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忘》坐忘时停

87、087

　　两人从山里回来后不久，便近年关。
　　孔雁声一如既往躺在病床上，没有要转醒的迹象，而顾惜又忙着要上卫视节目，表妹顾楠毕业后，把舅舅一家接到首都生活，许流丹也有了新的伴侣，鉴于双方都没有什么在世的亲人，两个人干脆凑在蓉城过年。

　　池忆买的那套房子并不是期房，交付很快，因为高昂的价格已经换来了设计师精心的排布，基本也没什么别的讲究，买完家具敞了一阵便可以拎包入住，只是院子里的花草还没有长起来，狗也未着手喂养，显得有几分空落落。

　　其实两人确定在一起后，池忆有心想要把广海姜家的老房子买回来，那里毕竟承载了姜寄望十几年的回忆，但姜寄望却觉得没必要，并对此十分抗拒，不说他短时间不会回去，就算回去，他也不想待在那里，毕竟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他更希望新年他们能有一个好的开始。

　　晚上吃过团圆饭，两个工作狂的夜忽然被拉长，姜寄望想着，反正春晚越来越无聊，干脆做点别的事情，但是池忆却很固执，拉着他坐在沙发上，还耐心找出节目单，让他挑不喜欢看的节目去洗澡……

　　“你为什么如此热衷春晚？”姜寄望觉得不可思议，家里老人还在世时也没他这么坚持，更别说年轻人，周围就没几个能老实守电视机的。
　　池忆稍稍想了一下：“我小时候没有电视。”

　　姜寄望立刻乖乖正坐，果真认真翻起他找来的节目单，但他实在看不进去，几个歌舞表演后，忍不住用脚勾引他。
　　池忆反手将他夹在怀里，跟夹了个毛绒玩具一样：“别乱动。”

　　他攘了一把，最后作罢，换了个姿势窝着，拿他手机偷偷帮他回各种祝福的消息。

　　当然，他是没那个水平能编出漂亮话的，只能去网上搜了一圈，发现基本都是诸如“给领导祝福短信模版20条”一类的答案，却难得有领导给下属的，最后他琢磨着池忆平时说话的语气，拉开微信，给公司的人都群发了谢谢。

　　手指划到置顶，他看到熟悉的头像，停住了。

　　这家伙给自己的备注居然是：“亲亲老婆。”
　　卧槽！
　　姜寄望惊恐地看看池忆，看看电视，又看看手机，池忆视线跟着飘过来，面不改色把手机从他手里抽走：“之前的商宴改的，我是有家室的人，必须让大家都知道。”

　　姜寄望贴过去亲他，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终于把遥控器扬了出去，啪的一声摔在地毯上。
　　最后当然什么节目都没再继续看，池忆多年来看春晚守岁的夙愿就这么被糊弄过去，变成了背景音。

　　不过反射弧很长的某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件事，避开池忆的深吻，哑着嗓子说：“我什么时候答应你求婚了？”
　　一直对姜寄望哭泣置若罔闻的池忆忽然长了耳朵：“嗯？难道不是你向我求的婚？十年前你戒指都买好了。”

　　“……”

　　临近十二点时，远处响起烟火的声音，池忆抱着姜寄望又去冲了一遍澡，姜寄望缠着他打趣，说要依偎到第二年，不过池忆靠了靠他的额头，发现有些低烧，猜测可能是在地毯上受了风，后悔不该色令智昏，还是应该去床上。

　　“乖，我给你冲点感冒药剂，喝了就去睡觉。”
　　“不喝，不去。”姜寄望吵着要等倒计时，坚持不肯睡，池忆用被子裹着他，两个人又窝回了沙发上。

　　觉可以不睡，但药还是得吃，池忆起身去拿药箱，被他拽住胳膊，姜寄望脸蛋通红，却摇着头，死也不肯承认自己有鼻塞头晕的感冒征兆，他很怕会复刻那一年，怕池忆终如昙花一现，会在新的一年再度消失。
　　池忆明白过来，就这么抱着他。

　　零点的时候，比想象中平静，姜寄望以为自己会像小孩子一样尖叫着倒数，但没有，他只是很轻地数着五四三二一。
　　然后，池忆跟他说新年快乐，俯身吻了吻他的眼睛。

　　七岁以前，家里还不算特别有钱，孔雁声和姜棠文会陪他一起守岁，三个人躺在一个被窝里，他挤在中间，偷偷吃零食。
　　后来，这样的时光再也没有了，家里永远缺人，但那时双方老人还在，尚且还有几分年味，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相继离世，他对过年就再也没有期盼。

　　但到今时今刻，他才又重新找回了快乐，池忆永远怀有可靠的令人安心的魔力。
　　所以十年前的除夕，当姜寄望从重感冒中睁开眼睛时，不自觉抱住了他，半是撒娇半是企盼地说：“池忆，我希望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池忆没说话。
　　姜寄望就催促他，让他也许愿，然而池忆并没有如他的意，说出他想听的话，只是中规中矩，一板一眼地说：“愿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很多年以后，池忆也会想起那个除夕，他才发现和姜寄望待在一起是比看春晚更大的执念，那一年他因为往返路费没有回家，一个人留守广海，漂泊他乡，但因为姜寄望在身边，竟然无比快乐，以至于现在的他很是后悔。

　　如果让他重新再许一次愿望，他也希望他们永不分开。

　　“姜寄望。”

　　姜寄望还是像当年一样，裹着被子呆呆地望着他，那一瞬间，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重合了，池忆冲他扬起笑脸。
　　“傻瓜，我希望你永远都是我的少年，不必长大。”

　　……因为长大真的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

　　——

　　谁也没想到，顾惜年后资源大好，进组后一直没出来，清明前，姜寄望想起去年家庭聚餐的时候，听她说起妈妈和二哥时亮晶晶的眼睛，心就不自觉软了下来。

　　姜寄望决定再凑两天假，陪池忆去扫墓。

　　他以为要回江市老家，毕竟听人说，山里的人死后都是埋在山里的祖坟，所以他提前订购了装备，雨伞雨靴都备了双份，又跟办公室的人打听了一下s省的习惯，买了鞭炮，二刀肉，白酒和纸钱。

　　池忆看他大包小包装箱的时候愣了一下，说：“你怎么还懂这些？”他又翻了翻洗漱包，翻出了半盒晕车贴：“我记得你不怎么晕车吧。”

　　一个从来坐私家车上下学的人，在车上都能躺着玩手机，不该晕车。
　　只是他不知道，姜寄望不是晕一般的车，而是晕三蹦子，当年他偷偷去找池忆，被三轮载着在山道上颠了两天的经历是在太深刻。

　　姜寄望把东西抢过来，支支吾吾说：“我就是害怕会吐，有备无患嘛。”

　　“那我给你装点糖，吃糖效果也不错。”池忆没想那么多，拿了雨伞和祭品，但纸钱和鞭炮都挑出去了，没有带：“现在不允许放炮了。”
　　姜寄望还觉得奇怪：“山里都不允许放鞭炮么，我以为只有城里不允许！”

　　“谁说要去山里？”
　　“不是回你老家扫墓？”姜寄望坐在足够把他拖走的大旅行箱上。

　　池忆笑着把他整个人都推进了房间：“你以为我们要回木良乡？我大学毕业后，就和池惜把爸爸妈妈的坟墓迁到了江市最好的公墓里，那些亲戚，我们一个也不想再见到。”

　　从蓉城开车到江市也就一个多小时，早晨出发晚上就能回家，连换洗衣物都不用带。
　　池忆明白他误会了，打开箱子把衣物拿出来收进衣柜里，姜寄望蹲在一边，把晕车贴也顺手薅了出来。

　　池忆把他手摁住：“你不是晕车吗？”
　　姜寄望不大情愿地说：“晕三轮。”还不是蓉城一般的红色三蹦子，是那种老式的农村三轮车，后面的货车架搭个棚子就敢载人那种，十里八乡赶集倒是常见。

　　池忆抓住了盲点：“你什么时候坐过那种三轮？”
　　“没什么时候。”

　　“你是不是去找过我？”
　　“你高考那年。”姜寄望坐在床边抱住他的腰：“我想去找你，又不想让妈妈知道，就只带了现金，结果不仅丢了钱包，还把手机丢了，最后让警察叔叔送——嘿，你不许笑，不许笑！”
　　“好，我不笑。”

　　“你不笑你嘴角都快翘眉毛上了。”姜寄望去捏他的嘴唇。
　　“好，姜寄望小朋友，让我笑一分钟吧。”

　　池忆去搂他，姜寄望甩开他的手，拿着从箱子里掏出来的洗漱包走进卫生间，嘴里一个劲喋喋不休：“我这些年一个人去了好多地方，我还会用积分兑换高铁票，用里程换机票，走丢是绝对不可能的，你别老抓着以前……”

　　池忆不知什么时候挤了过来，从后面圈住他，把下巴搁在他的肩窝上：“以后有我在，不会让你走丢。”

　　车驶出小区，上了高速，天灰蒙蒙的，像要下雨，但直到他们到达江市公墓，雨点也没落下来。
　　出城的路上已经积累了不少车辆，堵了大概一个小时，方才顺利进入墓园。

　　姜寄望买了好几束花，像是对物品的摆放有强迫症一样，一会把花篮拉到左边，一会又拉到右边，池忆本身无所谓，把墓碑简单擦拭干净后，揽过姜寄望向家人隆重介绍未来的伴侣。
　　雨就是在这个时候落下来的。

　　而后他们撑开黑伞，静默地站了一会，在呜咽声中离去。
　　开车驶离江市时，天已放晴，但姜寄望偏头望向车窗外，始终很沉默，压抑的情绪如绵绵春雨，让人陷入泥沼，难以摆脱心里的泥泞——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人，想起了还躺在病床上未有苏醒迹象的孔雁声。

　　下高速的时候，他终于决定去看看她，虽然这不是个探望活人的好日子。
　　“要不你把我……”放在路口这四个字还没说完，池忆已经抢白道：“我跟你一块去。”

　　“……好。”
　　姜寄望继续沉闷，没有说话。

　　实际上，关成飞送药来的第二天，池忆就立刻拿着□□去找了专家，医生告诫他要循序渐进，如果对方没有主动跟他开口，千万不要逼他。
　　走廊上人来人往，这世上再也找不到一个像医院一样，既冷清又热闹的地方。

　　池忆在病房门口站了一会，他也不知道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孔雁声，一切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夏天，不自觉间竟还有些慌张。
　　或许以前年少不懂事，想过趾高气昂衣锦还乡，强行将姜寄望留在身边，像她当年一样，以一副上位者的姿态宣告，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能阻止我们。

　　但看着一个躺在病床上，虽然有肢体活动，但因为无法醒来而逐渐萎缩又形销骨立的人，他说不出来。

　　再多的恨也说不出来，何况也不是真恨，扪心自问，孔雁声难道就没有待他好的一面，只不过是为错过的十年感到惋惜。
　　到这一刻，他才深刻的意识到，他是池忆，那样的事做不出来的，他一直都是池忆。

　　池忆松开按在把手上的手，往后退，准备去找孔雁声的主治医生谈一谈，一抬头，却在医院的走廊上又撞见了那位戴着黑框眼镜的医生，于是不自觉地跟了他一路。
　　办公室的门口，扫码报道机上挂有名牌，这才几个月，这个叫余光的医生已经完全在此扎根入职了吗？

　　“你在看什么？”姜寄望找过来，余光正好从办公室里出来，要去查房，两人打了个照面。
　　池忆说：“看到一个眼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