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岛驯狼记》秋心响

111、第 111 章

　　望着亓平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视野中，衍儿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又多了一道伤疤。她无奈轻叹一声，独自回到桌边。

　　方才她心绪烦乱，并未动筷。现下看着眼前满满一桌的菜肴，衍儿忽然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在强烈的情绪将她彻底击溃前，衍儿拿起碗筷，决心暂且抛却所有的不快，填饱了肚子再说。

　　饭菜早已变凉，衍儿不愿再麻烦仆从复热，只胡乱夹着菜，机械地往嘴里塞。

　　不知不觉间，衍儿已是泪流满面。她不管不顾，将滴落的泪水混着碗里的饭菜，一并往嘴里送。即便已经饱食，她也一味重复着填塞和吞咽的动作，无法停止。身体里好像有一个无底洞，无论塞进多少食物都填不满。

　　神思恍惚间，忽听奴仆通传，道闲竟来了。

　　衍儿慌忙起身，将方才混乱间扯下的腰带重新系好，整理好衣衫，又拿帕子擦净了面孔，离席上前迎见。

　　见道闲的眼神不再迷离，头发不再蓬乱，身上的酒气也比先前淡了许多，衍儿松了口气，笑着问道：“父亲怎么忽然来了？”

　　“方才亓平来草堂拜访，提醒我今日是你生辰。抱歉我近来将日子过混了，竟忘了这么重要的日子。”道闲见衍儿眼眶红肿，心中大感歉疚。

　　衍儿连声宽慰，一面扶着身体看似虚弱的道闲落座，一面吩咐仆从弄些易消化的餐食送上。

　　拘谨的亓平方才始终未动筷，桌上的碗具、筷勺均是干干净净，唯有酒盅上留有使用过的痕迹。

　　向来观察敏锐的道闲一眼看出这细节，不经意地问道：“这双碗筷是备给亓平的？”

　　衍儿面颊微粉，略显心慌地移开了视线。

　　“亓平既然来了，怎么不吃上一口菜就离开了？”

　　衍儿仓皇道：“这些日子都是他亲自护送我往来光明殿，本想留他用膳，以示感谢，奈何他事务繁忙，喝了口酒就告辞了。”

　　道闲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并未想到年龄相差悬殊的衍儿与亓平二人之间会产生纠葛，可此时见衍儿难得局促的模样，又忆起方才向来沉稳的亓平劝诫自己时，心急得口不择言，对他破口大骂，便猜到了他们之间或许有着远超出友人的情义。

　　道闲只觉不可思议，脱口而出道：“你为何总看上比你年长许多的男子？”

　　衍儿听他语带责备，不由有些气恼，不假思索地回道：“母亲和你成婚时不也一样与你年纪相差悬殊？你那时为何没有顾虑？”

　　提及凛，道闲的面孔瞬间垮塌下来。衍儿自知失言，忙收住话头，低声呢喃道：“亓平很好，他与瞳不一样。”

　　方才因震惊而产生的恼怒情绪此刻已然消退，沉吟片刻后，道闲依旧劝道：“亓平是正直守信之人，不会轻易背弃与我们的联盟，无需你以身相许。即便你不接受他，他也不会违背自己做事的原则，不会无故为难你。”

　　衍儿叹道：“他何止没有为难我？在父亲缺席的这段日子里，他始终守在我身旁，给予我支持和关照。既然父亲知道他的好，为何还要反对？”

　　道闲望着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少女，隐隐希望她仍旧是个不懂事的孩童。

　　他虽与亓平交好，亦很欣赏他的为人，可一想到他与衍儿在一处的画面，仍不免有些反感，心中恼意又起，略带刻薄道：“你不觉得他相当无聊乏味吗？你天性活泼，神主的日常事务已是枯燥无味，为何不寻一个能逗你开心之人？”

　　衍儿苦笑道：“过去一个月的经历让我彻底明白，眼下我更需要一个稳妥的，可以完全信赖和倚靠的伴侣，而非遇事了便精神崩溃，将我弃之不顾之人。”

　　道闲听出衍儿言语中的责备之意，一时羞愧难当，无颜开口做任何辩驳。

　　衍儿又道：“你成日里闭门不出，七海也跑没了影。你们都可以躲藏起来，沉浸在哀伤中，可唯独我不行。我每日有那么多的事需要面对，我无法退缩，更不能够逃避。明明我也失去了至亲之人，我也尚未从哀伤中恢复。”

　　衍儿说着，眼眶又变得湿润。她吸了吸鼻子，扬起嘴角，故作坚强道：“放心，我与亓平只是彼此信赖、支持的友伴，不会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道闲沉默良久，握住衍儿的手。“这段时日，我始终陷在哀伤中不能自拔，忽略了你的难处，实在不该。眼下我背着坏名声，不宜再抛头露面，倘若你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仍可私下与我商议。我永远都是你的后盾，不会再叫你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听到父亲诚挚的承诺，衍儿空空荡荡的心略略充盈了些。她终于露出了真挚的笑容，带着撒娇的口吻道：“听夕夏说，你总是忽略饮食。眼下你都瘦脱相了，我哪敢用旁的事情叫你操心？你若是真心想支援我，不妨先从照料好自己做起。”

　　此时，仆从端上来一盘软烂的土豆泥和一碗热粥，在衍儿的示意下，将它们都端至道闲面前。

　　道闲拿起碗勺，麻利地扒拉了几口后，抬首问道：“你为何不吃？”

　　衍儿见他终于肯进食了，不由绽放出笑颜，一脸幸福道：“我已经饱了。”

　　***

　　次日清晨，亓平依旧按时出现在神宫门前。刚见面问候时，他尚且神态自若，可一听衍儿命他上轿，不由面露为难之色。

　　“赶时间，别磨叽。”衍儿不由分说地伸手将他拉上轿。待亓平坐定后，衍儿诚恳道：“谢谢你昨夜替我叫来了父亲。”

　　亓平试图抽回被衍儿拽住的手，努力了几下都不见她有松手的意思，用不敢使蛮劲，怕弄疼了她，只得作罢。他略显尴尬地问道：“道闲他好些了吗？昨日见到他，模样大变，险些没认出来。”

　　“应该会好起来了。”衍儿轻声道，再次道谢。心中所愿、所想能够被人知晓和理解，衍儿内心的妥帖感受又多了几分。

　　亓平本就不善与女子打交道，眼下一只手被衍儿牢牢握住，更是无法从容。衍儿似是不经意地拿大拇指一下接一下轻抚着他的手背，细微柔软的触碰激得他头皮发麻，心跳也乱了拍子。

　　尴尬地沉默片刻后，衍儿喃喃道：“明明昨夜下定决心不与你纠缠，可方才一见到你，还是忍不住想与你亲近……”

　　衍儿的直白让亓平实在招架不住。他拿尚且自由的那只手包住衍儿的手，迫使她停下了抚摸的动作。他哀叹一声，垂首求道：“你别这样。”

　　心中的热忱得不到回应，衍儿万分失落，见自己的道白使得他如此痛苦，她终是松开了手。“抱歉……”

　　接下去几日，亓平仍坚持护送，可始终留在他自己的小轿中，不再下轿迎送，不再露面问候，杜绝了一切可能与衍儿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十日后，衍儿的加冕典礼正式举行。

　　衍儿刻意选择将仪式定在夜间进行。在夜幕的衬托下，法杖迸发出的光芒更为耀眼醒目。巨大的光束照亮了整片漆黑的夜空，闪耀的金线向着隐岛各处蔓延。

　　无数人亲眼见证了这一幕，自此质疑衍儿神主地位的声音逐渐减弱。

　　转眼间，春去夏来，随着衍儿在内阁的地位缓慢提升，她终于有勇气提议依照礼制，将议会的地点重新搬回神宫正殿。这一回，大公道珏未敢提出异议。

　　最后一次从光明殿至神宫的路上，衍儿心绪烦乱。她意识到，从明日起，她与亓平的交集将仅存于议会和各种纷繁的宴席上，不再有私下的接触。她积攒了一路的勇气，待到亓平辞别时，她开口求他再送上一段路，直至抵达正殿。

　　有前一次险些失控的经历为鉴，亓平自然坚持就此作别。

　　衍儿恼道：“非要这么避讳我吗？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是担心我会吃了你。”话一出口，亓平自知失言，忙启轿离开。压抑了许久的不舍心情竟以这般莽撞粗鲁的话语脱口而出，令他倍感懊恼。

　　听到他的回答，衍儿先是呆愣了下，不敢相信这样略带逗弄意味的话会从素来严肃正经的亓平口中说出。见他窘迫地离开，衍儿才猛地反应过来，忙施了法，将他硬生生移至自己身旁。

　　亓平也不甘示弱，操纵轿内侧边座椅的几块木板，将它们横在他与衍儿中间，做了隔断。

　　窥见了对方无意间流露出的真意，衍儿心中暗暗欢喜。她本可以轻松将这阻隔的木板弄断，可见身旁的亓平嘴唇紧抿，似是懊恼，决定还是不要冒进，怕将他吓逃。

　　许是心内焦灼，今日行轿的时间比印象中久了许多。待下了轿，亓平才发现衍儿并未回殿，而是将他带至南殿旁的万木林。刚想询问她为何来此处，衍儿便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踏上那道白石小径，步入树林。

　　衍儿回首眼神示意，身后的仆从们便没再上前跟随。

　　亓平见她这般毫无顾忌地任性，不免端出长辈的架势责道：“你在众人面前与我拉拉扯扯，怕是会坏了你的声誉。”

　　衍儿不管不顾地垫脚在他面颊亲了一记，笑道：“你可真是个老顽固。”

　　一个“老”字忽让亓平失了继续劝诫的勇气，由着她拽着小臂，朝巨木丛深处走去。

　　待离了众人的视线，衍儿朝亓平伸出手掌，问道：“你想握吗？”

　　明知不该，亓平却鬼使神差地扣住了她的手。

　　衍儿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想着今日议会下得早，不如带你上这儿来歇息片刻。平日里我最爱来此处躲清静。”

　　长兄亓武与泉成婚后，亓平曾应邀至神宫住过一个夏日。那时他还只是个十岁的孩童，凛、澈等其他常在神宫出入的孩子们，年龄与他相近，待他也算友好，可他自幼不甚合群，喜爱独来独往，始终不愿与他们一同玩耍。

　　神宫内平日里人来人往，他最爱的躲清静之处便是这片旧时举办典议之处。自废弃后，林木逐渐繁茂，鲜少有人进入。不曾想活泼热情的衍儿竟也会喜爱这样幽静的处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