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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给傀儡安上眼睛后,傀儡便将他收好,放在了一个大箱子里。

      这毕竟是依照太子为原型制作出来的傀儡,叫人看见终是不好,何况太子还与自己相识。

      傀儡制作不易,所以偃师不愿轻易毁去。

      只是过了没几日,偃师一直在做噩梦,梦见自己被一条蟒蛇缠住,浑身上下都被紧紧地桎梏,动弹不得,直到天亮后,那种被束缚的感觉才会消失。

      偃师不喜欢这种感觉,以为是梦魇之故,喝了几碗汤药,却并不见好转。

      喝药既然不见成效,免不了要洒扫一番除去屋中的晦气,偃师命仆傀儡将家具尽数搬出来,衣服也拿到外面晾晒,大到罗汉床,小到香囊,琳琅满目摆了一院子,连屋檐下也挂着团扇帽子,腰带香囊,甚至还有几个促织笼子。

      那是偃师曾经制作一个孩童傀儡的时候留下来的,有个大户人家的孩子病弱,常年只能在屋中歇息喝药,这孩子还不愿意见生人,性格怪异,于是那孩子的母亲就求偃师制作了一个与孩差不多的傀儡来和他玩。

      这个促织笼子便是当时制作傀儡的时候留下的。

      偃师看了那促织笼子良久,心中竟有几分感慨。

      他当初制作傀儡的初衷是为了让世间的人知道自己的精妙技艺,后来却成为实现贪欲的工具。

      然而终究是有些真情蕴藏其中的。

      偃师微微一笑,双手枕着脑袋,在一片风和日丽中合上眼小憩。

      这一觉他睡的很好,彼时已近黄昏,仆傀儡正将拿出来的东西都搬回屋里去。

      他的目光落到屋檐下,却见挂着的促织笼子不见踪影。

      “难道是仆傀儡拿进屋去了?”

      偃师疑惑,然而一个小小的促织笼子而已,不值得他费什么心思,很快偃师就将这件事丢开,指挥仆傀儡们将东西一一收拾好,放回原位。

      晚上休息的时候,偃师仍旧做了那个噩梦,缠住他的身躯冰凉,力气又极大,双手都难以动弹,甚至呼吸也不畅了起来,他想要呼喊,嘴唇却仿佛被黏住了一般。

      冰凉的触感从眉头一点一点滑到脖颈,甚至探入了交领的衣衫,蜿蜒向下……

      犹如细长的蛇信嘶嘶轻吐,而蛇信已经染上了偃师的体温。

      隐约之间,是细碎的金饰响声,在耳边不停响起。

      晨起之时,身下一片湿凉粘腻。

      偃师黑了脸,他向来洁身自好,从不去那风月之地,身边伺候的人也都是傀儡,成年后欲望更是淡薄,美人皮相在偃师的眼里还不如他自己的傀儡来的顺眼。

      可是为何做了那样的怪梦之后,竟然挑起了潜伏在身体里的欲望?

      偃师不认为自己是纵欲之人,可在连续做了几夜相似的梦境,他再也忍不下去,决心查出背后作弄的人。

      随意放纵自己的欲望,在偃师看来,和畜生无异,只有畜生才会不知羞耻地发情,连自己身体的欲望也无法控制,所以偃师既不去风月之地,也看不起那些去青楼楚馆放纵的人。

      夜沉沉,鎏金嵌宝石麒麟香炉中逸出笑梅香的芬芳馥郁之气。

      门被打开,地上印出一个高大的影子。

      月与影子分明,逸散的香气与玲珑的金饰构出曼妙而奇异的氛围。

      偃师若有所觉,眼皮下的眼珠动了动,却没有起身。

      金饰响动的声音越来越近,偃师始终不曾睁开眼睛。

      直到身边的被褥传来明显的下陷感,偃师的手指一动,立刻便要睁开眼睛,来者冰凉的手指却在偃师的后颈上一按,偃师眼前一黑,立时晕了过去。

      冰冷的触感轻轻印在偃师的唇上,低哑的声音仿佛从幽冥中传来,那声音低不可闻,如果是偃师清醒的时候,是一定能听得到的。

      他说:“你给了我眼睛与行动的能力,为什么要将我锁起来呢?”

      偃师醒来的时候,后颈还有些痛,他想起昨夜的经历,惊怒不已,心中还有些疑惑,来不及洗漱,便跑到存放傀儡的屋中,用钥匙打开箱子,箱子中的傀儡双手交叠在腹部,双目紧闭,躺的好好的。

      偃师顿时松了口气,也是他异想天开,傀儡没有自己的命令,怎么会突然跑到自己的屋里来,还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要知道傀儡不过是个与象牙玲珑球走马灯一般工艺似的物件而已。

      偃师注视着箱子中的傀儡,心中的疑惑却始终没有散去。

      傀儡只是死物,偃师想,重新合上了箱子。

      合上箱子的瞬间,傀儡睁开了眼睛,缝隙中透出一丝明光,他看见偃师身上穿的是一件青色联珠纹长衣,腰间是一块玛瑙透雕荔枝佩。

      ——

      太子虽然说过不要傀儡,可是世事多变,太子没有明讲缘由,而是让偃师帮忙制作一个傀儡,不用会动会说,只需与他长得一样就是。

      偃师听罢,说道:“既然如此,殿下让人给您制作一个木雕,不也是一样的?”

      太子苦笑了一声,说道:“这便是我要拜托偃师的地方了,他人的手艺再精湛,又如何比得上偃师无双手艺。这木雕若要人精细地分不出真假,恐怕还需要偃师出手。”

      偃师沉吟片刻,明白了太子的意思。

      他忽然抬眼,说道:“一个替身,若是让人来假扮,应当也不是难事。”

      “的确不是难事。”太子说,“这世上愿意为我死的人很多,但是我并不想让人为我而死。我想让所有的人都能好好地活着。”

      “所有人都活着,真是天真而又贪婪的欲望。”

      偃师微微一笑,不过他喜欢天真的人,就像看见飞蛾扑火,既叹息于飞蛾的可惜,又敬佩飞蛾的勇气。

      自古荣登大宝者,哪个不是踩着无数尸骨走上去的,眼前的太子殿下却想着能保全所有人,怎能不叫人喟然。

      偃师想,或许不久之后,他就能看到这位太子因为身边的人死去而呈现出悲伤绝望的面容。

      他不是个好人,和浸淫在权力与欲望的皇宫中长大的太子相比,他的心或许还要狠上那么一点,而太子显然是被身边的人爱护着长大的。

      不然第一次见面,恐怕就以威逼利诱的方式来让他制作傀儡了。

      傀儡的制作不易,偃师想了许久,若是想要在短时间内制作出和太子相似的傀儡,恐怕只有那具被陈姑娘的表哥送回来,又被他修好的傀儡。

      制作一个和真人一样的傀儡乃是禁忌,可是在皇权之下,什么禁忌都是枉然。

      陈姑娘用他的过去威胁他打破了禁忌,而他自己却因为惧怕皇权与私心再次破坏了规则。

      偃师望着傀儡和太子七分相似的面容,心中生出无限感慨。

      不知为什么,望着这具傀儡,总能让偃师想到晚上古怪陆离的梦境,他眉头皱了皱,即使他本人不信怪力乱神之事,但是若就这样将傀儡脱手,或许也是好事。

      因为傀儡本就是依照太子的容貌为模板,所以偃师只用了三天,将那具傀儡的模样略作修改,送给了太子殿下。

      并告知太子这具傀儡经过调教,与真人无异,只会听从太子的吩咐。若有万一,让傀儡来保护太子也是可以的。

      偃师让傀儡与太子见了一面,傀儡身上换了一件衣服,那些奇奇怪怪的纹饰也被偃师拆除了,着一件浅青色的圆领袍,一双乌皮靴,除了略有些高的身体之外,那张脸可以说是和太子一模一样,俨然是一个翻版的太子。

      太子一见,果然晃了眼。

      而后与傀儡交谈几句后,发现这傀儡居然真的能和人一般交谈,且言之有物,若不是偃师说这是个傀儡,恐怕太子真的会以为是偃师从哪里找来的相貌相像之人。

      太子毕恭毕敬地谢过偃师,将傀儡带回了宫中。

      偃师不知宫里会发生什么事,只是后来听说太子遭人刺杀,背后的人正是他的亲生兄弟,以及太子伤重,恐有性命之忧。

      想到自己的那具傀儡,偃师笑了笑,这有性命之忧的怕不是太子,而是自己的傀儡吧。

      傀儡不会受到致命伤害,因此所谓的性命之忧不过是傀儡需要修补罢了。

      而陈姑娘也死了,自己做过的事情不会再有人发现。

      依照太子敦厚的性格,自己帮了他,他自然会真心相待,不会做过河拆桥的事情。

      这么一想,偃师觉得自己没有离开京城的必要,而纠缠他的梦魇也消失了,一切仿佛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倏忽半年已过,老皇帝逝去,新帝登基,偃师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直到某日,已经成为新皇的太子忽然来拜访偃师。

      或许是成为皇帝的缘故,太子身上那股温润的气息消失殆尽,言语行动间皆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偃师第一眼见到太子的时候,偃师恍惚以为自己见到的是太子的兄弟,而太子的兄弟都被打发去了京城之外的封地,怎么想也不该是。

      所以当太子露出一个温润的笑容来时,偃师感叹,果然当了皇帝的人就是不一样,不仅气势变了,容貌都仿佛变了似的。

      成为皇帝的太子是微服出行,身边带的人不多,而太子来此原因却很简单,那具傀儡被烧毁了。

      太子似乎对此十分抱歉,“我知道那具傀儡你应当花了许多心血,但是宫中波云诡谲,有人想要烧死我,将那具傀儡当成了我,所以才……”

      听到自己制作的那具傀儡被烧毁,偃师心中其实是十分痛心的,但是他也曾想到过自己傀儡会回不来,只是没想到是会被彻底烧毁。

      为了权力,哪个至高无上的位子,他们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偃师轻轻叹了口气,一面将人请进来,一面说道:“当时将傀儡送给陛下时,我便猜到自己的傀儡或许会代替陛下受些伤害,但是没想到……”

      他的表情似乎有些落寞,但是很快就恢复了恭敬的姿态,“能牺牲自己而换来陛下的平安,这也是他的荣耀。”

      “那毕竟是你精心制作出的傀儡,难道你就一点不感到心痛吗?”

      太子轻飘飘地问道。

      仆傀儡倒上茶水,偃师端起青瓷茶盏,用杯盖轻轻仿拂去茶水上的浮沫,眼睫垂下,一副淡然的模样,“人有生有死,傀儡自然也有坏的时候,我自然是看得开的。”

      “既然你这般看得开,我倒是不好说什么了。”

      太子唇角似笑非笑,“就我所知,这具傀儡曾是偃师制作出来送给陈姑娘的,但是后来那位陈姑娘死了,这傀儡也回到了偃师的手里。”

      偃师心中一惊,没想到太子居然会追查关于这具傀儡的来龙去脉,要知道,正是因为那具傀儡给自己惹出了人命,所以他才会想离开京城。

      如果不是后来各种杂事缠身,太子今天对自己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他以为是自己的傀儡害死了陈姑娘和他的夫婿?

      没想到太子却说起了和陈姑娘完全无关的事情,“偃师可有给那具傀儡起名?”

      偃师诧异,他的傀儡是货物,卖出去后全由买家自己赋予名姓,除了院中供自己的驱使的傀儡,哪有什么有名字的傀儡,而陈姑娘带走的那具傀儡,是仿照太子殿下做的,乃是太子的替身,想来那陈姑娘面对傀儡时,也是一口一个太子殿下,还需要什么名字。

      于是偃师摇摇头,“没有名字。”

      他补充道:“太子殿下应当清楚,傀儡只是傀儡,犹如这桌椅板凳一般,不过是器物而已,有没有名字,并不重要。”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太子的表情相当奇怪,说不清是怒是怨,他俊美的脸庞在偃师看来,有一股奇异的僵硬感,仿佛是自己练手时做的傀儡,因为技艺不够完美,所以脸上的表情不够和谐自然。

      很快太子就道:“这具傀儡虽然不是真正的人,却也是因为我而死,我想给他立碑,却没有他的名字,偃师是制造他的人,给他起名最为合适。”

      原来是找自己要名字的,偃师也没有想到,一个傀儡而已,太子竟然善心到这种地步,为一个器物似的东西立碑,不过他很快便释然了,太子还是那个太子,性格温厚善良,亏得他能坐上皇位。

      “我开始并不想造出他来,但是因缘巧合下,他成了太子的替身,还帮太子挡了灾祸,那就叫承罪吧。”

      继承的承,罪孽的罪。

      这并不是一个好名字,既没有美好的祝愿,也不带有任何期盼,就像偃师对待他的那些器物一样,冷冰冰地,从制造之初贯穿至毁灭的两个字——承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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