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徐涞

3、第 3 章

　　美院的小礼堂除了开学和毕业典礼，平日实在是无用武之地，今天却挤满了来看演出的学生。观众席灯光昏暗，过道上的人都弓着腰小心翼翼地找座位。

　　许宁玖有些漫不经心，检完票后靠在门框上打了个哈欠。

　　菁菁拖着她往里走，边走边叮嘱：“小玖，你给我打起精神来！你都在画室睡了两周了，要是再不出来放放风，直接就成了北院的一座雕塑了！”

　　许宁玖皱着眉头说：“我倒宁愿当一座雕塑，这黑咕隆咚的有什么好看的！”

　　菁菁抱怨：“你天天拉着我看展，我都要看吐了！我们今天换个花样放松一下，你可不要扫兴！听说今天晚上帅哥特别多！”

　　美院的帅哥屈指可数，许宁玖早都看腻了。

　　礼堂里闹哄哄的，大部分观众已经提前入场落座了。

　　菁菁从背包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荧光棒递给她，“今天可不是咱们美院的那些半吊子，跑调能跑到外太空去。听说除了音乐学院的学生，还有好几个小有名气的摇滚乐队！”

　　美院办文艺演出的水准全校皆知，根本不会有什么看头。

　　许宁玖不以为然，“摇滚乐队？我看是你想太多了吧！什么摇滚乐队会稀罕来咱们学校演出！再说了，我没见过什么摇滚乐是在礼堂里演出的。”

　　菁菁“哼”了一声，把节目单塞到她手里。

　　许宁玖扫了一眼，指着节目单的倒数第二行，笑道：“这请的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连名字都这么搞笑，辛集式乐队，我看叫新超市还差不多！”

　　菁菁从她手里抢回节目单，在她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你说你这两个月在人家雕塑系都做了些什么！雕塑学院的那个校草学长可是这场演出的策划者，你怎么跟第一次听说一样！”

　　去雕塑系当然是钻石头、抡锤子，难不成还是去找对象！许宁玖没有反驳菁菁，她知道她为什么生气，可爱情又不像蛋糕店里的蛋糕，尝一口就知道喜不喜欢，不喜欢又能马上放下。

　　许宁玖冲菁菁做了个鬼脸，转过头去看舞台。

　　礼堂正中央的小舞台不同往日，显然是精心布置过了，棚顶上多出了许多灯光设备，演出还没开始就已经把氛围渲染得十足，旋转灯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晃得人心慌意乱的。

　　许宁玖连日来在画室赶稿，整个人疲惫极了，很快就歪在座位上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

　　梦里有一盏彩色的琉璃灯，和今天舞台上的很像。它旋转着飘到一幅画框里，而后又变成天上的星星。那些星星划过天际，最终散落在舞台上。

　　当星光亮起，她看见舞台中央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挺拔高大、俊逸非常，可惜却看不真切，影影绰绰的，像蒙上了一层薄纱。

　　她努力想要拨开那层面纱看看那人的真面目，可刚伸出手去，身体却猛地摇晃起来。

　　原来是菁菁在使劲拍她的胳膊。

　　她不情不愿地醒过来，咕哝着：“怎么了？”

　　耳边响起菁菁无奈的声音，“小玖，你可太厉害了！这么大的动静，你竟然还能睡得这么香！”

　　“我打个盹儿，一会儿再陪你看！”

　　“打盹儿？姐姐啊！你都睡了整场了，我还敢指望你陪我看演出？”

　　许宁玖看了眼腕表，电子表上微弱的光芒提醒着她，她确实睡了一个多小时了。她努力睁开眼睛，“演出结束了吗？”

　　菁菁往台上指了指，“结束什么结束！我请你看帅哥！”

　　闻言，许宁玖顺着菁菁指的方向看去。

　　舞台最右侧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摇头晃脑地弹着贝斯。

　　许宁玖只扫了一眼便说：“太粗矿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那个呢？打鼓的那个！”

　　打鼓的长得倒是清秀，就是面部线条太柔和，看上去跟小孩儿似的。

　　“那个主唱呢？”

　　“长得倒是不赖，就是脸臭得跟别人欠他几百万似的……”许宁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那个人站在炫目的灯光下，俊美的身姿、分明的轮廓，和梦里的那个身影竟莫名重叠起来。

　　这时，顶灯突然变成红色，笼罩了整个舞台。灯光下扭动着的身躯、暗红色的光影，在这个燥热的夏日夜晚显得格外暧昧不明。

　　灯光继续不停地变换着颜色。可刚刚那一团红色却在许宁玖心中久久无法消散，像篝火里溅出来的火星猛地落到她的心尖上，灼得她心发慌、脸发烫。

　　她用力地推了推身边的菁菁，“这个乐队叫什么名字？”

　　菁菁说：“不就是你说的那个新超市嘛！”

　　这句调侃许宁玖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因为舞台上突然发出了刺耳的噪音，遮盖了礼堂里一切的声音。

　　表演戛然而止，鼓手不知何时冲到了台前跟吉他手扭打在一起。台下的观众完全不明白台上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整个礼堂除了那两个人互相摔打发出来的沉闷的声响外，阒然无声。

　　等观众看清了台上的状况，礼堂很快又沸腾起来，台下都是窃窃私语的声音，甚至有人从观众席冲到台底下去看热闹。

　　菁菁喜欢的那个贝斯手冲出去试图拉开那两个人，可自己却跟着卷入了战局。

　　整个礼堂乱得像一锅粥一样。

　　唯一一个还留在原地的只有那个主唱。好一阵，他悠悠转过身来，向台下的观众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走到舞台一侧，把被丢弃在地上的吉他捡起来，面向扭打在一起的队友唱起了歌。

　　“我们能不能不分手，亲爱的别走。全世界都让你要爱我，难道你就不会心动……”

　　心动，像瞬间绽放的火花，火苗中迸裂出的星星点点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原来这就是心动的声音。

　　许宁玖用有些颤抖的手拍打着菁菁，“后台在哪？”

　　菁菁正忙着看热闹，被她急切的声音吓了一跳。

　　许宁玖拔高了声音又问了一遍：“你知道后台在哪吗？”

　　“就在一食堂的侧门对面，有个小门，平时都不开的，演出的人应该是从那边进场……”

　　话音未落，只见许宁玖猛地站起身，“菁菁，我突然想起我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你去哪儿啊？演出还没结束呢……”

　　话还没问完，许宁玖已经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礼堂。

　　来到后台，许宁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靠在墙边的身影。黑色的T恤被汗水浸湿了贴在身上，将身体的曲线毫不保留地勾勒出来，使得原本看上去有些清瘦的身材肌理毕现。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手指间夹着一根烟，却好像因为在思考着什么迟迟没有点燃。

　　许宁玖想起雕塑系工作室的那些未完成的雕像，要费很大的功夫才能让它看上去棱角分明又不失柔和婉转。此刻，她眼前就有一张如雕像一般完美的脸，不同的是，并不需要任何雕琢矫饰。

　　许久之后，许宁玖开玩笑说，她不懂什么是摇滚，可她觉得赵年站在那仿佛就在诠释摇滚这两个字，浑然天成、毫不费力。

　　许宁玖走过去，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一盒火柴，抽出一根，轻轻划了一下，“噗”的一声，火光照亮了他隐在暗影中的脸，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了他脸上晶莹的汗珠，还有他略带错愕的表情。

　　赵年往后退了退，那火光就跟着往前进了一步。他抬头，看见了女孩柔和的脸庞，大大的杏眼带着鼓励似的看向他手中的香烟。他本没想点燃的，却鬼使神差地顺着她的意思做了。

　　瞬间，烟雾缭绕。两个人并肩靠在墙上，看着烟圈慢慢升腾，最终融进远处的夜色中。

　　突然，有一盒香烟送到许宁玖面前——细细的烟杆，看上去像是女士香烟。

　　赵年看她有些愣神，又往前递了递，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作势要给她点烟。

　　许宁玖摆手，“我不抽烟！”

　　赵年看向她手上的火柴盒。

　　许宁玖会意，“哦，这是点外卖用剩下的。”

　　赵年没再说什么，手指间的烟雾连同他的一声叹息，再次飘向了躁热的夏夜里。

　　许宁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周身的烟草味好像缚住了她的手脚，让她无法动弹。

　　这时，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突然飘过她的耳边。他说了两遍，她才听清。他问她：“有纸巾吗？”

　　“哦，有的！”许宁玖把手伸进背包，里面叮叮当当的画笔碰撞声像在打鼓似的。翻了好久，她终于找到纸巾递给他。

　　他没有管他额头上的汗和沾湿了的刘海，而是轻轻地擦了擦眼睛。

　　哦，原来不是汗水而是泪水啊！一瞬间，许宁玖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

　　对面的赵年好像看穿了她的想法，“哭了的话，会很丢人吗？”

　　许宁玖摇摇头。

　　赵年又抽出一张纸巾，有些粗鲁地搓了搓头上的汗水。

　　有一滴汗珠溅到许宁玖的脸上，她不知怎么就笑了，好像有人在挠她的痒一样。

　　赵年侧过身看她，“你笑什么？”语气有些急，甚至有点凶巴巴的。

　　许宁玖却不以为意，“你知道吗？画画的时候，阴影比亮面更难处理，就算再绚丽的色彩也要有留白才会好看。我是想说，你即使不做主唱，也能做一个画家！”

　　赵年回味着她的话，突然笑了，“你是学画画的？”

　　“嗯！这可不就是美院吗？”语气有些冲，似在报复他刚刚的无礼。

　　赵年这回是真的笑了。他低头打量着她，见她身高不及自己肩膀，气势却不输，说话的时候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好像缀着钻石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要上手去摸一摸。

　　两个人谁也没有注意，他们有一阵儿没有说话了，只是怔怔地望着彼此。

　　这时，赵年的队友从洗手间出来，招呼他离开。刚刚打架的吉他手不知道去哪里了，只有挂了彩的鼓手和菁菁中意的那个贝斯手。

　　鼓手指着自己开裂的嘴角跟赵年抱怨：“都是你纵容他！不然不会有今天！你可别再说我不懂事！今天可不是我挑事，你没听见他那贝斯，像故意跟我作对似的，根本不跟点儿！”

　　赵年回过神，“我说什么了吗？我想要说的刚刚台上都说过了！走吧！回去吧！”他冲队友摆手，“你们先走，我马上来！”

　　赵年从手里的烟盒上撕下一小块锡纸，问许宁玖：“你有笔吗？”

　　许宁玖看了一眼他手里皱皱巴巴的锡纸，心想我不仅有笔，还有纸呢！可她什么也没说，从背包里掏出一支铅笔递给他。

　　只见他快速地在上面写下一串数字，然后把纸条和笔一齐塞回到她的手里，“我的电话号码！我先走了！改天联系！”

　　说完就跑开了，直跑到玻璃门后的拐角处，他突然顿住脚步，并没有回头，挥舞着手臂跟她告别。

　　路灯打在玻璃门前的台阶上，有树影在上面跳动。许宁玖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第一次觉得夜晚的灯光和暗影原来可以这么漂亮，比画布上的油彩还让人心情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