于她肩的一羽轻鸿,她根本不在意。

      “好,有胆量。”老鬼一笑,站了起来,朝她道:“明日来药庐,我自会告诉你你要做什么。”

      “一言为定。”阿泽颔首,垂眸间见那处蚁群已然将猎物蚕食,拖着一具空洞的躯壳满载而归。

      不远处的池内忽而波光粼粼起来,她知道,是落日的余晖,利落地起了身,简单告辞。

      老鬼看着离去的背影,她雪白衣裳却照着淡金的夕阳,显得整个人染上了温旧之意,对一个老头来说,多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脑中忽然想,原来她已经从清早坐到了黄昏,只为等他一个答复。
      回头便见,一轮落日。

      翌日清晨,阿泽起了大早,为赴昨日之约。

      迎接她的不是白牟真,而是来醉谷后就不曾见过的竹衫人,他面上红肿未消,有些滑稽,偏偏还要朝她一笑:“阿泽姑娘,来得真早。”

      她只淡淡打声招呼,问:“伯山翁呢?”

      “里面呢。”他指了指药庐里,便自顾自地去晒草药了。

      阿泽于是自己进了去,老鬼依旧躺在他那枯藤绕起的椅子上,竟还没有睡醒。

      她于是又等了一会儿,老鬼才慢悠悠睁了眼,见她便挑了挑眉,嘟囔一句:“不懂作息规律,难怪身体差得很。”

      “前辈要我做什么,说吧。”她没有理会他的玩笑,直接问。

      老鬼似不喜欢她这般横冲直撞的说话方式,没有理她,伸了个懒腰,指向房中一个正在炼药的药炉。

      阿泽于是看了一眼,眼眸一闪,大约知道了他想要她做什么。

      “炉子里正在练的,是我耗费十三年精力所炼之离阳丹,此丹至阴至寒,须练寒诀之人才能将其入体,怀此丹者,如若能经受十年寒毒之苦,必成大势,但若撑不过,便会血脉冻结而亡,我需要的就是一个能替我试试这毒的人,若死于此毒,与我无关,但若势成,十年后便自愿留下,给我做一辈子药人。”

      阿泽听着身旁人娓娓道来,心中却平静得很,只想,若自己撑不过十年,能将平生未了之愿完成么?

      “如何?”身旁人见她沉思,以为她在犹豫,语气带着些许得意。

      “昨日我便说过了,竭尽全力。”她朝老鬼定定道,再问:“如今,伯山翁还请将自己所知万荣枯之事皆告知于我。”

      老鬼有些惊讶,却也没有再说什么,往那炉中添起草木来,道:“万荣枯——是我一位师弟所炼。”

      “此人是谁?”阿泽心中一惊,她想过老鬼与此人有关,却没想到竟是同门的师兄弟。

      老鬼背对着她,手缓了片刻,继续道:“你或许听说过他——他现在换了名字,江湖上人称作,桃陵赛八仙。”

      此语一出,阿泽眉头骤紧。

      说起来,她与这位赛八仙前辈还有过一番际会,在她初去长清之时,为翡石村一案便求教过他。

      在她印象中,其人悬壶济世,颇有医圣遗风,又怎么可能炼制这等至毒呢?
      况且,薛汝萍也与这位赛八仙相熟。

      “果然听说过他啊。”心头正纠结疑惑,老鬼便兀自笑了一声,又问:“依你看,如今在江湖上,我与他谁名声更甚?”

      阿泽见他一直蹲在地上拨弄炉火,不知他何出此问,答:“八仙万疾去,伯山毒断肠。”

      这是江湖上对二人的流传,醉谷伯山翁与桃陵赛八仙,本就都是当世医圣,何来先后之分?

      岂料老鬼又凉凉一笑,转过身来看向她:“江湖上的人都这么传,却不知实在是传反了。”

      阿泽见他眼中略带凉薄之意,竟与她印象中的赛八仙有些相似,问:“赛前辈为何要炼此至邪之毒?”

      老鬼愣了一愣,不甚在意地一哼,道:“这你得自己去问他,万荣枯如何解,他更比我清楚。”

      阿泽还想说什么,老鬼面上已然气呼呼的模样,催促着她离去,说自己今夜便要炼好这离阳丹,谁人都不能来打扰。

      她叹了口气,这老鬼的确是越活越回去了,俨然一副顽童模样。

      无奈离去,却不知老顽童便在药炉旁望着她远去,一向喜怒无常的面上像是平静下来的潭水,有了知天命之人该有的沉定。

      一旁忙碌的竹衫人见师父出来了,好奇一阵,忍不住问:“她答应了?”

      “你以为谁都像你,给师父试药都贪生怕死啊?”老鬼骂他两句,看向一旁池边弯垂的古树。

      盘虬卧龙的枝干上面,有一排排的赤红蚂蚁上下忙碌,不知又搬运着什么。

      他忽然道:“今天把这些赤火蚁都烤了,加药炉里去。”

      徒弟几乎目瞪口呆片刻,才结巴道:“师……师父,这赤火蚁甚烈,与离阳丹相冲啊……”

      再说,这批赤火蚁他们养了数年,费尽心血,当真要一日用完么?

      老鬼并未理他,只叉着腰到了那古木前,望着不知灾祸临头的蚁群们,叹道:“行了,喂你们吃饱了几年,该上路了!”

      又是月影浮动,暗黄昏。

      阿泽已然催促白牟真等人收拾行李,今夜趁山中无人,便离开醉谷。

      “阿泽,何必这么着急,你的伤也还没好。” 柳无面对她向来担忧。

      “掩人耳目,再说,谷内平静一日,谷外便多动荡一天。”阿泽将尘封几日的溯雪擦净,封入剑鞘,出了醉谷,又要染血。

      “那我们去何处?”柳无面又问。

      “我已知晓万荣枯为谁所炼,此行便去找他。”她简练回答,又定定看向他:“还有,你别跟我去了,留在此处罢。”

      柳无面眉头忽紧,对万荣枯之事都来不及惊讶,便沉声问:“为什么让我留在醉谷?”

      “如今世道太乱,你也不喜欢看些打打杀杀,便在此处逍遥一段时间,不好么?”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自己尚不知离阳丹入体会有什么后果,柳无面又与她最为亲近,自然不能让他在身边。

      再者,江湖愈乱,她自身都是在刀尖上悬步,怎能再将自己在意之人卷入其中?

      柳无面少见阿泽这般哄人,一时愣了愣,抱着胸看向别处,果断拒绝:“不行。”

      眼下万荣枯正肆虐,他如何能放任一个本就不怕死的人,去解这死局?

      阿泽被他此次的执着所惊,然她最难拒绝的,向来便是这样干脆的拒绝。

      出神片刻,柳无面将早已收好的包袱推到她面前:“喏,东西我都收好了,至少,让我陪你走过万荣枯这关。”

      她拧不过他,只好先允诺下来,日后再寻良机。

      言毕,天色渐暗,一行人在药炉外碰面。

      俞庆毫经过老鬼的诊治,体内万荣枯已然控制得很好,而且其血亦有遏制万荣枯之效,故他便主动请缨,要与阿泽一行同去。

      刘玉池还是舍不得小徒弟,但他离开飘渺谷已久,如今江湖又凶险,不能再四处乱跑了。

      不过他还是欣然同意徒儿闯荡江湖,匡扶正义。
      故告别叮嘱良久。

      阿泽便趁着这会儿空当,又在药庐顶找到了老鬼的身影,这次他没有躺在草药间,而是撑头坐着,像是又在打瞌睡。

      不过忽地便惊醒了,是因为没有自封睡穴。

      阿泽飞身上了庐顶,才发现原来此处真的别有一番天地,人似置身云顶,俯瞰醉谷这块碧透玲珑的琥珀。

      她刚席地坐下,便嗅见了一股从未闻过的清香,酒味似空山新雨后,清透甚于甘醇,凛冽相叠温煦,直蹿入她口鼻中,还未饮过一口,已有飘飘然若醉于流云,浩浩乎如扶摇登仙之感。

      “药和酒,选一个?”老鬼自饮一口,面上泛着明显的醉红。

      “晚辈以为两样都是为我准备的。”阿泽舒然一笑。

      老鬼听闻,稍稍撇嘴道:“你这小女子怎么如此皮厚?和那柳无面学的啊?”

      “算是吧。”阿泽又一笑,看向药庐外的小路上朝他们望来的柳无面,他们二人相识许久,她身上习惯多少和他有些相似:“所以伯山翁到底舍不舍得?”

      老鬼极不情愿地将另一壶酒递给她,同时还有一个小木盒:“便宜你了,不论是药还是酒。”

      她目中一闪,老鬼说的有理,接过后便就着酒将那木盒中一粒透如冰晶的药丸咽下,仿若甘与苦,生与死,沉醉与清醒,统统灌入口中。

      满足地长吁一声,问:“伯山翁觉得我能撑过十年么?”

      老鬼沉吟了一会,道:“不能。”

      “为何?”阿泽疑惑他为何如此笃定。

      “你啊,要么前功尽弃,从头来过,要么——便斩断前尘,回到心无旁骛之时,或有三分可能,但我看你不行。”老鬼答道。

      世间最难以辜负的,不是生死或名利,是自我与人情,而除了辜负和奔赴,行过大半生的他,还未见过有第三条路可走。

      “三分便三分。”她还是个年轻人,面对长辈这般直白的否定,偶尔心逞一时之快,吐露出年轻人该有的狂傲来。

      老鬼果然不屑得很,想着小生轻狂,不曾想老生也偏爱老道。

      “晚辈还有一事想向伯山翁求教。”阿泽想起了什么,又问:“伯山翁以为,若有人体内深埋一极寒之蛊,如何才能杀蛊而活命?”

      老鬼语中有些醉意:“我今日告诉你,蛊与毒不同,管他什么阴蛊阳蛊,但凡是蛊,便难根除,最好的方法绝非杀灭,而是引渡。这便是为什么有人爱炼蛊,将蛊种于人身,此恨绵延不绝,人心至狠,不是么?”

      “晚辈受教了。”她眼底划过一道暗波,轻眨的眸子没有再抬起。

      “后会有期。”她看着远处江流山景,道。

      再赏一眼天上人间月,再饮一口人间醉谷酒,她便离这世外桃源远去,重新踏入江湖乱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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