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忘》坐忘时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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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寄望就这么站着，盯着他把那根鸭肠吃完，老实说，他有一点开心，但更多的却是无比沉重的悲伤，像感冒发烧后堵塞的鼻涕，挤掉了他赖以支撑的稀薄的空气。
　　窒息。
　　悲伤得令人窒息。

　　其实生活也并不全是糟糕的，尽管后来被排挤出董事会，卖掉股权，但因为孔雁声当年决策失误，在房建垫资巨大导致无法周转，而公司在前几年开始走下坡路后得益于转手及时，他倒也没有因此背上高额的债。
　　这些钱，至今还被存放起来，用以维持孔雁声的生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态度也尽皆明朗，姜寄望却不如最开始那样冲动，反而又重新坐下来捏起筷子，并在服务员进来的时候，请他们加了一份虾滑。对于杨晓磊的事，他刻意装糊涂，既不肯松口，也没有说要真的闹出来。
　　魏波边吃边盯着他笑。

　　这倒不像是记忆中的模样，当年那样娇气又任性的少年，也在这十年里越发成熟。
　　此举倒是叫他想起来，三年前姜寄望和他在新员工交流会上相遇的情景。

　　那个时候，他因为和孔雁声合作外加卓裕的业绩，跳到这家国企做分公司一把手，再一点一点凭借手段，爬到了如今的位置，事业婚姻双丰收的他，却因为姜寄望的出现，再度唤醒不怎么值得吹嘘的过去。

　　因为如今的身份，再是存有龃龉，也不便当场表现，而录用的员工他又不便直接开除，于是想了个法子，在分配的时候，把计划的分公司，改成了一线项目，理由都是现成的，学习一线管理，男孩子要多吃苦。
　　兜兜转转，还是和当年一样，又把他扔在偏远的地方。

　　孔雁声公司的事情，他后来也有所耳闻，他大概觉得，这位败家子来这里工作，被分到不太好的岗位也没有辞职，可能真的需要钱，毕竟这个富二代从来娇生惯养大手大脚，卖股权得到的钱多半都被他挥霍殆尽，听说后来那公司还背了债，也许抵债也抵掉了。

　　现在可谓从天上坠落地里。
　　而他妈十年还没死，应该还需要钱维系生命，魏波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是觉得自己能轻易拿捏他，但姜寄望比想象中更机灵，那么只能来硬的。

　　他用那种阴冷的，宛如毒蛇吐信，瞄准猎物却不狩猎猎物的眼神盯着姜寄望，警告他：“杨晓磊背后和集团联系紧密，你是财务，真闹出来，最后你也跑不掉。”
　　“是吗？”
　　但姜寄望也不傻，他确定自己没有任何违背制度的地方，所以也不怕他，反倒因为他这句话，决心要好好查一下。

　　这顿火锅最后也没有吃下去，两人不欢而散。

　　池忆开车来接他，正准备拨电话，就撞见魏波从门口走出来。
　　两人狭路相逢，互相直视对方，池忆对他除了合作方的公事，没什么说的，倒是魏波先开了口：“你是个厉害的人物，我当年就看出来了，我以为光忆的合作只是商场上的正常接轨，没想到还带了这一层关系，如果知道，我当初一定在决议采购的班子会上把你们否决出局。”

　　说完，他扭头上了一辆私家车。

　　姜寄望出来的时候，已经看不见魏波人，他准备打车，忽然听到路边的喇叭声，抬头一看，池忆坐在驾驶座，俯身帮他推开副驾驶的车门。
　　“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我自己回来。”姜寄望显然有点惊讶。

　　“没什么事，来接你。”
　　“你可以开车了？”
　　这人跟自己在一起，光顾着挨打挨刀子，前前后后这都进了几趟医院了，他心疼。

　　池忆右手按着他的后脑勺揉了一把：“小伤，以前打架更重的都伤过，不也没事。”

　　“我去警局的时候，勤哥托警官给我带话，说让我替他谢谢你当年帮他老婆送医院，他一直以为是唐老大他们履行承诺照顾妻儿，没想到人家自身难保，早忘了这回事，反倒是你见义勇为，他还说……”姜寄望把他的手扒下来，紧紧捧着：“你是个很好的人，你以前挨了他不少揍，我想这不少揍里铁定有帮我挨的吧？”

　　池忆没有找借口掩饰：“那你准备怎么补偿？”
　　姜寄望一下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了。

　　池忆指了指自己的嘴，拉起手刹，舒展身体大大方方等他。
　　外面陆续有停车的顾客从他们车头走过，进入火锅店，姜寄望不太好意思，从脖子红到耳朵尖。

　　“那就说点爱听的。”池忆不为难他。
　　“什么？”

　　他用气声说：“叫我。”
　　“池忆。”
　　“不要叫名字，要叫就叫老……”
　　姜寄望抬手揉了他一把。

　　停车场的管理人员过来收费，池忆刷二维码后，开始打方向盘：“那就留着，我不介意换个地方，你说是吧，老……”
　　“哎呀，这家牛油锅看着香，没有清油吃起来爽，那个鸭血也有点味道，不过鸭肠和毛肚还可。”

　　“……婆。”池忆瞥了他一眼：“回去收拾你。”

　　姜寄望装傻，转移话题：“你不问问谁找我，又找我做什么？”
　　“肯定没好事，你刚才走出来的表情跟心碎小狗一样。”

　　“你猜对了。”姜寄望没有瞒着他，组织了语言，把经过都告诉了他：“你们投标的时候，肯定了解过公司法人这些吧，不知道签约的时候集团公司是不是他出席的，今晚来找我的是我们的董事长，魏波，就是那个当时和我妈……”
　　“嗯？”
　　“他希望我把杨晓磊的事情压下来。”

　　池忆问：“你怎么看？”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之间有某种联系，就是不知道联系在哪里，杨晓磊一个偏远分公司的小项目经理，和魏波层级隔着那么远，唯一要说有点缘故，就是两人都是从卓裕出来的，但土木建筑行业流动性不要太大，真不能证明什么。

　　池忆听过他的话，沉默了五分钟，推测道：“他们看似八杆子打不着，杨晓磊又一直被扔在一线，但他们之间想要缩进距离，实际手段比你想得要多，我想不一定是个人，杨□□背后或者他家里人名下一定有涉及一线业务的分包公司或者劳务公司，后者最有可能，即便没有，也可能通过空壳控制，最好查查控股关系，再者，他们之间或许真的没有私人关系，但他背后的公司和你们太多项目有牵扯，很可能牵涉到集团上下，魏波不得不保下他。”

　　姜寄望点头，查账上往来一定能看出来，不过控股套壳却不好查，于是他又巴巴看着池忆。
　　“没事，有我在，要想弄掉他，必须要逼迫魏波弃车保帅，你自己也留意着，毕竟你还在公司，不论怎样，保护自己最重要。”

　　姜寄望望着他的侧颜，过去那个在工地上如大山般可靠安全的池忆又回来了。

　　——

　　第二天，姜寄望上班的时候，先把近来不着急的工作往后推了推，除去开会，他又把杨晓磊经手的项目账查了一遍，果真叫他翻出了一家常有往来的检测公司，后来通过池忆调查，这家公司背后还勾连了一家叫大安的劳务公司，这家公司背后还套了一家公司，而法人正是高祺。

　　姜寄望又顺着这家叫大安的找到和他同期进公司的财务借了查找权限，本着学习的目的去翻了翻兄弟单位的账目，发现大安和他们分公司甚至他们这一脉的二级单位都没什么业务往来，但和其他单位的项目却十分频繁。

　　公司法只规定了董监高内部交易。
　　换言之，他一个小小的项目经理，能和公司做那么大一盘生意，别人凭什么要选他？

　　这当中铁定有猫腻，但究竟是什么样的猫腻，他却是没法再接触到更细节的资料，只能指望池忆的系统上线，全平台对接后可以抽取数据。
　　但他突然有点不敢再查下去，只是对着企业信息里的法人两个字看了很久。

　　池忆午休时打电话过来，他正躲在公司天台抽烟，只说他接手过后的账都能保证没问题，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提他人。

　　彼时，池忆刚从警局出来，勤哥的案子推进并不乐观，杨晓磊敢找上他，又敢大张旗鼓让家人套壳和公司交易，一定有后手，而且心思远比表现的深沉。
　　不知怎的，池忆忽然回想起当年的宋宝清，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只能再三强调，让姜寄望在公司多留了心眼。

　　“别抽了，戒烟吧。”

　　像是听出了对方压抑的情绪，池忆和他聊了一会闲事，找了个合适的时机切入：“我妹妹想请我们吃饭。”
　　“妹……妹……你把我们的事情跟她说了？”

　　“说了，你和我在一起，她作为唯一的家属，迟早要知道。”池忆温和地笑，话语里竟也是说不出来的畅快：“她早就对你好奇得不得了。”
　　姜寄望故作严肃：“好啊，高中的时候你是不是经常打电话回去跟他们说我坏话，说我经常欺负你？”

　　“那可不是，你生日那晚，你知道我背着你回家走了多远吗？你家又在近郊，陨星也在近郊，还不在一个方向，广海又那么大，我足足走了快二十公里，生产队的驴都没这么勤快！”
　　池忆顺着他的话说，两个人都笑了，姜寄望也不想抽烟了，把烟掐掉。

　　池忆上了车，杂音消失，两个人都安静下来，好像隔着手机都能听到心跳一般。
　　“……她就是看过你的照片。”

　　“你把我的照片给你妹妹看了，不对啊，你什么时候有我的照片？哦，有的，你高考后我们一家三口还拍过……”姜寄望惊讶不已，可提到孔雁声又有点落寞。
　　那句一家三口叫池忆心都化了：“不是那张，是张偷拍的。”

　　姜寄望想了想：“不会是那次春游的时候吧？”
　　“嗯，张世传的人拍的，后来他找人带给我，让我帮他……嗯……某个女朋友讲了两节数学课。”

　　“什么？你知道吗？他也找了我，不过从我这里捞了两瓶好酒，靠，这个奸商，一张照片做两家生意，果然是娱乐公司出身，有这潜质！”
　　说着，姜寄望又摸了摸鼻子：“幸好他拍了，不然你岂不是十年过去，都快把我的样子忘了。”

　　“忘不了。”
　　“哼！”

　　“你想见见他吗？”池忆忽然说：“张世传，你们以前关系不是很好吗？正好小惜之前跟他们有合作。”
　　“再说吧。”

　　姜寄望话没说死，他们家业都在广海没有听说破产倒闭挪窝的，想见也并非见不了，这么多年刻意不去想，不过是害怕，害怕从前的友谊会随着金钱和地位的变化而流逝，毕竟自己从前与他们也多是吃喝玩乐，他怕自己会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