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谓仙》晒杏花

17、陆秉

　　人群散了。

　　藕生道：“幻境里的场景都是始作俑者想让我们见到的，仙人庙那样古怪，应当去一探究竟。”

　　宁玦道：“嗯，聪明的孩子。”

　　藕生被夸，忍不住脸红，想起自己从前总是尖叫着骂他该死的鬼，又觉得很羞愧：“你当心些，庙里的一定不是仙人。”
　　“何以见得？”
　　“因为仙人不会实现不正义的愿望啊！”
　　宁玦笑道：“确实。不过，就算正义的愿望，仙人也未必会实现。”

　　藕生问他为什么。

　　宁玦淡声道：“很久以前，我曾在神前跪了三年，我日夜祷告，祈求神明终此乱世，解救苍生。”

　　藕生问：“后来呢？”

　　宁玦道：“后来我发现，都是徒劳。”

　　藕生迟疑道：“……怎么会？”

　　“凡人敬神拜神，是出于恐惧和欲望。能满足内心欲望者即为神，若仅是这样，又何须跪地外求？我执我足，我即是神。”

　　藕生：“你慢点说……我听不懂。”

　　宁玦道：“懂与不懂不重要，你是个善良的小孩，这足够了。”

　　藕生还是似懂非懂。

　　宁玦笑了笑：“做神，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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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落，仙人庙前聚着很多人。
　　大抵是今日在街上听说了这庙灵验。
　　尽管表面装得不屑，却还是抵不住诱惑，夜里悄悄来上香。

　　仙人庙很小，里面供了一尊无头的仙人像。

　　那神像诡异无比，一手指着前方，一手抱着自己的头，头颅上是张愤怒的面孔，百姓称之为「抱头仙人」。
　　据说抱头仙人生前曾是某国的皇子，在战乱中守卫己国，被敌国的大将一刀斩首，因此，化为鬼魂后只能抱着头颅行走。

　　百姓排队敬上瓜果和清香。

　　宁玦坐在神像前的香案上，听那些百姓的祷告。

　　“仙人保佑，希望今年的收成比去年好。”
　　“仙人，我想求个如意郎君，长长久久，白头到老。”
　　“我要赚好多好多银子，让爹娘住上慈水城最好的房子！”
　　“上苍啊，求你让我考上仙门吧，我要做最厉害的仙门弟子，斩妖除魔，护佑一方！”

　　夜半，许愿的人渐渐散了。

　　庙里无人，烛火也暗了下来。

　　宁玦抓起案上的供果抛着玩，忽道：“真好。”

　　藕生道：“啊？”

　　“收成，郎君，爹娘和理想。”宁玦弯唇，“能许这样的心愿，说明是盛世啊。”

　　藕生问：“乱世人的心愿是什么？活着吗？”
　　宁玦道：“不，他们所求的，不过是有尊严地死去。”
　　藕生苦笑着道：“那多亏了英明神武的雍帝陛下，否则我也要生在乱世了。”

　　宁玦忽然把手中的供果放下了。

　　庙外驶来一辆马车，一女子提灯下车。
　　她衣着华贵，薄纱罩面，袅娜地走进小庙，见神像不跪，只是在香炉中点了几根香。

　　她盯着抱头仙人的神像，怨恨道：“凭什么姐姐可以嫁入高门，我却要嫁给商贾的胖儿子？”

　　“我不服。”

　　“她样貌才学处处不如我，虐待奴仆，打骂手足。只因她是正妻的女儿，我是妾室所出，就要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吗？凭什么？凭什么？我不服，死也不服！”

　　女子双眼赤红：“抱头仙，你不是很灵吗？好啊。爹爹逼我嫁人，我要他死。那肥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要他死。姐姐动辄对我打骂，轻易便能得到我苦求不得的东西，我要她死。我要他们都去死啊！”

　　“你应了我的愿，我为你四海扬名，交易划算吧？”

　　女子泪流满面，又哭又笑。
　　月夜漆黑，她抹抹眼泪，盯着残损的神像看了很久，最后乘马车离去。

　　宁玦正要从供桌上下来，眼前的场景却一轮转。

　　他离开了仙人庙。
　　正置身在一户人家门口。
　　那户人家院墙高筑，也算气派，只是正在挂丧。白布铺门柱，纸钱遍地飘。

　　百姓围在街上窃窃私语。

　　“这家老爷前夜里心疾去世了，他的大女儿也失足落水，听说头发被荷叶缠住，生生溺死了。”
　　“这家大女儿不是明日便要出嫁了吗？”
　　“现在只能由二女儿嫁过去了。”
　　“可我听说，二女儿许给了布商的儿子啊。”
　　“你说巧不巧，那布商的儿子吃饭噎死了，也不知造了什么孽！”

　　“嘘，悄声些……我听说，是这家的二女儿把自己的父亲和姐姐咒死了。”
　　“兄台，这可不能胡言啊！”
　　“怎是胡言？前些天夜里，我邻居亲眼见到这家二女儿乘车去了抱头仙人庙。你们也知道，那庙阴森得很，求姻缘财运都不灵，反倒是卖肉的三柱子求邪愿生了效，怪也不怪？”
　　“啊……真可怕，以后要远离那座庙才行。”
　　“……”

　　宁玦眼前的场景再一转，又回到了仙人庙。

　　城内流言四起，庙里的香火却不灭。
　　百姓听说这是一座邪庙，大多不敢靠近，可总有胆大之人，心有怨恨，摸黑前来。

　　那是一对父子。

　　儿子抓住父亲的袖口，抖道：“爹，回去吧，都说这庙里供的不是仙人，而是鬼……”

　　当爹见儿子一副懦弱的样子，便骂道：“呸，胆小成这样，到底是不是我的种？这庙可是城主大人都要趁夜前来供奉的。”

　　“你也说了是趁夜。”儿子道，“若是光明正大，城主又为何要避讳别人呢？”

　　当爹的道：“他宁肯夜半避着人也要来，不更说明了这庙灵验吗？”

　　他拽着儿子跪在神像前许愿：“抱头仙人，我儿前日里叫人打了，求你让那人不得好死。”

　　儿子害怕道：“爹，他虽有错却罪不至死啊，大不了我打回去，你何必求这种邪乎的愿望？”

　　当爹的恨铁不成钢：“打回去？怎么打？他是贵族，我们是平民，动他一下，你就要被丢进大牢里折磨死！”

　　儿子懦懦的，不再吭声了。

　　两人许完愿回家。
　　第二日，那贵族公子外出跑马，被发了疯的野马乱蹄踩死。
　　当爹的摆了酒席，请三五好友下馆子。他醉酒后得意忘形，朝人吐露了自己曾去过城外仙人庙的事。

　　几日后，慈水城大街小巷都流传开来。

　　“听说了吗？城外的仙人庙有求必应！”
　　“哪里是有求必应？分明要求邪愿才行。”
　　“发愿越狠，就越灵验。”

　　一位带着小孩的妇人道：“怎可随意害人呢？”

　　邻人道：“你没有憎恨的人吗？若真是一句话就能让对方惨死，想想真是极为畅快啊。”

　　又有人道：“是啊，若是我许愿害人，那一定是人害我在先。”

　　“连恨都不敢大声说出口，只敢躲在背后暗箭伤人，这和阴暗的爬虫有什么区别？”一位路过的少年突然出声道。

　　那少年一身粗布衣裳，十分俊秀。
　　他背后的篓子里装着一只妖兽的尸体。
　　说话的人本想回怼，一见是他，灰溜溜走掉了。

　　带孩子的妇人见到他，笑道：“陆秉，你回来了？这次有什么收获？”

　　陆秉卸下背篓：“东边的村子有犬妖作祟，我蹲了半个月，终于捉到它了，皮毛和爪牙应当能卖几个钱。”

　　众人赞叹道：
　　“好厉害，虽不是仙师，却胜似仙师！”
　　“那飞仙宗的仙师贵死了，寻常百姓根本请不起。”
　　“是啊，我家上个月闹鼠灾，也是陆秉帮忙料理的。”
　　“飞仙宗几次前来招生，陆秉都没去，他为了我们而留下，简直就是大家的保护神啊！”

　　陆秉笑笑：“别吹嘘了，我会脸红的。只是家里穷，付不起飞仙宗的学费而已。”

　　他问：“你们刚才说的抱头仙人，是怎么一回事？”

　　众人便一五一十跟他说了。

　　陆秉平静道：“妖邪并非无所不能，它们喜欢以凡人恐惧的供奉为食，用一点拙劣的伎俩吓唬人，莫要上当了。”

　　他蹲下身，从背篓里翻出一盏小兔子花灯，对一旁的小女孩招手：“芦花，过来。”

　　芦花挣开了娘亲的手，跑来他面前，脆生生道：“陆秉哥哥，你给我带了好东西吗？”

　　陆秉将花灯递给她：“送你的，喜欢吗？”

　　“喜欢！”芦花抱着兔子灯爱不释手。
　　她仔细地瞧了瞧：“陆秉哥哥送的礼物我都喜欢。不过……要是小鸟灯就更好了。”

　　陆秉问：“你喜欢鸟？”

　　芦花穿着红色的袄子，眼睛圆如一颗杏。

　　她摇摇头：“不喜欢。但我想做鸟。”
　　“如果我是一只鸟，就可以载着陆秉哥哥飞到圣迦山了。”

　　陆秉笑着摸她的脑袋：“圣迦山拒绝我，是我还不够好，总有一天，我会凭自己的实力走上去。”

　　陆秉背着犬妖的尸体去集市，卖掉后得了一笔钱。
　　他一分没留，一半托人带去给城外镇上的奶奶，一半分给了生活拮据的邻居。

　　大家又是一阵赞不绝口。

　　“陆秉是慈水城最好的少年！”
　　“是啊，正直，善良，所有美好的品质都能在他身上找到。”
　　“我要是有女儿，一定会把女儿嫁给他！”
　　“喂喂，不要跟我抢啊——”

　　宁玦在一旁看着，微笑道：“这少年倒很有人气，就像诛莲。”
　　藕生：“诛莲到底是谁？”
　　“一个爱哭鬼。”宁玦顿了顿，补充，“不过现在应该不哭了。”

　　藕生忽然问他：“你的附耳呢？”
　　“摘了。”
　　“摘了就听不见别人说话了，万一需要他们帮忙怎么办？”
　　宁玦道：“不需要。”
　　“别这么自大……是因为贺极吗？你不想跟他说话，你和他从前认识？”

　　宁玦正色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没见过和不认识是两种意思。”藕生一语道破本质，“若是没有一点关系，他怎么会把你……嗯，我是说他怎么会和一具尸体同榻而眠？你们到底什么关系？莫非他对你……”

　　“绝无可能！”宁玦大声道。

　　他从没有这样说过话，藕生吓了一跳：“你吼我！”

　　宁玦扶着额：“我没有。”

　　藕生委屈道：“那你解释清楚啊。”

　　宁玦叹了口气：“假如，我是说假如。我是山匪，你是财主，我看上你家祖宅，下山来讨，并把你的家丁全杀了，还打到你门口，威胁你不听话就把你也杀了，最后逼你把宅子分我一半。往后天下人只要提起你，都嘲你是我的手下败将。”

　　藕生听得云里雾里。

　　“如果日后，这样的我落进你手里，你会怎样？”

　　藕生道：“不会怎样啊。你喜欢就尽管拿去，别说一半，全都送你也无妨。”

　　“……”

　　宁玦换了个主语：“假如贺极是山匪，你是财主。”

　　藕生道：“那我肯定要把他抽筋剥骨，挂在梁上风干，再鞭尸十天，拿去喂猪！”

　　宁玦缓缓道：“……所以我说，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