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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计之始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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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在使团前往突厥王庭的一个很平淡的冬天的早晨,青杳一起床就听说了一件事。
隆真公主被突厥的小王子巴沙尔轻薄了。
那一刻,青杳心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计划”开始行动了。
但她不能去问,也没处去问,问了显得自己像个傻子,更何况问不问的也没什么区别,反正也得不到答案。
这自然是一件大事,顶大的事,天大的事,于是大唐的使团和突厥派来迎亲的队伍只能就地停下来。
出了这么大的事,杨骎自然是责无旁殆地要出面解决,事发突然,据说突厥那边,大王子摩思力也头疼得很。
事发突然,青杳在心中来回来去地咀嚼玩味这个词,事发,真的突然么?
反正,大唐和突厥都觉得这件事非常得大、非常微妙,于是特别安排了一个非常得小,而又非常机密的会议,来商讨接下来怎么办。
杨骎说这个会不知道要开到什么时候,因此他特地找到青杳,耳提面命地关照她“不要到处溜达、满地乱跑”,“眼下的情形乱着呢,你可别再给我添活。”
这是他的原话。
事发以后,青杳心照不宣地搬出了隆真公主的帐子,取而代之的是有了一个小小的、属于她自己的帐包。杨骎背着手,在这个一眼就能望尽的小帐子里慢悠悠地踱了一圈,一边转悠一边还这里扥一扥,那里扯一扯,活像个怕佃农把自己田亩耕坏了的小心眼地主老财。
青杳双手垂在身侧,陪在一边立着。
帐子实在太小了,杨骎可能也终于意识到没有什么可看的,才冷不丁冒出来一句:“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
青杳微微低了头:“是,下官遵命。”
“嗯,”杨骎似是对青杳的恭顺态度略略满意,于是还想要巩固一下。“你说说我让你干什么来着?”
青杳心想,这个人,才好了没两天,又开始讨嫌起来了。
青杳的头仍然是微微低垂着,对着大地翻了个白眼,大地是无辜的,但她只能把对杨骎的白眼翻在心里,不能给他瞧见,不然他一准还要更加讨嫌。
“不能出去到处乱跑,也不能满地随便溜达。”
杨骎没说话,仍是背着手,绕到青杳的身边来,绕来绕去,绕了一圈,青杳垂目而立,眼观鼻鼻观心,心如止水,纹丝不动。
“我问你,现在还拿左手写字吗?”
突如其来的一问,青杳已经逐渐习惯他跳跃而又不连贯的思维,并且放弃寻找他上一句话和这一句话之间背后的逻辑,只是问什么答什么。
“看情况吧。”
“什么情况?”
“有需要就写。”
“手没生?”
“没生。”
“能摩仿笔迹吗?”
青杳抬眼,迅速瞅了他一下:“能,需要点时间。”
杨骎从大袖中掏出一摞捆扎得整整齐齐的信笺,拿手一指,让青杳看看。
“这样式儿的笔迹,能不能写?”
青杳抽出一封,仔细地端详了,笔迹流畅端正,是漂亮的颜体字,钩撇竖捺有些个性的棱角,但不难模仿。
于是向着杨骎一点头:“能写。”
杨骎又问:“这样的字迹,不写汉语,写突厥语,能不能写?”
青杳微微怔了怔,再端详信笺上的笔迹:“描个形状没有问题,但……这个人用突厥语遣词造句的习惯……我不确定。”
“那个你不用管,”杨骎一扬手,写什么内容到时候我告诉你,单叫你照猫画虎,画不画得像?”
青杳很稳重地点点头。
“有几分把握?”
青杳快速地一思忖:“七八分。”
杨骎果决地表示:“七八分不行,太少,要八九不离十。”
青杳又一点头:“那好吧。”
杨骎知道她做人做事喜欢留余地,于是逼了她一下:“给个准话,到底行还是不行?”
青杳果然被逼得没了空间,只得道:“行。”
“你要多少时间?”杨骎问完,不等青杳回答,立刻又说,“我可没有多少时间。”
青杳平心而论其实是个慢性子,杨骎一催逼她心下也有些烦扰,就希望这事能早办完早了。
于是两个人竟同时开了口——
青杳说:“那就一天吧。”
杨骎问:“三天行不行?”
各说各话地说完,两人俱都怔了一怔,待反应了一下对方说了什么的时候,杨骎一锤定音:“还是两天吧,后天这个时候,我过来找你。”
说完一掀帘,人已经出去了。
就在青杳在自己那小小的帐子里点灯熬油、费尽心思地摹仿着不知是谁的笔迹时,杨骎和突厥大王子摩思力也就隆真公主和巴沙尔王子这一出和亲途中的小小插曲你来我往地探讨不休。
总而言之,两边一致达成共识,先把巴沙尔小王子给关起来了,当然不是关笼子里,而是单辟了一个帐篷,给软禁起来了。
那么接下来直接面临的就是谁来看管他的问题。
摩思力王子觉得巴沙尔是突厥的王子,这里又是突厥的地界,自然是由他派人看管,这简直是一目了然的事情,他实在不明白有什么商量的必要性。
杨骎,双臂环抱在胸前,在帐中来回来去地踱了一阵儿,然后慢条斯理、悠扬婉转地从胸腔里哼出了一个“嗯——”。
这个“嗯”自然是不用通译翻译的,但是他那个九曲十八弯的语气背后蕴藏的潜台词,可就费人心血了。
通译自然是没听出什么名堂来,哪怕是听出来了,他也很怀疑自己译不译得出来。
这通译是个半汉半突厥的混血,两边的语言都烂熟得很,奈何文化水平有限却又偏偏被找来干这一桩重要的差事,他压力也很大,他甚至很想效法先贤不耻下问的态度,端起两手问一句:“□□上使能给在下一个明示么?”
这位□□上使倒是颇通情理,“嗯”完以后,非常明确地表示:“那可不行。”
摩思力相当受不了汉人复杂的思维,直接问:“为什么不行。”
杨骎绕到摩思力的面前来,一屁股坐在了毡垫上,将两条长腿往身前一盘:“护送巴沙尔王子平安回到王庭也是本使的职责,倘使小王子在离家一步之遥的地方出了什么三长两短的,本使还朝可没法儿向天子交代。”
摩思力觉得自己听懂了杨骎的意思,伸出手用粗粗的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上使的意思是我可能会对巴沙尔不利?怎么可能!巴沙尔可是本王子的弟弟!”
杨骎一条胳膊架在腿上,向前屈了身子,刚好用手托了下巴,眯着眼睛看摩思力:“又不是一个妈生的。”
摩思力咽了一下口水,承认杨骎说的是事实,他张了张口,没找到反驳的据点。
杨骎状似不经意地感慨一声:“这种事情,我朝多得很,见怪不怪。”
讨论的结果就是巴沙尔王子要软禁在唐朝使团的营帐区内,由使团护送回王庭,但是突厥可以派两个人来看守。
杨骎觉得自己这个决定非常通情达理,摩思力也有同感,虽然他感觉自己几乎没有参与讨论,只是聆听了结果。
这次会面的第二个议题,是怎么处理隆真公主,毕竟她是事件的另一个当事人。
摩思力这回和杨骎又迅速地达成了共识——隆真公主也要软禁起来,并且绝不允许她和巴沙尔或者任何男人再见面,当然她就由唐朝使团负责看管护送去王庭,毕竟她现在还算是唐朝人。
不过二人又迅速在另外一件事上产生了分歧。
杨骎主张整件事低调处理,我方不张扬,你方装不知,平平静静地走完这最后一段路,大家欢喜。
摩思力摩挲了一阵他那肥厚的下巴,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事,不该瞒着父汗。”
杨骎双手置于膝上,端坐着,没有表态,也没有表情,但两道剑眉下的眼睛倒是变了目光,玄铁似的,瞳孔中央漆黑一点,很锐利。
摩思力看杨骎,看不出丑俊,笼统地觉得这个男人还可以,他自己因为是王子的缘故,所以从来都不缺主动投怀送抱的对象,因此也不能确定自己和杨骎到底谁更有魅力一点。是,没错,他是个高,但摩思力自忖占着个强壮,真脱了衣服摔起跤来,摩思力有把握自己能抱着对方的腰来个旱地拔葱,不为别的,一看他就底盘不稳,高个子,花架式。不过想当年他率兵帮着父汗平叛的时候,可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战神名号,那时候摩思力已经十八九岁了,对此印象深刻。这么一来,他对杨骎的深浅又没有把握了。
“你们那个公主,”摩思力扭了扭脖子,“据我所知,也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当然,我们突厥人不看重这个,她哪怕都生儿育女了也没关系,把孩子带上一起嫁过来,我们觉得是多子的福气,不过……”
说到这里,摩思力正眼观察了一下杨骎的表情,对方微微皱了眉头,这让摩思力心底生出了一丝激怒了对手的快感。
他跑了一趟长安,秘闻打听了不少,据说隆真公主跟杨骎过不下去就是因为他不能尽到男人的责任,这让摩思力在杨骎面前总有种优越感,心底嗤嗤笑出一串火花来,长得人五人六的又怎么了,到底是个假把式。
所以摩思力看杨骎,也就拿他当个中行说看,当然,如果他知道中行说是谁的话。
“……隆真公主毕竟是要嫁给父汗的,”摩思力又开了口,“巴沙尔染指未来的阏氏母后,这种事情,瞒是瞒不住的,草原上的谣言一阵风似的,‘呼’地就能吹到王庭,谣言是会变模样的,还是让父汗知道实情比较好。”
摩思力觉得自己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应当是很能让这个假把式上使信服。
杨骎听完通译的转译巴沙尔的话,不知怎么的,表情和目光都变得柔和了,让摩思力有些暗暗心惊,在那个瞬间他承认自己有些嫉妒的成分,上天怎么能把一个男人生得叫人看了目不转睛?
不过摩思力马上就释怀了,杨骎不能人道,再目不转睛也都是虚的,老天是公平的。
“当然,”杨骎的语气很是轻描淡写,“本使无权置喙你们突厥的政事和可汗的家事,本使也会正式给伽毕可汗信函如实秉明事情的经过。不过,本使觉得自己还是有义务强调一遍,此次隆真公主的出降是为了突厥和大唐的长久和平,倘使婚事不成,我们大唐又不是养不起一个公主……”
杨骎故意没把后半句话说完,他意态悠然地享受着摩思力表情变化的过程。
“王子,您回去想想,好好想想,这话该怎么跟伽毕可汗说。”
摩思力王子其人,二十大几的岁数,但他那个脑子不比羊脑子大多少,再加上终日酒色财气这种不健康生活习气的熏染,只能是直来直去,略微费一点思量的事情他都转不过弯来。□□上使让他想想,他自己自然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只能扬鞭跑马地飞奔回自己的帐子里,急急地召来了他的谋士,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