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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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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斜。
天空万里无云,是上好的画纸,任由落霞肆意地渲染开来:靛青的、绛紫的、殷红的,像一块成色极佳的宝石,鲜艳、剔透。
然而,霞光之下,裴家大宅的豪华程度,远远超出了楚酒的认知。
简直是童话里的城堡。
楚酒狂奔着,推开无数扇金漆大门,穿过无数条华丽回廊,逃出住了一月的房子,绕过经常漫步的花园,已然气喘吁吁。
仍跑不出这深宅大院。
面前宽敞的大路,通向一座欧式建筑。可是在那之后,还有一片林立的洋楼。
根本找不到大门,甚至连围墙都看不见。
楚酒不知该往哪走了。
冷静下来,开始思考。
既然这里是东郊地带,那我往西走,跟着夕阳走,就能回去了!
楚酒追着太阳,再次狂奔起来。
可她已经没多少力气了。
片刻后,一座没什么特征的花坛前,楚酒停下脚步,撑着膝盖,大口喘息。
嗓子像在冒火。
这一次,楚酒切身体会到了裴家大宅之辽阔、财力之雄厚。
只凭她一人,根本跑不出去,只能平添笑料罢了。
绝望蔓延。
楚酒茫然四顾。
花丛中,走出一位年长的女子。
她的黑发里夹杂着银丝,身上穿着与女侍相似的衣裙,规制略有不同,应该是更高级别的管家。
手里拎着浇花壶,朝楚酒友好地笑笑,眼角浮现出温柔的鱼尾纹。
楚酒愣了一下,接着意识到什么,向女子走去:“请问一下,出口在哪?”
女子笑着,缓缓开口:“就在你的脚下。”
“嗯?”楚酒疑惑不解,真的低头看了一眼,只看到白色的大理石板路。
“天有道,脚踏实地,方可破局。”她的语气高深莫测。
“……”楚酒听不懂,也无暇思索,“我只是想离开这里。”
“不,你应该留下,这是天道的指引。”女管家把洒水壶挂在花架上,仪态谦和有礼,“小姐,我送你回去,去你该去的地方。”
“不要。”楚酒倔强不屈。
“如果你继续这样漫无目的地跑下去,会力气耗竭、低血糖昏迷。”女管家态度和蔼,面带微笑,说出的话,却令人笑不出来,“到时候,还是我们送你回去,结果是一样的。”
楚酒:“……”
无力,深深的无力。
这就是他们有钱人的手段吗?把人活活耗死!
女管家:“请等我一下。”
她绕道花圃背后,片刻后,开回来一辆红色小电车。
造型复古,又有点可爱,像景区里的观光车。
女管家坐在驾驶座上,朝楚酒微笑:“小姐,上来吧。”
“……”纠结了一会,楚酒还是乖乖上车了。
她好渴,好累。
车上有玻璃瓶装的矿泉水。
楚酒也不客气,拆开饮用。
“天道,真的存在吗?”楚酒把玩着精致的玻璃瓶子,声音很轻,“有些人,从出生时就光环加身,财富、名利,唾手可得。可有些人,辛苦打拼一辈子,都赶不上人家一根脚指头。所谓天道,真的公平吗?”
“怎么不公平呢。”女管家一边驾车,一边说道,“上世纪的港岛,裴家可不是什么显赫家族。乱世之中,全靠初代家主敢打敢拼,才有了现在的家业。富贵险中求,各中辛酸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闻言,楚酒沉默。
同为草根出身,她很能体会白手起家的艰难。
如果她是初代家主,历尽艰辛、出生入死,打下这百基大业,当属于莫大的功德,子孙后代的富贵,都是自己应得的。
女管家又道:“老百姓困囿于柴米油盐之间、挣扎在饥寒温饱线上,而高位者,也有其关乎重大的使命、不可逃脱的责任。黎民百姓有黎民百姓的挣扎,天之骄子,亦有天之骄子的枷锁。如果彼此身份互换,他们,也不一定能够破局。所谓天道,并非一味的均等,而是‘各归其位’。”
“各归其位吗……”楚酒捏着玻璃瓶,心中仍是难平,“我知道,您在替裴舒望说好话。可哪怕他天生就是上位者,难道,我就合该做他的玩物吗?”
不知不觉中,车速降下来,缓缓停泊。
女管家朝她温柔一笑:“我想,这个问题,你可以在这里得到解答。”
楚酒下车,抬头一望:一座钟楼,高耸入云。
“裴总在顶楼等您。”
女管家再次发动车子,悠悠地走了。
楚酒深深呼吸,踏进钟楼。
最糟糕的事已经发生了,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乘坐升降电梯来到顶楼,推开门的一霎,铺天盖地的夕光笼罩了她。
楚酒微微眯眼,背光之下,立着一道峻拔的剪影。
挺括利落的衬衫、西裤,勾勒出优越的比例,宽肩阔背,腰线劲瘦有力。
他站在那里,便是电影里的一幕。
的确生了副好皮囊。
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楚酒默不作声,一步步走到他身边。
斜阳映照着硕大的铜钟。
此处视角极高,能俯瞰整个裴家大宅,甚至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海天相接的线条,都清晰可辨。
日落黄昏时。
楚酒偏过头去,夕阳涂抹在他的侧脸,嶙峋起伏,立体流畅。
老天爷也忒偏心。
家室、外貌,财富地位、心机城府,哪样少了他裴舒望的?
楚酒微微抿唇。
真要把人气死。
良久。
裴舒望终于转过头,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看到楚酒的神情,话锋一转:“怎么这样看我?”
“羡慕你而已。”楚酒转回脸,凝视着远方的夕阳,“含着金汤匙出生,要什么有什么。不像我,生下来就背着一屁股债。我贫穷、狭隘、目光短浅。空有闯荡的心,却没有那个资质。这是最可笑,也最可悲的了。”
风吹拂面,扬起楚酒散乱的发丝。
不知是不是进了沙子,少女一贯坚毅澄澈的眸子里,隐隐泛起湿意。
裴舒望微微一怔。
印象里,楚酒行事乖张、肆意,极少流露出这般自怨自艾的态度。
“为什么……”两行清泪,滑过她瓷白无瑕的脸,“难道,这就是我的命运吗?”
裴舒望平声说:“你知道就好。”
“?”
楚酒大脑宕机,诧异地看向他。
这是在奚落我、泼我冷水?
“知道,就会习惯。”他说,“习惯,就会麻木。麻木,就不会痛苦,不会流泪。”
“……”楚酒清目微眯,“凭什么?”
男人的话,触动了她的叛逆因子。
少女眉头压低,清落的眉眼,此刻写满倔强:“不过是痛苦,我能承受。不过是眼泪,我有的是可以流!我要让全世界都看到我的痛苦,让所有人都听到我的哭声!”
说着,她往前迈出一步,踩上围栏,放声大喊:“老天爷!——你不公平!——”
少女的嘶吼,在整座大宅回荡。
楚酒心头升起快意,蔓延到全身,不知疲倦地喊着,半个身子都探出围栏之外——
“小心!”
腕间传来一股力道。
裴舒望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回来。
由于惯性,楚酒身体后仰。
宽大的手掌拢了下她的背,熨帖的温度渡进心口。
又迅速抽离。
凉凉的嗓音,自耳畔响起:“楚酒,你为什么不怕死?”
楚酒愣了愣,抬起视线。
裴舒望在询问原因,也就代表,他已经默认了这个事实。
“明知危险,还要在山道上飙车。明知是死,还要把车往海里开。现在也是。”男人语气很平,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一声叹息,“你从来都是这样无所顾忌,不知‘惜命’二字怎么写。为什么?”
楚酒默了默,忽地笑了:“因为,我真的受够了!”
裴舒望注视着她。
楚酒偏过脸去,放远视线。
入眼,是壮阔的云霞,和粼粼波光。
夕阳在沉没,从容不迫地,享受着海面温柔的吞噬。
因为他的宿命,便是溺毙于海底。
“我六岁时,母亲抛夫弃女、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二十一岁,父亲为了钱,把我卖给你做情妇。”楚酒说着,搁在围栏上的拳头越收越紧,指甲嵌进肉里,“在这世上,唯一与我有血缘联系的人,都不打算对我负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情绪又上来了,楚酒越说越激动,近乎发泄:“过着这样的生活,就是捧着一坨屎!如果我看到垃圾桶,就会毫不犹豫把它丢掉!”
裴舒望:“……”
酒,是件神奇的东西。
看似澄澈透明,入口却浓烈呛鼻,甚至能燃起大火。
楚酒,也是个神奇的姑娘。
外表清冷疏淡,内心狠绝疯狂。眼里藏着的那股劲,好似不能撕碎世界,就会果断地解剖自己。
良久。
少女的双肩上下起伏,心中的积郁得到发泄,渐渐平静下来。
“所以,我不回避死亡,这是个自然的过程,它将发生得合情合理。”她凉凉地扫他一眼,“葬身海底,可是一件很浪漫的事。不是吗,Aran?”
裴舒望不置可否,缓缓伸出双手,托起她纤细的腕。
楚酒也不挣扎,默默看他想做什么。
裴舒望一语不发,从口袋里抽出一方手帕,无言地,擦拭她的手。
掌心的每一丝纹路、她过往生命里的每一道痕迹,都被温柔地拂过。
酥麻的痒,沿着神经抵达大脑,楚酒心脏蓦地一颤。
而裴舒望目光专注,殊无挑逗之意,更像是悉心擦拭着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无比虔诚。
“是的,那样的日子,根本配不上你。”
男人昂藏峻拔,抬眼直视楚酒时,仍是俯视姿态。而那双深邃眉眼中,毫无居高临下的藐然。
那是一种珍惜。
像暴雨中的独行客,瞥见脚边那朵小白花,于是驻足,为她倾斜伞沿。
“你值得世间最好的一切。”宽厚的大掌,将少女的纤手拢在掌心,轻轻往怀里一带。
楚酒向他靠近一步。
夕阳照彻天边。
大幕拉开,钟楼之巅,惟有一双黑白剪影。
那轮廓,看上去无比契合。
“楚酒,不管你胃口多大,只要你开口,财富、名利、权势,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能立刻捧到你手里。”
“只要你愿意。”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