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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兰台府 ...

  •   无涯楼,迎四海宾客。

      阿泽点了一坛陈酿叠翠波,几碟兴味下酒菜,赏台上妙语连珠。

      讲的是今年风头刚过的仙亭会武,明明亲身所历,她倒觉说书先生之言更加精彩。

      听者拍掌叫好。

      “你们说残恨折再度现世,江湖是否又要出个谢秀般的魔头来?”

      “非也,那折夜刀还现世了呢,难不成天下还能有第二个平疆溯雪?”

      残恨折与折夜刀重出江湖,在大多数人眼中,还是一场即将登场的好戏。

      “这么多年过去了,看来江湖人对谢鬼之乱仍心存余悸啊。”柳无面叹。

      “不过道听途说罢了。”她也无奈,谢鬼谢鬼,在幼时的她眼里,不过是个清隽书生,江湖人却偏要将他绘得青面獠牙,可见人心难测,人心又确好掌握。

      柳无面笑笑,扫过大堂的视线忽地停在某处:“看那儿!”

      阿泽抬眼一望,见一抹白影自楼而上,竟是方才被人唾骂的白衣剑客顾瑾琮。

      “掌柜,我要两坛叠翠波。”他面色微凝,却非孑然一身,身后跟着一紫一青一两道身影,皆是妙龄女子。

      “来嘞!”
      那掌柜笑意堆砌着递酒去,然看见似一行却又不像是一行的三人,伸出的手有些尴尬。

      顾瑾琮从袖中掏出几串铜板来,先有一只白玉手托着银子交去。

      “不必了。”他抬手挡住,将几串钱皆塞入掌柜掌中,问:“够不够?”

      这零星碎钱叫人面色不太好看:“这位客人,你这——最多买一坛。”

      “顾郎,我帮你付吧。”紫衣佳人声音柔婉,一看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家小姐。

      然顾瑾琮冷着面,并不领情,只道“我不要了”,竟将一坛酒还给了掌柜,转身便要下楼。

      “顾郎不辞而别,害我寻你好久……”女子将他拉住,话语凄凄,闻者心动。

      短短一句,引来看客仰颈相望,一时之间,热闹远甚说书人口中遥不可及的故事。

      那白衣白剑俊侠客,粉面芙蓉俏佳人,更让人瞩目。

      很快有人认出了那顾瑾琮,他在江湖名声怕是烂的不行,故又被骂的狗血淋头。

      顾瑾琮神情无奈,更知多待一刻,名声便更臭一分,温声好言却也决绝:“蕈娘,你我本就无甚瓜葛,莫要做无谓的纠缠了!”

      叫蕈娘的女子更是心戚,又受闲言碎语的影响,泫然落泪:“他们说你是薄情之人,我偏不信,你定是有什么苦衷才会如此,对不对?”

      顾瑾琮被她的苦苦执着所累,心中想必后悔沾花,推也不是,离也不是。

      争来争去,无非男子要走,女子要留。

      “这白浪品行不端,负心忘情,当真该死。”柳无面见美人落泪,咬牙切齿。

      自顾饮酒的阿泽偏拂了他的愤慨:“你我不知前事,还是莫要随意揣测,纵是局中人,是非对错也不是这般好断的。”

      她本意不过是想让柳无面冷静下来,但似乎效果不佳。

      他难得朝她冷哼一声,只觉她不涉红尘,说话难免有些清高之意,偏偏还要用这般老道的语气,让他也不忍辩驳:

      “若说武功修行,我认你所言的每一句话,但牵扯上红尘是非,你从未接触,怎么会懂?”

      阿泽目中闪了闪,只觉不服,反而是无面看出了她的细微异色,一愣。

      她饮尽清酒,杯顿桌面,不以为然:“随你在落九天听了那么多江湖间的爱恨情仇,我若不懂分毫,未免天资太差?”

      柳无面一愣,半晌道:“那可不一样。”

      这等事讲什么天资,她怕是将万事都当作练武了罢,正想着,阿泽自证:“有什么不一样?江湖中人人渴求武功秘籍,不也是窥书而练,亦可修至武学巅峰。”

      话落,懒得再与他争辩,起身上楼。

      不远处,那苦闷不已的顾郎也终铁青着脸,拂袖离去。

      蕈娘不肯松手,一个不稳险些朝后跌倒,好在她身后青衫的小丫头将她搀住。

      她护主心切,竟无畏地拉住顾瑾琮,一拳击了过去,说来也怪,拳法青涩,那被打中腰后之人竟狠狠摔在地上。

      见此情此景,阿泽着实一惊,再观察那小姑娘,带着一半白莲罩,却有一双出世眸,中指一枚颇为奇特的紫光戒指引起了她的注意,只怕藏有什么毒机关,一个大男人也能被轻松击倒。

      “幽姑,莫伤了她。”佳人很快将她拉住。

      听闻此名,阿泽一惊,西疆祭坛的圣女怎么会出现在酉中?况且,她不是无骨之身吗?

      “他骗了你。”

      幽姑皱着新月般的细眉,声音亦从来似莺鸣天籁。

      “顾郎,顾郎他——”蕈娘竟还下意识为人辩解,虽然柔弱,却挡于顾瑾琮前,眼神坚定得很:“任何人都不能伤害顾郎!”

      情之坚韧,力可撼山,怎奈对薄情之人。

      幽姑不再动手,然顾瑾琮这般薄性着实引起了看客之怒,众人纷纷摩拳擦掌:“姑娘,别在这种烂人身上耽误青春年华,我等替你好好教训他一番!”

      顾瑾琮觉有无数恶狠狠的目光朝自己盯来,一时头皮发麻。

      待他周身拳脚密若雨点,阿泽恰行至楼边,与一头戴乌笠之人擦肩而过,虽有遮掩,她却一眼认出这五官明阔的高挑紫衣,乃是方才街上所遇的南阳宗少主齐潇。

      她眼底掀起一丝波澜,在转身上楼之际,见后来的紫影从天而降,提起挨揍者便自窗飞离了大堂,人群顿时泄了气。

      闹剧一了,只剩空旷,唯有痴情的蕈娘戚戚地望向二人远去的方向,而幽姑静静陪在她身边,眼神却不染俗尘。

      “此女——是我在西疆见过的祭坛青女。”
      楼上,阿泽观量着迥异的二人,心下已然确定。

      柳无面险些惊掉眉毛:“漆乌都死了,她怎么会在这?”

      “盯着,就知道了。不过,她帮过我,若非必要,不可伤人。”阿泽推开房门,停步叮嘱了一句。

      进屋。

      此刻薄暮透窗,在地间笼出光影,让人心生昏意,然懒懒倾泄的斜阳照在案上,被什么东西映着光,晃了晃她的眼。

      本欲倒头就睡的她看向案上随意摆放的锦盒。

      虽收了半月,从未打开看过。

      但她早已揣测过多次,此刻忽生了打开它的念头,于是步随心动,指尖轻轻一拨那金锁扣,锁便开了。

      分明这般简单的事,她却只能等自己彻底静下心来再做,等目光定格在箱中叠起的白时,先是一怔,随即久久乱色。

      秋枫衣,映银月簪,似时光流转。

      吕熠在让人始料未及上向来很有天赋,她早该知道。

      本已被她抛诸脑后的记忆又卷土重来,她知道,先前日夜修习出云诀之举又前功尽弃,带着三分气,倒头就睡。

      只愿天荒地老,无人叫她。

      无涯楼外。

      飞窗而去的二人很快停落在一处僻巷内,提人之人便立刻松了手。

      “潇……潇儿?”

      顾瑾琮早已换去了那副死皮赖脸的破落相,然斗笠遮面的齐潇根本不看他一眼,他下意识将人拉住,眉目间的慌乱苦涩垒成阴云:“我知道你会来无涯楼——”

      “放手!”齐潇声音冷漠,惹得身后人一愣,半晌,竟乖乖松了手去。

      她于是朝前提步,掌心忽又触来一抹冰凉,厌烦地一甩袖,便听见一声清脆的裂响,余光透过乌笠,看见墙角碎成几瓣的碧瓷坛,也没有停步。

      她道:“我南阳宗人还没沦落到食偷来之酒的地步。”

      顾瑾琮没有料到她的决绝,空望着那抹远去的明亮影子,摸了摸自己瘪得不能再瘪的钱囊,心意如地面渐渐晕开的酒花,无人为其驻足。

      “你最喜欢的叠翠波,我……怎会去偷?”

      *
      蕈娘病了,恍若一夜之间心便随着远去之人飞得无影无踪,或许也像那人一样,再不会回来。

      阿泽在无涯楼上,见幽姑一人端着饭菜热水进进出出,有了几分人气。

      她这样的人,是如何与蕈娘结一番因缘的?来酉中,又是来做什么的呢?

      傍晚之际,她又见幽姑搀着虚弱的蕈娘出了门,似是要去寻医。

      她眸色微微一动,还是跟了上去。

      二人果然停于一间人稀的药堂前,堂中年迈的白胡子郎中诊脉许久,眉头便未松开过,想必蕈娘病得颇重。

      她立在对面的街边,见天色渐晚,行色匆匆的路人们却都驻足,不知有什么热闹要来。

      “诶——你们看,那些门派弟子,是长清的罢?”

      阿泽闻言,看向进入她视线的几抹昂然之影,为首之人严面青袍,鬓边灰白,更显肃正。

      是长老魏弃,身后跟着的纪殊,今年本是魁首,怪不得引来如此瞩目。

      她只扫了一眼,便捕捉到了几人,不论样貌衣着都极不起眼,却只盯着魏弃,是要有什么行动。

      果然,等魏弃行至离他们不远处,密集的人群中忽飞出几道身影,齐齐朝目标袭去。

      魏弃身为长清之首,还不至于察觉不出这点异样,宽袖一挥,几道偷袭的身影便悬在空中,硬生生吐出几口血来。

      主谋面上刀疤几乎劈过整张脸,于众人退却之际,独挥回旋镖而来,魏弃冷眼扫过,不甚在意地弹指击飞。

      只见那镖掷入偷袭者之肩,五六不速之客见势不妙,立刻逃之,长清弟子跃马追去,引得围观者惊叹阵阵。

      唯有暗观的她眼色一凝,只因那回旋镖太过眼熟,正是仙亭外袭击他们的振翅蝠乌青镖。

      先是花容君,再是误撞兰台马车实则刺杀碧落之人的刺客,如今轮到长清魏弃,此间定有蹊跷!

      她见马上的魏弃眉头极其细微地一拧,视线似乎盯着自己之手看了一眼。

      那回旋镖的锋利她早有见识,又扫过熙攘的人群,想要捕捉些蛛丝马迹,这才发现幽姑与蕈娘二人竟已消失在人海中。

      她连忙拨开人群追了上去,又撞上一个步稳身健的黑影,坚实的身体告诉她,此人是个练家子。

      那人未看她一眼,只随着看热闹的人群瞥了瞥魏弃等长清人士,便低下头来,侧身掩入街道阴影中。

      他身上罩着宽大的黑袍,整个脸隐藏于阴暗下,只露出模糊的轮廓。

      这轮廓却让她颇觉熟悉,然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一时愣了愣神,便见黑袍人进了幽姑和蕈娘所进的那间药堂。

      她未多留意,举目四望不成,便至静僻处飞上了屋檐,俯瞰人流动向。

      回无涯楼的路不过一条,她虽未看见幽姑与蕈娘的身影,却在人群中发现了一道意想不到的白袍,观鹤!

      难怪幽姑消失得如此之快!
      看来是遇到要躲避之人了。

      她掩身于檐脊之侧,眼见那白影放出一只珍珠羽鹊,羽鹊在空中盘旋片刻,朝一个方向飞去。

      她知长生殿的鹊有寻人之能,若是幽姑遇上卞玉,只怕在劫难逃。

      此女来酉中非比寻常,她尚未弄清,自不会允许有人搅局,便扯下一截衣衫蒙面,速度远远快过街上观鹤,率先朝灵鹊所飞的方向追去。

      再次看见那两个女子的身影时,她们已被一道银铮的剑光逼至死角,猎物无疑。

      她却知道,猎物尚有利用的价值,幽姑从无妄峰入境,对死守的长生殿人来说,不过一道冰冷的命令。
      擅闯者,格杀勿论。

      幽姑浅薄的功夫在卞玉手下不过小猫轻挠,很快败下阵来。

      她立于暗处,先前搅局的想法在脑中盘旋,握着溯雪的手迟迟不肯出剑。

      自己与长生殿纠葛太深,观鹤她可对付,然在仙亭时已与卞玉交过一次手,胜负难测,若再贸然上前,她多年的筹谋恐要化作东流之水,付诸一空。

      但她终归是心软了,一见长生剑毫不留情地刺向幽姑眉间,便顾不得任何,溯雪一声嗡鸣,闪电般出鞘而去,剑尖与长生剑身一碰,竟迸出丝丝火花来。

      卞玉凌厉望来,她便一个翻身,落地间不给他留空隙,扫了一腿。

      幽姑望着从天而降的救星,无邪的双目露出片刻怔意。

      “走!”她旋掌间重拾溯雪,与持剑的卞玉纠缠在一起。

      见幽姑扶着蕈娘远去,她后仰躲过卞玉扫来的长生剑,以溯雪撑地为轴,将欲追之人困于身边。

      也罢,江湖之上,持剑之人,剑既出鞘,若无长进,倒白惜了这机会。

      她如是想着,刻意隐去了长生一脉的招式,将体内存封一月有余之力尽数发挥。
      效果超乎她的想象。

      卞玉明显也被眼前人的实力所惊,出剑速度快如飞花,长生之诀更上层楼,舟凌沧海掀风如浪。

      她竖剑相挡,便觉一阵风生刮面颊,眼前一凉,覆面之物已被劲风掀去。

      好在她如今以吴小姐之面示人,见卞玉身后匆匆赶来的观鹤,剑挥破莲诀,趁他躲闪,飞身上檐。

      身后人穷追不舍,她早有预料,瞅准繁华之处翻身而下,纵那人再神通广大,亦难寻入海之鱼。

      灯火阑珊处。
      阿泽并未先回无涯楼,而是转身再寻那简陋药堂。

      此处灯火已稀,她恰赶在白胡老医掩门之时出现,险些将老翁吓了半条命去。

      “姑……姑娘,你有何事?”

      “夜深打扰,还望见谅。”她扫过堂内空旷,从怀中掏出一锭闪闪的银子来,开门见山问:“今日随两位姑娘之后而来的那黑袍男子——”

      那老者一听面上露出惊惧,连忙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匆匆关门,她只好将门抵住,如今世道乱得很,老人家这般谨慎并非坏事。

      耐心再语:“大夫不必紧张,我只问他是何病症,其余一概不问。”

      那老者这才慢慢定住心神,回过头来望她一眼,又缩回头去,低声道:“那人没有病……”

      语罢,他不再听人话语,只趁她出神,将门狠狠一关。

      阿泽吃了闭门羹,也未反应,只被老者之语所惑,无病之人,来药堂作甚?

      良久,她回过神望了眼手中未送出的银子,将其塞入门槛,转身离去。

      不过半夜,她已有些记不起自己匆匆一瞥下的那半脸轮廓,一时心中漫起些许不安来。

      冬晨凌冽,兰台靠着瀛海,倒得几分和煦。

      阿泽一大早便出了门,所去之处乃兰台崇府。

      她站在那盘踞一山的金台天宫,不由惊叹,此番气派,唯迟日可比。

      分明自己刚辞别崇鸣鹤两日,如今却又要登门拜访,实在可笑。

      “铜雀吴某,求见崇鸣鹤崇公子,还望通传。”

      光守这金碧辉煌的大门,便足足八人,此刻相视几眼,由一人出口问:“阁下可有兰台请帖?”

      她如实回答:“没有。”

      “那恕我等不能替你通传。”

      她再次被拒之门外,有些无奈,然就算潜入府中,偌大之处也难寻人,只好唤来传信的青雀,托其帮忙。

      静候一刻,这才遥遥见那金门中赶来的人影。

      锦衣华服,坐着……马车?

      她挑了挑眉,崇鸣鹤便下车朝她作揖:“不知吴小姐大驾光临,实在是有失远迎。”

      “是我唐突了。”阿泽客套。

      崇鸣鹤亲迎:“数九寒天,吴小姐请进,小林正在家中。”

      这下,她才进了府邸。

      主人关键之时向来很识趣,将她带到一处阁内,便笑着离去了。

      阿泽环视四周布置,书阁密如山,盘旋作穹顶,空楼不见人,但闻翻书声。

      而所找之人正俯在中心书案上忙碌,书目高叠,但排列整齐。

      “吴小姐?”见她前来,立刻站起。

      她向人寒暄,便言起正事:“兰台如今势力齐聚,你可知道?”

      林首道回:“此处本就是四通八达的枢纽之地,仙亭会武刚过,四散的江湖人士大多要途经此地,十分正常。”

      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却又问:“可是你猜我昨日遇见了谁?”

      面前人带着惑色看来。

      她于是揭晓:“昨日在无涯楼,我遇见了祭坛的青女幽姑。”

      林首道见她神色,便知道她心中担忧的是什么:“漆乌已死,她可知道?”

      “应该不知。”阿泽又道:“我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她不像是心有城府之人,但无论入境所为何事,她留在酉中都是极大的祸患。我此行来便是想和你说一声,前往长清的事,可能要拖后几日了。”

      林首道眼底闪过一丝波澜,原来她是特意来此向自己交代,微微一笑:“崔师公嘱咐我听从吴小姐安排,我——亦相信你。”

      重要之事传达清楚,她辞别坚持相送的林首道,独自出阁,却见崇鸣鹤一直等在阁前的湖边,没有离去。

      “这么快便聊完了?”他见人出来,眼中一亮,连忙抛下珍馐,招呼。

      她拱手告辞,没走出两步,身后人便唤:“吴小姐,既然来了,我差人备宴,请小姐赏光留下罢!”

      她脚步一停,崇鸣鹤抓准机会,执起一盏金樽,让香浓的酒气随湖风而散:“叠翠波纵好,我崇府特供的金沙月更是人间难求啊,小姐确定不尝一尝?”

      阿泽嗅见了独特的酒气,便迈不动步,到人对面坐下:“难怪崇公子能将生意做得那么大。”

      “与其说投人所好,不如说我这人便喜欢尝试新事物,与人同乐,则是上佳。”崇鸣鹤亲自替她斟酒,却只倒小小金樽的一半,笑着解释道:“别误会,这金沙月,须得一小杯小杯的喝。”

      她点头,提起酒樽便饮尽去,眸色即刻一动,此酒味温极醇,吞时好似珍珠滚入口腔,在舌尖润动,咽下喉的一刻香气全然迸发,如细腻金沙缓缓滑入胃中,瞬间温暖整个身心。

      “不愧是崇家酒,醇香之极品。”她抿唇细细回味,向人赞叹。

      崇鸣鹤见她眼中似星辰所照,笑了两声,替她又斟一杯:“好酒,便需知己来赏。”

      她向人道谢,见脚下青湖中倒映着她与林首道相谈的那幢高阁,闲聊:“崇老板请林公子来此是——”

      “这里名为筹金阁,是我兰台账房,在下府中账目堆积如山,难理之处往往便请小林过目,年尾账多,他住在这里,剑湖踏风推荐的人,我信得过。”

      阿泽听闻目中微动,她原以为崇鸣鹤与薛汝萍不过江湖好友,如今看来,称一声挚友也不为过。

      毕竟,像他这种混迹生意场的精明之辈,想要完全信任一个人不是件易事。

      崇鸣鹤见她神情,便接着讲述:“说起来,结识他可费了我不知道多少心力。”

      她抿酒一笑,想来剑湖踏风这等名门子弟,与擅于生意之道的崇家,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许是饮了酒,话多的人又逢兴致,回忆如流水:“记得我二人还是少年之时,兰台南边的十几村落遭飓风席卷,受灾严重,他随父母率领一众岐山弟子跑来救灾,我亦跟着我家老爷子前去赈济。灾退后,我起贪玩之心去海泳捡鱼,结果被困礁石之上。潮水上涨,再好的水手也不敢冒险,我父亲急得不行,他竟不知从何处站出来要和父亲谈生意,说是救我一条命,便要崇家万担粮,父亲急不过便同意了。那时的他便有凌云之姿,飞身将我救下。后来此事被他母亲得知,害他被罚,我带着捡来的鱼前去看望,这便相识了他。”

      “人命在前,挟恩图报,你竟不怪他么?”阿泽问。

      崇鸣鹤闷了口酒,正经回:“我恨他啊,谁知道这小子如此没见过世面,我堂堂崇家嫡子,怎么可能只值万担米粮?所以我才去找他,要他提高筹码。父亲从小教育我,这世上一切能用金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事。”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还算正常之人,既没有崇家子奇怪的价值观,也没有少年薛汝萍的鬼精,想起而今温润正直的他,不由嗟叹世事变迁,人总会长大的罢。

      又想起之前仙亭宴上的赌局,他的放任方有几分不符合个性的少年心思,因为苏剑。而苏剑明明待人爽直,但面对他,便嫉恨起来。
      不知其间又藏着什么因缘?

      想着,便不禁问出了口:“你可知他同剑宗弟子苏剑姑娘是如何认识的?”

      “他们二人呐——”崇鸣鹤听闻,向她摇了摇头:“冤家,注定的冤家。”

      阿泽知道,崇鸣鹤所指乃是当年谢鬼之事,若按江湖流传那般,长清弃徒纪明诀便是屠杀济世山庄的凶手。

      如此,苏剑怎么可能不恨纪明诀之子呢?

      若非她当年便在庄内,又承蒙前辈相救,只怕对于人也会生出不少隔阂。

      可如今二人同袍而战,早已跨过信任这关。

      “老薛的往事,吴小姐想必知道一些。”崇鸣鹤眼色逐渐飘忽:“当年他父亲受那陷害之时,他还在兰台做客,听闻便要离开,可我父亲把他拦住了,后来过了风头,才派人送他回岐山,结果他中途自己跑去青州调查真相,便是那个时候,他找到了流落街头的姬氏遗孤,许是出于愧疚,他便将人带回岐山,谁知道刚回去,便收到了母亲的死讯,听说是追随亡夫而去……”

      阿泽皱眉,当年说是姬家血案,但家破人亡的,又何止姬氏一族,也正因此,这段过往才会让江湖人惧怕至此。

      “那他和苏姑娘——”

      崇鸣鹤叹息冗长:“这事哪里瞒得住岐山那些老家伙,事一败露,他自然受到门中惩罚,而姬枫姑娘得知真相,亦背弃他而去,两人之间隔着血仇,除了愧怨与煎熬,只怕剩不下什么情谊了。”

      可不论是谁,如今能做的,不过是找到曾经的真相而已。

      “多谢崇公子今日不吝口舌,告诉我这些陈年往事了。”

      饮尽杯中酒,她便起了身要回无涯楼去,幽姑尚在,若像昨日那般被卞玉追到,柳无面也难以抵挡。

      崇鸣鹤又挽留,他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子,偏要等阿泽回头婉拒,这才颇为惋惜地叹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便耽误,不过——”

      他话锋一转,朝一旁人示意,下属便端着一物躬身前来。

      “此物小姐请收下,这样下次小姐若要进我崇氏任何一处,必畅通无阻。”

      阿泽看向他手中那一块墨兰金牌,斟酌片刻,不客气地收下道谢,见人也无离开之势:“午时已过,公子不去用膳,怎留在此处?”

      “监工嘛,茅厕在外头,我看谁敢躲在里边偷懒。”崇鸣鹤一个响指,便有仆人替他放下挡风帘,生起火炉,送上热腾腾的火锅:“小姐既不留,我便在这凑合凑合。”

      阿泽无语,然不知是不是天阻她离开,还未迈步,又见一神色匆忙的中年人上前,凑在崇鸣鹤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崇鸣鹤的面色便赫然震裂,竟直接惊呼出声:“什么?”

      “当家,是万海淘金堂出事了。”管家见外人在场,神色谨慎不敢多言。

      阿泽心中萌生出不详的预感。

      “怎么回事?”崇鸣鹤脸色可见的阴沉,这万海淘金乃是他崇氏的大生意,淘金堂内堪比一处集市,专供江湖人士买卖交易,赌场斗场一应俱全。

      “崇标派人来报,堂中数处斗场不知怎么齐齐出现了砸场子的人,疯了一般见人就砍,如今……如今堂内已成血海。”

      闻者皆惊。
      崇氏既能立于江湖百年不倒,足以证明其威望与实力,莫说其它地方,兰台这般崇家地盘,怎会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挑衅?
      未免太不寻常!

      “现在走,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在兰台撒野!”崇鸣鹤少见地冷怒,径直朝府外奔去。

      阿泽一扫满桌佳肴,知道今日不能潇洒离去了,索性叫上林首道,二人一同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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