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师》玉食吴桃

5、第 5 章

　　如今的太子已经是皇帝了，皇帝都是日理万机的人，偃师本以为不会再见到他，没想到太子却像个邻居似的，每隔几天或者是休沐，来找偃师，还会适当带上些礼物。

　　不论是新鲜的花篮，还是造型精致的宝塔香，亦或是西洋来的透明宝石，还有些奇异的宝物，都是偃师想要拿到却没有门路的。

　　太子投其所好，偃师初时还有些惊喜，后来却是受宠若惊，甚至开始想拒绝皇帝的赏赐。

　　偃师自认为同皇帝的交情并不深厚，若不是无所求，那么皇帝是想做什么？

　　有道是“无功不受禄”，偃师只好称病不见皇帝，想来皇帝玲珑心思，应该明白。

　　谁知皇帝在听说偃师病了之后，不顾身边人的反对，强行叫人打开了偃师家的大门，闯进了偃师的家中。

　　待看到偃师头上系着一条白绢纱带子，脸色却红润得紧，甚至还在品茶看书时，他就站在那里，脸上无甚表情。

　　偃师没想到皇帝竟然会闯进来，慌然放下书籍，心中暗自嘀咕，面上却恭敬地不得了，说见过陛下。

　　皇帝走进屋里，伸出手扶了偃师一把，他的手紧紧地箍住偃师的手臂，力量之大，让偃师有一种骨骼会被捏碎的错觉。

　　偃师有些疑惑，没想到皇帝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模样，力气倒是比寻常人都大。

　　几乎要赶上自己的傀儡了。

　　他所制作的仆傀儡，都是力气极大，方便给他搬材料以及干些粗活儿。

　　“你没事？”

　　皇帝问。

　　“蒙陛下关心，草民不过是偶感风寒，不算什么，只是怕过了病气给陛下，所以不敢见陛下。”

　　偃师道。

　　皇帝上下看了他几眼，仿佛是在确认他的病情。

　　可偃师根本没有病，偃师暗道，不会皇帝认为他装病是在欺君，所以想要惩罚自己。

　　难得皇帝就看不出自己是故意想要疏远吗？

　　皇帝却道：“病的难受，我让太医给你看看好不好？”

　　偃师惊愕，太医一来，自己的病不就真的露馅了，皇帝是真傻还是假傻，句句好像都在试探，但是表情又极是认真，曾经的太子虽然纯良天真，但并非不通世事，眼前的皇帝却有些奇怪，方才的言语既似试探，又似真心？

　　偃师只得随便说了几句糊弄过去，然而皇帝却还是不放心，追问了几句，直到偃师不耐烦道：“我真的没事了，陛下有心了，与其在我心上费心思，陛下还是多放在百姓身上为好。”

　　话一出口，偃师便知自己冒犯了，心中一惊，不想皇帝不以为仵，只道：“看你有精神，比看那些枯燥的折子好多了。”

　　说罢，皇帝叫人拿了些枣子和橘子，那枣子粒粒饱满，圆润带光，半红半青，正是将熟欲裂的时候，此时的枣子最为甜美，脆甜爽口，而橘子的外皮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是进贡的蜜桔，橘肉甘甜，就连橘瓣上的白色筋络，也恰到好处中和了蜜桔的甜，使之尝起来显得不过分甜腻。

　　两样东西看起来并不起眼，实则都是用了心思，而皇帝也没有告诉偃师，这枣子和橘子都是他自己挑的认为最好的，拿来送给偃师的。

　　偃师微微一笑，谢过皇帝，心中仍是惊疑不定。

　　皇帝的示好莫名其妙，若说他是因为那具傀儡，大不了赏赐他些金银也就罢了。若是担心他的能力会威胁到皇帝，不外乎囚禁暗杀，如今的示好却不是一个帝王的作风，也不像太子温厚的性格。

　　如果不是清楚皇帝不可能被人冒充，偃师都要怀疑皇帝是不是本人了。

　　偃师并不介意自己有一个朋友，可人人有所求，偃师从不信有人会不求回报。

　　那么皇帝想要的事什么呢？

　　他又能给出什么？

　　偃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他最为擅长的，不过是制作傀儡的这一双手。

　　皇帝似乎深谙投其所好的道理，犹如温水煮青蛙一般，默默送上偃师所需要的东西，将他烦恼的人动用权势挡在门外，会每到休沐的时候，微服来到偃师的家中，与他品茗畅谈，甚至是静静地地看着偃师制作傀儡，帮偃师递上他需要的工具，他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皇帝的身份，真正将自己当做偃师的朋友，从来不会居高临下地对待偃师。

　　而当偃师习惯了皇帝这样的好时，一日休沐，皇帝没有前来。

　　下一个休沐，皇帝仍没有来。

　　红叶悠然着落下，枫露茶已经凉透，风吹过的时候，满树红枫最后都纷纷落地，静待主人扫去，而偃师的眼神无意识地看向大门的方向，好像在等待什么人。

　　当偃师发现自己居然在期盼皇帝的到来时，心中暗暗吃了一惊，不知何时，皇帝的存在已在他的心中扎根，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朋友，从他开始研习制作傀儡的技艺开始，朋友便与他无关了。

　　他其实一直很孤独，只有傀儡陪着他。

　　傀儡没有思想，他们的喜怒哀乐和言语动作都是由自己控制。

　　他知道有些买家会将买来的傀儡当做真正的朋友和爱人，而有人却会责怪是因为偃师的“奇技淫巧”，制作的太像真人，导致他们沉迷于此。

　　偃师则是暗自冷笑，傀儡终究是傀儡，他们不会有人的感情，他们不会像真正的人一样有喜怒哀乐，他们是他从满地的零碎中组合起来的物件。

　　在偃师的心中，这些精美的傀儡，是他引以为豪的技艺成果，也是和屏风茶具一般的器物。

　　天色渐渐染上深蓝灰暗的旧色，几颗星子闪烁，昏昏沉沉中，偃师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好像是他做噩梦时会梦见的味道。

　　是什么味道呢，那味道太熟悉，以至于他一时想不起来。

　　是了，他知道了，那是傀儡身上的味道。

　　是他制作傀儡时，从傀儡本身散发出来的各种金属木料的气味。

　　他常年嗅着这股气味，所谓“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正是此意。

　　耳畔熟悉的生意似乎又响起了，“这样对你，你就能爱上我吗？”

　　男人的声音莫名地熟悉，这本是让偃师安心的声音，然而偃师此时却忽然想起往日那些动弹不得的噩梦，眼皮下的眼珠滚动，像是要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

　　偃师醒来时，身上盖了一件披风，玄色的披风上是龙纹精美，每道龙纹周围又围有灵芝仙草祥云仙鹤，摸上去则是平滑如镜，触感轻柔，足见得费了不知多少人力时间。

　　偃师就那样靠在皇帝的怀中，身上盖着皇帝的披风，可是他并不冷，而皇帝身上只有宫中御制龙涎香的味道。

　　偃师忙从皇帝的怀中起身，身上的披风随即滑落，皇帝接住了披风，另一只手似乎要揽住偃师似的，最后却慢慢地收紧。

　　偃师浑然不觉般，对皇帝道：“不知陛下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何不叫醒我呢？”

　　皇帝道：“看见你在睡觉，就不想叫醒你了。”

　　他声音低了些，“难道在我怀中睡得不好吗？”

　　偃师愣了下，心中竟然不知为何浮现出一丝羞恼，皇帝的语气听来竟有些像是常年混迹在青楼中的浪荡子弟。

　　“陛下龙躯贵重，我怎么敢说睡的不好呢？”

　　偃师心中有气，说话便忍不住带上了些嘲讽。

　　皇帝却是唇角勾起，相处久了，他好像能察觉出偃师的情绪，“你真的不开心吗？”

　　偃师忍不住瞪了皇帝一眼，看到皇帝的脸时却愣了愣。

　　不知怎么地，他想起梦中闻到的熟悉气味。夹杂着龙涎香的香气

　　还有什么呢，还有他在皇帝怀中那稳定规律的心跳，可是怎么可能，谁会让一个傀儡来代替当今至高无上的皇帝。

　　而一个傀儡，又怎么能骗得了天下人？

　　偃师为自己的异想天开而感到可笑，但是他看皇帝的目光却又忍不住带上一丝犹疑。

　　倘若不是如此，为何皇帝会与他制作的傀儡有诸多相似之处，只要看到皇帝的身体，就能判断了。

　　那些被人暴力损毁打断的痕迹……

　　是他一点一点花时间修复的。

　　本来是被胁迫而制作出来的傀儡，却因为制作时的颇多用心而舍不得看见他消失。

　　只是为了保护皇帝，这具傀儡永远不可能再见到了。

　　偃师想到此，眼神黯然。

　　皇帝问道：“怎么了？”

　　偃师道：“没什么，不过是想起了那具为陛下牺牲的傀儡，他如今应当只有衣冠冢了，我作为他的主人，也算是一场缘分，居然都没有去见见他，未免忒薄情了。”

　　皇帝默然片刻，“你想去拜祭他吗？”

　　偃师点头，“自然是想去的，哪怕他在这个世上不会留下任何血脉，只有我和陛下知道他，那也算是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那个被偃师起名为承罪的傀儡，因为诞生不被期待，所以名字在外人看来也分外怪异得很。

　　傀儡的坟墓被建在一处依山傍水风景秀美的好地方，墓碑上刻着“承罪之墓”四个大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偃师抚摸着墓碑，记起第一次见到陈姑娘的场景，陈姑娘用他的过往威胁他，还有他第一次制作出傀儡的时候，傀儡浑身赤裸，四肢修长，躯干精壮，俊美瘦削的脸庞，他为傀儡穿上衣服，将精美的金饰挂在他身上。

　　还有最后傀儡被陈姑娘的表哥带来，四肢零落，身上布满血迹。

　　偃师回头，皇帝也在看着这座坟墓。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冷淡如一尊神像，不动声色的模样像极了他曾经仿照皇帝制作的那具傀儡。

　　想到此，偃师新心中又是一动，他望着那座坟墓，说道：“傀儡被烧毁，能留下的东西不多，陛下在里面放了傀儡的什么遗物呢？”

　　皇帝道：“他剩下的所有东西。”

　　偃师眉毛挑了挑，没有再问。

　　几天之后的夜晚，他独自一人来到墓碑前，身边跟了两个仆傀儡，手中都拿着铁锨铁锹。

　　偃师手中提着一盏普通的羊皮灯笼，身上披了一件黑色的鹤氅，夜色中显得甚是诡谲。

　　偃师一声令下，两个仆傀儡立刻开工，开始挖掘起坟上的泥土来。

　　从白天来这里后，偃师就发现了，坟地周围被休整得甚是干净，土也被翻新过，而墓碑虽是石质，风吹日晒，却没有一点痕迹。

　　偃师因为制作傀儡之故，常年和各种材料打交道，于天文地理也有通晓，见此情景，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只怕这所谓的坟墓是在他说出要看承罪之墓后，才有人慌忙让建起来的吧。

　　夜风中树影婆娑，枝叶簌簌，衣服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偃师毫不意外地转过头，看见那人高大的身躯，熟悉的面庞，还有他手中一盏八角琉璃流苏宫灯。

　　昏暗的月，摇晃的灯，男人脸上的明暗不定的光影，让此刻的男人不像是皇帝，更像是从幽冥中走出来的夺命修罗。

　　这个样子，不像是偃师曾经熟悉的太子，更像是他亲手制作出来的替身傀儡。

　　如出一辙的冷漠与高高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