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徐涞

2、第 2 章

　　从排练室回家要换乘一趟地铁再转一趟公交。适逢周末，中关村地铁站附近人来人往，商场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些成双结对的年轻人。

　　路边花坛里，几丛月季花开得正艳。许多行人停下来拍照，有个女孩不小心撞到了赵年，他趔趄了一下，跟着转过身。

　　女孩没料到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竟轻得像一叶纸片似的，连忙低头道歉，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她抬头看过去，只见男人虽然长相俊俏，神色却十分呆板，满腹心事似的。她想出声安慰几句，却被紧随其后的男友揽过肩膀带入了人群。

　　转身的那一瞬间，满池鲜红的月季夺去了赵年的心神，他恍惚茫然，好像这一刻曾经历过无数次一样。

　　夏日的晚风略过他的额角，他回身望着女孩离去的方向，脑海里突然响起一首歌——鲜花的爱情是随风飘散，他们并不寻找并不依靠，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地铁站的，等他从终点站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他没有换乘公交车，而是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不知不觉走到了美院附近——望京南花家地街，整条街都是海棠树，海棠花谢了，只剩下绿油油的果子和长长的树叶。空气中满是一股青涩的味道，那味道他很熟悉，像她身上的香水味。

　　她曾说过那香水有它自己的名字，叫做“柠檬树下”。那是夏日的香气，在柠檬树慢慢结果的过程中散发出来的味道——乍闻上去是甜的，其实又酸又涩，像她这个人一样让人难以捉摸。

　　如今，他讨厌夏天。因为只要置身其中到处都是她的味道，可那个曾经信誓旦旦说要长长久久的人，却在分手的时候告诉他有些路他们注定没有办法一起走。

　　所以，他成了一个独行者，整整四年。

　　赵年浑浑噩噩，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外面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才回到住处。他住的是个老旧小区，去年政府改造新装了电梯，可他还是习惯走楼梯。

　　今天却破例了。电梯上到四楼，发出“叮”的一声。

　　赵年边往外走边从背包里掏钥匙。进门后，他把钥匙挂在墙壁的一个挂钩上，那挂钩原不是固定的，它被钉在一根光滑的桃木上，钥匙挂上去后，桃木向下转动，推动了一个机关。霎时，墙上一幅平平无奇的装饰画框缓缓展开，露出里面一幅精美绝伦的油画来。正是白天那位收藏家苦苦寻找的肖像画，而画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赵年。

　　如传闻所说，画中人的眼睛极不寻常，远看上去似乎没什么特别，只觉得格外明亮罢了，可凑近了立刻便能发现其中的奥妙——那双眼睛里有泪光、星光，再看上一眼还有舞台上的灯光和台下无数人关注的目光。

　　赵年还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这幅画的情景，他被震撼到久久不能言语。他从来不知道一双眼睛里能包含那么多内容，而每一种目光后都是他内心深处最隐晦的梦想和渴望。他直到现在都不明白，能画出这样一幅画的人怎么会那么狠心抛弃他。这四年来，他每天都想丢掉它，可再看一眼的念头却又时时折磨着他。

　　赵年看着墙上的画，逐渐变得烦躁，他摘掉钥匙，狠狠地将它扔到玄关的角柜上。钥匙撞到柜角，“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赵年没有回头，甩掉背包，瘫坐在沙发上。

　　外面的雨越发大了。

　　赵年望着窗外，脑海里都是画上的那双眼睛，其中的光芒逐渐消失，只剩下无尽的怨恨。

　　忽然，一阵疾风从窗户的缝隙中穿透进来，带来了雨打树叶后散发出的那种清苦的味道，那味道扑面而来，瞬间让人手脚冰凉。

　　赵年觉得自己的胃开始翻江倒海，他冲到卫生间，抱着马桶吐起来。因为没日没夜的排练，他这两天没吃什么东西，呕出来的都是酸水。酸味冲到鼻腔，眼泪紧跟着往下掉，完全不受控制。

　　赵年在冰冷的地面上坐了足足二十多分钟。他仔细地回想着那个收藏家所说的每一句话，那个人不知道画上的人是他，却知道画中人的眼睛很特别，不仅如此，对她和沈周杭之间的关系了如指掌。

　　赵年的脑海里闪过一个答案，可那个答案太疯狂，不禁让他感到害怕。如果一切落空，他该如何自处，他完全无法想象。可他顾不上以后的事，眼下只想弄清楚那个收藏家的消息来源。

　　赵年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冲到楼下，随手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排练室。

　　因为要准备巡演，这两个月排练室没有跟其他乐队合租，下午他们离开后，排练室就空出来。

　　赵年记得那个收藏家把名片放在了凳子上。可所有的塑料凳都被收起来摞在了墙角，他冲过去把它们拿起来一一查看，却并没有找到。他打算去垃圾桶里翻找，可没想到一转身就看见了那张名片，它被夹在电子琴的谱架上，烫金的字体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光。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它装进口袋里。

　　再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赵年从楼下的便利店买了几罐啤酒，可进门后就改了主意，他需要的不是又一个醉生梦死的夜晚，而是一颗清醒的头脑。

　　他记得她毕业前夕卖出去的那幅画，从征集报名到在拍卖会上售出花了三个多月，所以这一次的两幅画没有差不多的时间来筹划是不成的。四年了，她在敦煌潜心研究，完成她父亲的遗愿，为什么突然处心积虑地出现在拍卖市场上，而且偏偏选中了北京，这个被她放弃的城市。

　　据说夏至是黑夜最短的一天，赵年在沙发上过了一夜，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天就亮了。一整夜的思索没有任何结果，他仍思绪烦乱。简单洗漱后换了身衣服，他决定先去探探这场拍卖的真相。

　　赵年到保利剧院的时候才八点多钟，剧院大门紧闭，他在附近找了家咖啡厅闲坐，数着时间等开馆。

　　九点半，大厦准时开门，可展馆的大厅里却空无一人。

　　赵年找到前台，“您好，今年春拍的宣传画册能给我一份吗？”

　　春拍的画册都是定向发放的，并不面向大众。前台没有说破，而是非常礼貌地回答：“先生，抱歉。今年的春拍已经结束了，宣传册在拍卖前就已经发放完毕了。”

　　赵年不悦地皱了下眉头，转身要走。

　　前台见他长得好看，不忍他看失望，拦住他，“先生，您可以下载一个我们的官方APP，上面可以看到我们今年的拍品图录。”

　　赵年的眼睛一亮，连忙道谢。

　　这时，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人走过来跟前台说了句什么，转头看见赵年，竟然激动地脱口而出他的名字。

　　赵年愣了一下，他并不认识眼前的这个女人，只好礼貌地点了点头。

　　前台见他们两个认识，便对那个女人说：“路经理，这位先生想要一份今年春拍的画册。”

　　女人点了点头，领赵年来到大厅的茶水吧。刚一落座，她一改刚刚女强人的姿态，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我从你们乐队成立开始就关注你了！五年了，终于等来了巡演！我买了今年北京的首场，还有石家庄的那一场！”

　　北京和石家庄是今年巡演的第一站和最后一站，这两个地方对赵年的意义非比寻常。如她所讲，她确实称得上是个合格的歌迷，赵年有心感谢，可心思全不在这。

　　路经理看出他心不在焉，“我手里还有一份画册，你稍等，我去办公室拿来给你！”

　　赵年刚要拒绝。

　　她又说：“作为回报，你帮我在专辑上签名。你觉得怎么样？”

　　赵年点头。

　　很快，路经理拿了画册和专辑回来。

　　赵年迫不及待地翻开画册，画册不算厚，很快就翻到了头，并没有找到他期待的那两幅画。刹那间，内心涌上一阵酸楚，可转念一想，这两幅画既不是蓄谋已久，又为何突然出现在拍卖会上？

　　他问路经理：“拍卖会上的拍品没有出现在前期的宣传画册上，这样的情况多吗？”

　　“你说的是今年拍出的那两幅‘敦煌记忆’吧！”

　　赵年没想到她一下就猜中了自己的心思，点了点头。

　　路经理说：“这两幅画不在我们初期筛选出来的名单里，也没有参与月初的预展。”

　　“也就是说它们本不该出现在今年的春拍上。”赵年低头思索着。

　　路经理没有否认。这两幅画是在开拍前一个星期临时加进来的，这种情况不多见，背后没有一个厉害的推手恐怕是不成的。可涉及到客户隐私，即使对面坐着的是自己喜欢的偶像，路经理也不好多说什么。

　　赵年委婉问道：“拍卖的相关事项一定要画家本人出面对接吗？有没有可能授权给别人？”

　　路经理说：“只有少数新人画家是直接跟我们联系的，多数都由经纪人来对接。”

　　“经纪人……也可能是画廊的经理人。”赵年喃喃自语着，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烫金的名片，“你们经常跟画廊有往来，或许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路经理接过名片看了一眼，有些讶异地抬头看向赵年，“这个画廊在业内很有名气。我想如果你对油画感兴趣，想要深一步了解的话，是逃不开去这家画廊看一看的。”

　　无需多问，赵年知道他要的答案就在这张名片之后。他道了谢，在专辑上签了名后告辞离开。

　　走到剧场的转门前，路经理追上来，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包口香糖的锡纸和一只水性笔，“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以后……”

　　赵年的目光落在那张锡纸上，一时间表情变幻莫测，看不出是惊是怒，最后竟然笑了。

　　路经理早听说摇滚圈骨肉皮盛行，圈子里的乐手难有清白，她也是鼓足了勇气第一次跟人要联系方式，没想到赵年竟然是这样的反应。她有些无措地解释：“那个……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手机落在办公室了，我是说要是你想来看展什么的可以联系我……”

　　赵年笑容愈深，“我从来不这样留联系方式给别人。”

　　路经理以为自己被拒绝了，尴尬地收回了手。

　　谁知道赵年又说：“要不您留张名片给我吧！今天的事我心中万分感激。说不定以后有机会找到当事人再来当面向你道谢！”

　　路经理听得一头雾水，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

　　赵年接过名片后，转身离开。

　　外面雨过天晴，暖风拂面。

　　四年了，赵年第一次觉得夏日可爱。他曾见过这样的夏天——放肆飞扬，日子永远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