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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风雪夜(肆) ...

  •   一句“道家”引得雪地中众人纷纷噤声,珠蒙尘安然无恙落在屋下,惊起满地飞雪飘零,更显得身上白衣出尘洁然。

      她依旧站着,脊背挺直,不卑不亢,似笑非笑地望着段彪,明明没有什么深意,却看得段彪心火大盛。

      他掰响手上关节,松活筋骨,面上戾气越深:“是我小看你了。”

      珠蒙尘盈盈而立,右脚微往后踏一步,语笑嫣然:“现在重看也不晚。”

      一个“晚”字轻音刚起,段彪持着长剑迅速往珠蒙尘的方向飞出。后者早有准备,在他长剑递过来的同时纵身往上一跃,而后踩着剑尖往前翻身,厚重的裙摆在飞雪中翻飞作响,定定然落在段彪身后。

      段彪心中凛然,立马回身往后一刺,却被珠蒙尘飞速踏后闪避。

      凡她所过之处,必然扬起一片雪尘,又或踢踏落雪飞起,逼得段彪动作生缓,于是又可新得一轮喘息。

      两人一进一退,一攻一守,柔婉不失凌厉的白影寸寸闪躲,张狂豪气的棕衣步步紧逼,剑风迅捷如流云,招招逼人性命,却硬是难伤前人分毫。

      初几步还看不出来,越到后面,段彪招式越显吃力:

      珠蒙尘的身形离他不远,总给人一种下一式就能令她人头落地的错觉,可无论他怎样努力,永远剑差一寸、只差一寸,被剑式卷起的残雪漩起一阵小风,随动拂在珠蒙尘的衣上,却只缀得她愈轻巧灵动,而他愈笨拙如沉。

      ——段彪终于意识到,珠蒙尘故意控制着距离,正戏耍他。

      段彪突然收剑停驻原地不动,他望着踩在被风雪压弯的枯树枝桠上的珠蒙尘,渐生恼色。

      珠蒙尘拢起方才动作间有些乱了的氅衣,依旧微笑:“如何?”

      段彪并未理会,他回头略了一眼那件被他随意扔在地上的刺客的大氅,对下吩咐道:“将此地包围,层层搜查,先抓刺客要紧,不可有任何遗漏!”

      随他来的段府侍卫应声,纷纷去追查贫民窟内的小道。

      珠蒙尘面上的笑微有凝滞。

      段彪观她神情,为自己提前洞悉她的计划感到自得:“你想拖延时间,可惜了,我虽是个粗人,却也懂些智计,拿轻功来糊弄我,未免也太瞧不起人。”

      珠蒙尘垂眸睨他,唇边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是吗?”

      见她神色自若,一状胸有成竹之态,段彪心底莫名心虚,却冷呵道:“又何必虚张声势?一会儿把你的同伙抓来,你便知道错了!”

      珠蒙尘唇边笑意越深:“我什么时候说过那是我的同伙?”

      她这话说得毫不心虚,仿佛真不在乎段芝蓉的死活,再联想到方才段府墙外她毫不犹豫抛下段芝蓉逃命的样子,段彪突然有些没底。

      不禁握紧手中的剑:“那你想要干什么?”

      他已不自觉顺着珠蒙尘的话走。

      她瞥了一眼段彪身后因为自己的话及他游移不定的态度而不敢前进的那些侍卫,抿唇笑道:“你不妨猜猜?”

      段彪是个武人,平日里最忌动脑,能动手的事绝对不多嘴,今日却在珠蒙尘这么一个女流之辈手上吃了亏,还遭逢嘲讽,心内怒气盛起,道:“你以为我会中你这虚实之计?”

      他回过头,先斩了一个离他最近却不敢前行的侍卫,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融消他身前一大片冬雪。

      段彪恍若未觉,高声朝其余人喊:“今日为家主擒捉刺客,敢进者生,敢退者死,犹如此人,再与段府无半点关系,家中抚恤银两都收不到,明白了吗?”

      那些人面面相觑,原本被珠蒙尘唬吓的众人士气大涨,终于又有了攻势。

      段彪再度抽出长剑,剑指珠蒙尘,嘲道:“至于我,先杀了你,再去追她。”

      他说着就要动,身后侍从也跃跃欲试要去抓先逃走的段芝蓉,珠蒙尘无声摇头,惋惜道:“我若是你,此刻便带着这些人回去,还能留条好命。”

      段彪嗤笑:“死到临头还敢嘴硬——给我上!我以此女人头祭天,今日捉拿两个刺客,回去论功行赏,向家主讨酒喝!”

      “好!”

      他身后众人举起手中长剑,朝着各处小道进发,丝毫没有察觉到珠蒙尘眼里飞快闪过的悲悯。

      “我说了,带着这些人回去,否则——”

      话未说完,只见雪地上升起许多道幽蓝色符阵,自那些要去搜查段芝蓉的侍卫脚下炸开,宛如朵朵绚丽的烟火。

      步入蓝光之中的侍卫们面显迷惘之色,动作也因惊疑而迟缓不少,不知该不该继续前进。

      段彪却看出这是什么,脸色一白:“快撤,往后退!”

      “退”字未有后音,便听轰然一声,阵阵惨叫自周身响起。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侍卫们在那片蓝光中没了生气,只余一片血肉模糊。

      其余侍卫见此景状,心下大骇,都不敢再往前行,纷纷往后退至原地。

      段彪想起方才与珠蒙尘交手时对方诡谲难测的身法,脸色越发阴沉了起来:“是刚才,你躲避我的攻击时趁机用了符箓布阵,当真是好歹毒的心肠!”

      珠蒙尘语无波澜:“你都要杀我了,在下不过自保,如何能算歹毒?”

      段彪紧盯着她,忽然大喝一声,手里的长剑脱手,径直击向珠蒙尘,破风之声凛凛传入耳中,并不难想象此一击若中,将会造成怎样的杀伤力,可——

      珠蒙尘似已看穿他的想法,不过侧身一避,那只剑的剑锋差了半寸,从她身侧堪堪擦过。

      珠蒙尘立于房檐之上,气定神闲:“你败了。”

      “是吗?”

      段彪八风不动,阴沉的眼直勾勾盯着珠蒙尘,半隐在黑暗之下的脸上闪过狠厉,看上去有几分诡异。

      珠蒙尘心神一转,忽听身后传来凌厉的破空声,暗道不妙。

      那只长剑在段彪的真气运转之下迅疾回飞,珠蒙尘才堪堪转了个身看清其方位,那只剑已然近在眼前,直直逼着她心口!

      ——却听“当啷”一声!

      那只剑被飞来的暗器击落,剑锋处擦着珠蒙尘披在外头的大氅落地,割出一道显眼的痕迹。

      一道娇愤的女声自贫民窟的入口传来:“若不是冬日衣厚,你现在自己死了。”

      “若不是冬日衣厚,他连我的衣裳也伤不到。”

      珠蒙尘盯着来人,面上还存着才刚死里逃生的心有余悸,“你来晚了。”

      褚淞吟不满道:“你还没死,那就说明没晚。”

      与她一同出现的是长身撑伞踏雪而来的褚公越,他自房屋的阴影处走出,正巧夜空中沉云拨去,月华散落,直直落在他的伞面之上,竟美似画中之景。

      段彪认出他们二人,脸色骤变:“少城主、褚小姐,您二人怎的在这?”

      “呀,他认得我们。”褚淞吟转头看向自家兄长,问,“留着也是个隐患,不若把他杀……”

      “小妹。”

      褚公越压沉声音断了褚淞吟的话,他笑吟吟看向段彪,端的依旧是一派温润气度。

      他歉然道:“这位姑娘是我城主府的客人,还望先生手下留情。”

      段彪顾及二人身份,不敢将脸色做得太难看,只为难道:“这人是我段府的刺客。”

      “我想先生应该弄错了。”褚公越声音耐心温和,“我这位朋友虽然轻功卓绝,却无功法傍身,最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怎么可能会是段府刺客?”

      段彪低头看这满地的尸体,嘴角一抽:“手无缚鸡之力?”

      褚淞吟不满他的质疑,嚷道:“同他说这么多做什么?要我看不然还是杀了,以绝后……”

      “不可胡言乱语!”褚公越厉声斥责,又对段彪说,“家妹自小娇惯,口无遮拦了些,还请先生见谅。”

      不,这应该不是口无遮拦的问题。

      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段彪深吸了两口气,才说:“少城主与小姐要做什么都与在下不相干,只是这刺客方才偷入段府,意图对家主不轨,小人得了令要将其捉拿,还望二位不要为难。”

      他话声卑微,却寸步不肯相让,褚公越流光目转,问:“你说她对段暇图谋不轨,可有证据?”

      “自然有。”段彪从怀中掏出适才与段芝蓉交手时顺到的匕首,道,“这是她方才在段府外掉落的,若非是要行刺,怎么会随身带刀?”

      原站定在不远处沉默着看他们相持不下的珠蒙尘终于开口:“那不是我的东西。”

      段彪一顿,却道:“不是你的,却是你同伙的。”

      珠蒙尘看向左右前方,除了雪地上的段彪和褚公越兄妹二人,就是已然身死的段府侍卫,登时笑出了声:“在下不过天地一隅孤客,哪里来的同伙?”

      段彪怒道:“我都见了你与她在一处,还想抵赖不成?”

      “除了你,还有谁见到了?”珠蒙尘睥睨着他,“若是无物无人可以相证,便只是空口白牙一张嘴,既然如此,在下可否也说见到你与那刺客合谋,想去告发,却被你发现,要杀人灭口?”

      听她的话,段彪目眦欲裂:“休要血口喷人!”

      珠蒙尘道:“血口喷人?我又何必?此地不在公堂,既无断案之人,我做戏给谁看?”

      段彪道:“就算你与那刺客不是同谋,你杀我段府门徒数十人,总不是我冤枉你了吧!”

      “杀段府门徒?”珠蒙尘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我身无长物,既未开灵脉,又不使刀剑,只有一身轻功傍身立命,如何杀人?”

      段彪被她这声声诡辩气得心火越盛,若是褚公越二人未至,只怕他现在就又要对珠蒙尘出手。只是他脑中尚存一丝清明,知道城主府来的二人与珠蒙尘是一路,他倒不多怕褚家的势力,只是要卖他们个面子,左右不过是黄毛小儿,杀了也就杀了,只要没有证据,饶是城主府也奈何不了段家如何。

      只不过若要动手,这些随他一起来的废物帮不上什么忙,到时他以一对三,恐怕难支——褚公越与褚淞吟也就罢了,最麻烦的是那个轻功极好的刺客。

      与对方交过手,段彪知道自己追不上她,到时就算他真把褚家这两个碍事的杀了,若是珠蒙尘告上城主府,褚怀序必然不肯善罢甘休。

      段彪只得一忍再忍:“你是道家的人,就算灵脉未开,以自己的精血画作符箓,如何不能杀人?”

      珠蒙尘问:“若我未入道门呢?”

      “不可能!”段彪话速快了几分,“我分明见你布阵杀了与我一同来的侍卫!”

      “你何时见我布阵?”珠蒙尘话音平淡,与段彪的激动形成鲜明对比,“你真的确定,杀了他们的是我吗?”

      见她如此笃定,段彪一时当真有点怀疑自己了。

      他并未见到珠蒙尘布阵,只是根据那些侍卫死去的位置与珠蒙尘方才闪躲之路对比才有的猜测,说她是道门门徒不过是因为她方才用了一张符箓,可这些都不是实打实的证据,若当真是个误会……

      其实就算是个误会,段彪也不嫌杀她麻烦,只不过如今褚家的两个都在这里,他只能隐忍。

      正迟疑间,便听到褚淞吟愤恨不平地对褚公越说:“我都说了,哥,不然还是听我的把他杀了吧,省得废那么多口舌,他还不听!”

      段彪循声望向褚淞吟,少女似乎嫌冷,两只手都藏在了斗篷里面,此时正侧身向褚公越表达自己的不满,察觉到他的视线,毫不客气地回瞪了回来。

      褚公越摇头,却道:“我想这中间是否有什么误会,我这朋友秉性纯良,最是心善之人,怎么可能做这样杀戮的事?”

      段彪心情烦恼,懒得继续与他做面子功夫:“你的意思是这些人都是我杀的?我为何要这样做?”

      “或许是先生记错了,这些人既不是你杀戮,也不是我的朋友动手。”褚公越拿出早就想好的说辞,“是那刺客歹毒,想要嫁祸于人,又恰我朋友在这,中他陷阱,这才有了误会。”

      段彪更添迟疑,他看出了褚公越的态度,知道自己无法再对珠蒙尘在做什么,再是不甘,也只能放手。

      他假笑道:“既然如此,小人便去追查刺客,再不奉陪,少城主请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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