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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池忆先清了清嗓子：“谁放出来了？”
“怎么是你？”
关皓把门轻轻带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过来拉了一把帘子，又去柜子上拎了一下水壶看有没有热水，一堆假动作后，搪塞说：“……这不是听说你们出事了吗，我说那些动手的人，最好抓进去牢底坐穿，永远不要放出来。”
池忆挑眉，顺着他的话说：“我还以为你知道是谁动手呢，你在楼下碰到警察了？”
关皓点点头，要是换做其他人，听见这句话一定会觉得冒犯，毕竟牵涉刑事案件，和着池忆意味不明又阴阳怪气的口吻，像是怀疑他买凶一般，但关皓全然没有往这方面想，他只是在估量，并谨慎地琢磨病床上的男人是不是在套自己的话，正好有个医生进来，他立马拉着人家问了一嘴伤势情况，然后整理心绪，重新转头问：“姜寄望呢？他有没有受伤？”
池忆看出关皓在遮掩什么，哪怕跟今晚的勤哥无关，也跟姜寄望过去有关，但这人对自己又十分警惕戒备，显然问不出想知道的，他抿了抿唇，想要换个突破口，谁曾想就在这时，姜寄望突然回来了，和关皓碰了个正着，两人上走廊寒暄了几句。
“你怎么突然过来了？”姜寄望还觉得奇怪，他记得关皓今晚不上班，而且他连白大褂都没换，显然是刚刚才过来：“师兄，你的消息也太灵通了，我都怀疑整个医院遍布你的眼线！”
关皓摸了摸鼻子，有点心虚，确实是有人通风报信，而且刚才还差点把姜寄望的事情说漏嘴，他正在想如何自然地搪塞过去，就看到电梯口走过一个瘦高的医生，夹着病历本在查房，眼前不由一亮：“我给你说个事，看到那个人没有？”
“那个戴眼镜的？”
“对，他叫余光，神经外科的医生，过来我们院交流学习的，哎呀，他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老师，国内外知名专家，如果通过他请来他的老师，也许阿姨的病就……”
姜寄望不想叫病房里的池忆听到，抬了抬眼，又往前走了两步。
关皓会错意思，加快脚步就要赶过去，姜寄望赶紧拉住他：“干什么呢？”
“我以为你要去打个招呼。”
“今晚就算了吧。”他低头看了眼衣服上的血迹、泥巴并顺手拍掉粘在裤腿上的草根，这显然有些唐突：“今夜太仓促了，还是改天再去。”
“也是也是。”关皓连连点头，忽然严肃起来：“我跟你说，我们医院不许收病人红包，你可千万别干这事，人来就行。”
“……”
夜毕竟深了，即便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池忆仍能从虚掩的门缝中听见两人嘀嘀咕咕，时间还不短，他下床去洗手间，干脆拎着输液瓶往外张望。
姜寄望和关皓背对着他，正在看不远处的年轻医生，他也顺着目光看过去，不由眯起眼。
这人……
但距离太远，有些不真切，三道目光直刺刺地探过去，余光再是反应迟钝，也有所察觉，他慢慢转过身，朝他们冷漠又抗拒地瞥了一眼。
姜寄望和关皓低头假装交谈，池忆往后退回病房，却在转身的一瞬间，脑中灵光一闪。
是他！
姜寄望进来的时候，池忆正在假寐，掀开眼皮没瞧见关皓，心里舒服了一些，不过脸上还有几分木然：“你师兄对你很上心啊，又是送药，又是大半夜来探病的。”
“送药，你说上次？”
“唔，上次见到的那个是他爸爸吧，他爸爸对你也很好，我以前好像没听你提起过他。”池忆还在自顾自地说，他确定高中的时候姜寄望还不认识关皓。
“我就出去了一趟，你说话怎么……”姜寄望小心翼翼看他脸色，“他该不会说了什么？”
“哼！”
“可惜他关心错了对象。”
姜寄望坐到床边，无意识地给他掖被角，又问：“要喝水吗？”
“勉强喝一点吧。”
姜寄望忍不住笑了，还是第一次看见池忆有这样任性又别扭的一面：“关皓的爸爸以前在抓捕犯人的时候受了重伤，当时因为在休假，情急也没有打报告，流程一直没走下来，他们家着急治疗，我就帮忙出了钱，他们一家对我都挺好。”
这话要从其他人嘴里说出来，大概率会被认为装逼，不过那个时候的姜寄望确实有钱又随性，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和自己查到的情况差不多，不过，他的话藏了一部分没有说。
——
池忆没有输液的右手，忍不住抠了抠他的手指，状若无意地说：“你这么热心帮别人，怎么把自己过那么糟糕？”
姜寄望怔了一下：“也没有那么糟糕吧。”
两人视线相撞，又微微别开，同时开口：
“刚才……”
“当年……”
池忆绅士地让他，姜寄望一把将他的手反扣住，紧紧抓握，他知道有些事情还是得勇敢地求个答案：
“当年让康咫给你带纸条，你为什么没去？”
“我其实去了的，你信我吗？”池忆认真地看着他，用目光描摹着他的五官和轮廓：“但我没来得及等到你，家里就出事了。”
“在松花溪的工地上时，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的差距大，但对差距的认知是很片面的，只是有钱没钱的两个符号，但高三的时候留在广海，才明白我们之间的差距并不只限于物质，那个时候，我其实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因此，有很多事我也没有告诉过你，包括我的家庭。”
姜寄望憋着一口气，仔细回想起来，除了顾刚和表妹顾楠，他对池忆的家人一直是模糊的，只依稀记得他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母亲身体不好，一家都住在山里，很穷，如今再看，那一年里，池忆确实从来没有跟他提过，而他也没有过问过。
是啊，对少年时的他来说，两个人在一起是两个人的事情，他根本不在乎家庭。
至于池忆……
他承认他把他想得太高大，即便是早早承担家庭重担出来打工的他，也不过是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他也会有一个人应有的自尊，他又怎么会和自己提那些不好的东西呢？
姜寄望只能抓着他的手，哑声说：“我在听。”
“我弟他脑子不太好，读不了书，一直觉得给家里带来负担，一声不吭跑去沿海打工，却感染了乙肝，他什么都不懂，被人骗去买高价药，为了治病在网上借了很多钱，我用我兼职赚的钱和省下的生活费帮他还了，再无积蓄。”
“我妈只是个没有文化不识字的农民，她听说了这件事，深受打击，病情加重，在我高考后，她听人说上大学要花很多钱，怕自己拖累我——不只是钱，还怕我要照顾她，不肯报好的学校，要留在离她近的地方。”
“然后，她做了一件事——她喝农药自杀了。”
“自杀？”姜寄望大惊失色。
“只是这点小事对吧，可能在你看来，只是一点小事吧，其实我也是不能理解的，毕竟有助学贷款，我也还能勤工俭学，直到后来我在她的遗物里翻到一份保单，一份假的保单！”
池忆的语气忽然加重，几近咬牙切齿：“她遇到了诈骗，花了所有的积蓄买了高额保单，用自己的生命去换钱，但她根本不知道，那就是一张废纸，赔不了钱，她哪里懂什么保险！”
“她在家死了好几天都没人知道，还是小惜从学校回来才……”他闭上眼睛，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舅舅最开始怕耽误我填志愿，一直没告诉我，等拖到家里开始办丧事拖不下去才……我没有办法，只能坐火车回去，因为临时买票，没有买到卧铺，只有三十几个小时的硬座，干熬了两天后睡着了，结果手机被摸了。”
姜寄望一下子抓紧了他的手，恍惚间背后已是大汗淋漓。
一夜没合眼，池忆眼里满是血丝，整个人因为受伤，面容颓丧，就在这样的脆弱的时候，姜寄望听见他无力地说：“我本来想等回家就去小卖部给你打电话，但没想到，小惜又出事了。”
“我没回去的时候，家里的白事是小惜在操持，她在守夜的晚上，被……被二伯他……他……欺负了……”
以姜寄望前二十几年天真烂漫的生活，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个欺负是什么意思，但看池忆那浸刻入骨子里，此刻再无掩饰的恨意，才恍然一惊：“是被猥亵，还是被……”
他咽了咽唾沫，一句话也说不出，午间新闻联播滚动播放的那些匪夷所思又惨绝人寰的社会百态逐步被他回忆起来，过了许久，他才听到自己如撕裂般开口：“那……”
“池怀比我先到，他性格冲动脾气暴，直接冲上门把人打了。”他顿了一下，强调道：“很严重。”
以至于姜寄望那句痛快卡在了嗓子眼。
“干丧尽天良的事情时就说自己是亲戚，希望能谅解，出了事就跳出来不依不饶，那个时候正当防卫还没立法，不像现在的民法典，而且打人的和受害者还是直系亲属，加上那么小的还在读书的孩子，哪里会有保存证据的意识。”池忆苦笑一声：“池怀被抓后，我想了很多办法，甚至想过动用那笔钱去私了，不过我最后还是没用。”
“池忆！”
“哼，凭什么要给那种人渣送钱。”他怨憎恶人，也怨憎无能为力的自己，他既保护不了妹妹，也救不了弟弟：“池怀最后还是被判了，但他因为自首和认罪认罚，外加年龄刚满十八，只判了几年。当时小惜知道我去找那些人后，哭着说让她嫁人，可以不领证，甚至酒席也可以不用办，只要对方愿意放过池怀。”
“可她才十八不到啊！”
命运就这样把他们分开。
那年夏天，姜寄望坐在陨星门口，没等到他，不停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火车上担忧母亲和妹妹，连手机什么时候被人摸了都不知道，当他回到那个偏僻的小山村，遭遇接连的打击，几乎等同于与世隔绝。
池怀被带走，池惜哭着要嫁人，他多不忿啊，当时就冲到人家里。当他抓着对方的衣领，抄起靠墙的割猪草的刀要动手时，人家脸上的得意触目惊心：
“来呀，动手啊，照着这里一刀，你也进去跟你弟弟作伴！等你们都进去了，小惜就是我的！”
最后他放下了刀，转身走入了黑暗，那是他一辈子最憋屈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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