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忘》坐忘时停

89、089

　　姜寄望拉开车门：“上来吧。”
　　一段路的距离，沉默了半程，被塞在高架上的小车里，余光坐在后排，望着雨幕忽然开口：“我只能尽量客观地告诉你们我知道的情况，至于案子，我帮不上忙。”

　　在那之后，他们才明白了两代人之间的恩怨。

　　余长风年轻时候学桥梁建筑，上山下乡当知青，来到了宋宝清家所在的南方大山里，帮他们修通了去县城的路，宋宝清初中时半工半读，下学就去山上捡牛粪，总是能看见余长风在附近踏勘，累了就坐在草坡上，拿出随身的本子用炭笔画画。

　　宋宝清很喜欢这个从遥远的北方来到这里的大哥哥，喜欢听他说外面的故事，听他讲北国的冰雪，听他讲怎么样才能在绝岭之上架桥修路，但那个保守的年代，连少年少女暗生情愫都是懵懂含蓄的，更何况是男人。

　　这样的时光没坚持几年，余长风就和大部队一块返乡，宋宝清从一个无所事事，只知道割草放牛的孩子，变得肉眼可见勤奋起来，高考恢复以后，他努力考到城里，选择了和对方一样的专业，却发现，余长风回城后经人介绍，已经结婚了。
　　原来年少的仰慕和喜爱只不过是一厢情愿。

　　后知后觉的他明白过来，余长风还是和自己不同的，否则过去那些日日夜夜，又怎么会只有自己一个人辗转反侧。

　　他喜欢的是女孩子。
　　他不喜欢男人。

　　……他不喜欢自己。

　　宋宝清毕业以后被分配到单位，随着施工队去往天南地北，可坏就坏在，他们学一样的知识，修同类的工程，只要他还在这个行业干，总能听到余长风的消息，总能想起那个和自己躺在草坡上晒太阳的他。
　　没过多久，他就离开了桥梁公司，换到了卓裕。

　　在卓裕工作的第五年，余长风在一次意外事故中离世，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孙倩本来在纺织厂工作，后来纺织厂倒闭，她和其他女工一样被迫下岗，下岗后她靠打零工度日，本能勉强糊口，但孩子却先天不足，留下极大隐患。

　　宋宝清大龄未婚，平时又在工地上吃住全包，基本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他从朋友那里辗转听到这个消息，想要援手接济，但孙倩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不轻易受人恩惠，于是他只能主动接近，声称自己是余长风从前资助过的学生，现在是来报恩的。

　　孙倩捉襟见肘，勉强接受了这份帮助，两人渐渐有了联系。

　　人心都是肉长的，宋宝清的付出，不仅被孙倩看在眼里，更被余光看在眼里，母亲被他拖累劳碌一生，他也希望她晚年能有所依靠，连带着邻里都劝孙倩改嫁，就说这样的男人，不介意她结过婚拖着个男孩儿，还如此尽心尽力的，打着灯笼也难找。

　　孙倩本就感激宋宝清，听人一说，也动了心，多次向宋宝清明示暗示两人可以处。
　　这让宋宝清第一次有了危机感，那个年代的人，大多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性向，彼时又恰逢余光频繁发病，缺钱做手术，也缺心源换心，他只能一拖再拖。

　　孙倩无法理解他的拒绝和回避，终于忍不住和他大吵一架，勒令他不许再掺和他们家的事情，也不许再帮忙，宋宝清无法无视孩子的病，只能把原因委婉地告诉了她。

　　孙倩彻底疯了，她不能接受这个男人为这个家的付出居然不是因为她不是因为孩子，而是因为她死去的老公！只要宋宝清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就感觉到脸上像被扇过耳光，火辣辣地痛！

　　恶心！
　　真叫她恶心！

　　她甚至开始怀疑，余长风和宋宝清是不是有奸情，因为愧疚，所以宋宝清才任劳任怨，否则她想不出来，平凡夫妻尚且磕磕绊绊，不见得就能长久，但宋宝清却可以因为余长风十年如一日的帮助他们家。

　　这也是为什么宋宝清死后，孙倩死活不肯出面作证的原因。
　　可惜人已经死了，都无法再告诉她，她想要的答案。

　　……

　　余光抬手抹了一把车窗上的水，高架外的大楼渐渐清晰：“站在男人的角度，我很清楚，爸爸并不是同性恋，一切只是宋叔叔的单恋，不讨论他的初衷，他的恩情我无以为报，没有他，我不可能活下来，也不可能继续深造，但我不能代表我妈。”

　　“与其说这是她的心结，不如说是打击太大，这一口梗在心里的气，是她自己给自己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如果你们想找她谈过去的事，我建议还是算了，不过，”他顿了一下，“我会试着帮你们问问，你们想知道什么？”

　　池忆说：“那封信。”
　　余光点点头，下了高架后，他让池忆在最近的地铁站将他放了下来，雨已经停了，他一个人踏着积水，走近钢筋混凝土的森林。

　　——

　　姜寄望本来不抱任何希望，没想到事情的进展比自己想象得还要顺利。
　　在余光的多次试探下，这些年来一直处在内心煎熬中的孙倩终于开口，她告诉了自己儿子，他们等了三年，终于在他高中的时候等到了合适的心源，但他们都没有那么多钱。

　　卓裕的小年轻们或许对宋宝清的清贫和拮据一无所知，但高层是知晓的，因此商务经理贺彬曾经多次诱惑他私下询价报价和报量，篡改比价信息表，配合他串标，但宋宝清全然拒绝了。

　　这时的他不仅要面对和孙倩摊牌的压力，又实在想要救余光一命，于是在孙倩避而不见的档口，他给她写了一封信，还装了一些攒的钱寄给她，告诉他自己已经想到办法搞到钱，这封信也就是后来警察找到的作为他偷窃材料的动机的信。

　　“他不会这么做。”事隔多年，孙倩第一次开口谈论起这件事，如是说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对于孙倩的反应，池忆其实更能感同身受，于自己有恩的人，却又是和自己站在对立面的人，不正是他与孔雁声的另一对写实么？

　　感激有，怨念也有，回过头来看，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对那时那刻的自己来说，需要漫长的时光才能消化和解。

　　正因为这分共情，池忆这些日子一直忙前忙后调查，不仅查孙倩和宋宝清，同时拜托朋友搜集旧案的信息，加上他前些日子一直跟杨晓磊，终于跟出了一些结果，有些事情在脑子里越发清晰起来。

　　“你还记得你当时帮宋工收拾遗物，发现了一些看不懂的稿纸对不对，当时警察也以为只是设计草稿，但我后来找了许多业内专家研究，都说不像，或许我们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虽然那上面有一些工地建筑专业标志，但也许那是一份计划书呢？”

　　因为宋家人不要遗物，宋宝清留下的私人物品都被姜寄望收走，后来暑假结束，姜寄望搬离工地，是孔雁声派助理开车来清点的物品。

　　孔雁声本来只打算让他人回来就成，工地上不大干净，衣物和生活用品就地扔了买新的，完全没搬来搬去的必要，家里也不差他这点用的，最多把作业捎回来就成，由是宋宝清的东西就更不可能带了。

　　但姜寄望舍不得扔，毕竟里面还有宋工以往做慈善得的小红花和回信，挺有纪念意义，人都没了，一并给烧了不可惜，何况他那时候还坚定地认为宋宝清的死亡没那么简单，就像他看过的推理小说一样，这里面一定有诡计。

　　那怎么办呢？
　　偷偷带回去万一被保姆翻出来，她妈一个有点迷信的生意人，铁定不会留宋宝清这个有污点又自杀的人的东西，辗转反侧，最后他一股脑把箱子都塞给了池忆。

　　池忆爱书，这么多年兜兜转转，许多东西也无不遗憾的散佚了，唯有专业书和夹在书里的图纸留到了如今。

　　“假如你最开始的猜想是对的。”池忆对姜寄望说：“宋宝清真是被陷害的，那他为什么会自杀？是走投无路还是被威胁？如果有人真的能威胁他自杀，说明手里一定有足够可以动摇他心志的东西。”

　　他清贫正直，什么能威胁他？
　　除非，是钱，除非，他曾经真的想过要为钱铤而走险！

　　……

　　他们从一个思维陷阱掉入了另一个思维陷阱，都把事情想得太绝对了，宋宝清只是个普通的人，他遵纪守法但不代表他从来没想过越过红线，如果结合他的过去，余光的病，孙倩的回避，以及凌乱的图纸和最后写的那封信上含蓄的表达，也许真相早就已经呈现在他们的面前——

　　宋宝清知道，他们这样的工种一旦出现事故，公司会出具高昂的赔偿金，如果自己在工地上出了意外，那么这笔钱将足够余光治病，所以他才会在工程图纸上做加减法，为的是设计制造事故来骗取赔偿。

　　但这么做有风险，死人管不了活人的事，他不敢保证钱一定会落到孙倩母子的手里，最保险点的方法，就是结婚，但孙倩是绝对不会点头的，那么就只能留下遗书，公证遗产全部留给余长风的儿子余光。

　　在当时的外人眼里，他一直都在追求孙倩，孙倩为了面子也不会把自己老公有追求者的事情到处跟人说，那么余光作为遗赠的唯一继承人，她即便千万般不愿意，也必须拿着这笔钱。
　　在这个基础上，只需要跟她通个气就行，所以，宋宝清一定留下了一封遗书。

　　但这封遗书从没有出现在孙倩或是余光的口中，当年警方调查时也不见这样的证物，姜寄望想，中间环节一定出了问题。
　　池忆听他这么说，沉默了许久才捏着鼻梁道：“我大概知道在谁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