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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计之苦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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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思力王子的谋士魏先生,姓魏名强,字叔毅。他出生在辽东的一个小渔村,与新罗和高丽隔着一道海,他的生母是一个新罗婢,和他那落魄士族出身的父亲结合生下了他。
魏先生来突厥投效摩思力帐下之前,乃是大唐庚午年的探花郎,生得是一表人才,又出口成章,受了贵人徐相提携,几乎是蹦着高台阶儿地一路升上了正二品鸿胪寺卿的位置,正是杨骎的前任。不过,他跟徐相是怎么闹翻导致从大唐叛逃的则是另外一摊事,此间先不表。
魏先生,乃是弱冠之年风华正茂的时候中的探花郎,长得可谓是玉树临风,再加上他有新罗的血统,高挑的身材,皮肤白皙,一双暗藏风流的丹凤眼,配上精心修剪保养过的胡须,长安城里要是给美男子排起号来,魏先生哪怕不是数一数二的,也绝对掉不出前十去。
不过这也是从前的魏先生了,而今的魏先生虽然刚刚四十出头,鬓边却早早的生出了几缕白发,没有了好手艺的剃头匠替他打理胡须,没有十天半个月的功夫它们就要长得一团乱套,魏先生讨厌没有秩序的胡须,更讨厌镜中邋遢的自己,所以他干脆一把刀把脸刮了个干干净净,下巴上还泛着淡淡的青,他的脸颊较在长安的时候瘦削了些,这令他看上去比从前更威严了,在他沉下目光的时候,甚至有些阴鸷。
没有了绫罗绸缎的包裹,魏先生现在只能缩在一件羊皮袄里取暖,再油光水滑的美男子也带上了点沧桑之意,但好在他有一副俊骨,人虽然不得意了,但架子仍在,就连魏先生自己都觉得,他也就剩下这点自尊没坍塌了,若是连这都没了,他可真是活不起了。
且说摩思力王子把杨骎的话原样给魏先生学了一遍以后,便半张着嘴,渴求地等待魏先生“赐教”,可是魏先生只是两手揣在羊皮袄的袖筒里,眼睛半睁半昧着,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
魏先生,摸着良心说,看摩思力这个油头大耳、脑满肠肥的样子,望之实在不似人君。
但无奈他从大唐叛逃出来在草原上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是摩思力王子给了他一口热羊奶,又让他回过魂来。
魏先生觉得摩思力王子虽然不至于令自己生出“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心来,但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他觉得自己可以在摩思力身上下点功夫。他并没有打算在突厥久居,但凡大唐追杀他的那股子风过去了,他便可以向东,去扶桑也行,去新罗或者高丽也可以,那里受汉化的影响更深,魏先生觉得自己再跟着突厥这么游牧下去,早晚就真成蛮子了。不过,若是在他离开之前,能把摩思力王子扶到大汗的位子上,魏先生想,那么就算是很有力量的政治资本了,或可施压大唐,豁免掉自己那些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莫须有的罪名。
魏先生睁开半昧着的双眼,慢条斯理地问:“巴沙尔和隆真公主之间到底怎么回事?脱了裤子么?”
“不知道哇!”摩思力王子恨铁不成钢地一拍大腿,“全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的,谁也没看见、没抓着,就知道隆真公主那个娘们儿哭哭啼啼地找唐朝上使给她做主呢!”
魏先生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捻下巴上的胡须,虽然胡须早就剃了,但是他这个习惯始终没改掉,只能变为摩挲着下巴,然后也哼出一个悠长而又婉转的“唔”字来。
摩思力觉得这一哼,让魏先生和杨上使倒有了某些异曲同工之妙,具体哪里,他笨嘴拙舌的说不上来,仿佛他们身上有一股子劲头是共通的。
“那您给老汗王的信,怎么听的就怎么写,不用描得太具体。”
摩思力大张着嘴,问出了一个:“啊?”
魏先生一挑眉,立刻有了年轻时候的神采:“风月之事最忌明着直写,就是得语焉不详,才引人遐想。”
摩思力承认自己没听懂,他就是这点好,不会不懂装懂,让魏先生觉得辅导至少有个明确的方向,虽然这个辅导的对象是全面的不成器,令魏先生时常有无从下手之无力感。
魏先生冲着摩思力那张傻脸一笑:“您不是也担心巴沙尔回王庭会动摇您长子的地位吗?”
这句摩思力听懂了:“是呀!父汗从前就是偏心小儿子的,当年巴沙尔被送去大唐当质子,父汗时不时还泪水涟涟呢,再说巴沙尔的生母比我阿妈身份要高贵,他回来对本王子可不是什么好事。”
“那正好啊,”魏先生循循善诱,“那就在老汗王心尖上扎一根刺。”
摩思力又糊涂了:“一根刺?”
魏先生的笑意徐徐加深了:“一根名为隆真公主的刺,正扎在老汗王心尖上的巴沙尔,动一动就要出血。”
摩思力大概懂了,再加上魏先生叽叽咕咕地细细一解释,摩思力就全懂了。
再宽宏大量的父亲,也无法容忍儿子染指自己的女人,哪怕是最爱的小儿子。一旦给伽毕可汗扎上这么一根刺,巴沙尔可就与汗位绝缘了;即便老汗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隆真公主这趟和亲基本上也就属于白搭,这是魏先生乐意见到的。大唐和突厥最好不要走得太近,这样他才在中间有条活缝,两面都能逢源。
商量完这一通,摩思力觉得自己的脑子今天承受了太多内容,他邀请魏先生一起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轻松一下,被魏先生轻轻摇了摇头婉拒了。
摩思力知道魏先生的生活习惯是类似于苦修的僧人似的,因此也并不勉强。但同时,摩思力也深知魏先生有其他的爱好来投射和发泄自己的欲望。
他试试探探地问魏先生:“夜里给您再送两个女奴过去?”
魏先生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让她们洗得干净一点儿,身上不要有任何味道。”
摩思力应下来、吩咐下去。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来某一个清晨路过魏先生帐前的时候,前夜派去伺候他的女奴血肉模糊地被抬出来的情形,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都令他凭空哆嗦了一下。
魏先生是有怪癖的,而且是很难满足的那种。
据很老很老的萨满法师说,有这种怪癖的人是因为身体里藏着恶灵的魂魄。
于是摩思力和魏先生始终保持着距离,生怕招惹来“近之则不逊”的危险。
顾青杳按照杨骎的吩咐,在两天的时间里摹仿好了不知什么人的笔迹,并且以这人的口吻写了三封信,此刻正在接受杨骎的检视。
通过信的内容,青杳对自己“冒充”的人大概有了一些猜测,只是不真切。一封是写给突厥的伽毕可汗的,因为青杳这一路上来掌握的突厥语也只能应付日常问候,因此只能照着杨骎给的样本照猫画虎,并没有看懂多少;一封是写给巴沙尔王子的,这封信里的词青杳认识一点,仿佛有“雄鹰”、“忠诚”的字样;第三封是写给杨骎的,因为用的是汉语,所以青杳看得真切分明,里面提到了很多马和牛羊的数量,以及提出有归唐的意愿,并要求一二三四五六等等等等……又因为没有署名落款,青杳糊里糊涂地描画了两天,内容都是一样的,因此她挑模仿笔迹最像的几份拿给杨骎让他选。
杨骎盘腿坐在毡毯上,对着矮桌上的蜡烛一个字一个字地看那三封信,一眼一眼直看到笔画里去,因为信的内容都是他自己拟的,早已烂熟于胸,眼下只看这笔迹的样式,若是能在自己这里过了关,那么八九不离十也就可以瞒过其他人,是以他看得非常仔细,因为任何一笔的瑕疵都可能让整个计划失败。
青杳像是个等待老师批阅课业的学生似的,两手虚虚握拳拄在矮桌上,身子向前微倾,探身在杨骎的侧面,跟着他一起看,等着他的反馈和评价。
起初,是杨骎的嗅觉先意识到的。
从前的顾青杳身上有淡淡的水仙花香气,他忘记是什么时候跟她打听过一回,得知是梳头发时蘸得发油,但她自己好像说不怎么喜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自作主张地换了一种男子所常用无香气的,还振振有词地说当了学官,身上不能总是有花啊朵啊的香味,不庄重,叫杨骎在心里痛斥她不懂情趣。后来她受了伤以后……杨骎把自己素日常用舒痕止痒痛的药膏给了她一份,她身上就常带着那股白檀木兰香的气息了。
哪怕是同样的香膏,用在不同的人身上,也能散发出别样的香气,杨骎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觉得顾青杳身上的味道更柔和,暖融融的,自己身上的则偏于清冽,有时用得多了,薄荷和龙脑的气息倒是挺冲脑子的。
杨骎有时候暗戳戳地在想,他和她,先从气味上成了一家人,很隐秘的,不足为外人道的,让他能够暗自喜悦的。
此刻,顾青杳探身在侧的姿势,让杨骎回想起他们在听羽楼的时候,每一次她誊录完当日的内容交给自己,就这么在旁边探着身子,有时是半弯着腰扶着膝盖的,有时是屈膝长跪端坐着的,一直陪着、等着杨骎看完。
那是非常好的时光,令杨骎格外怀念,那个时候的他们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离得非常近。
比后来近,比现在近。
杨骎时常能够通过一些莫名其妙的细节感受到顾青杳的身体与自己的相配,很自作多情的,没法宣之于口的。
比如当时,比如此刻。
杨骎觉得顾青杳半弯着腰的时候,下巴恰好能够搭在自己的肩头,倘使她愿意伸出双臂做个让他背着她的姿态,他们就能刚刚好保持视线高度的一致;
杨骎还觉得顾青杳坐在他身侧的时候也是恰到好处的,只要她头一歪,就可以枕在自己的肩膀上,她一旦挽住他的手臂,他就可以顺势把手里的信笺放低一点,两个人还是能够保持目光的同频。
亲密的姿态有很多种,每一种都只停留在他的想象,存活并消亡在他的心里。
有一次,杨骎不知道是该反省自己眼神太好,还是该责怪她坐得太近,透过衣裳的交领缝隙,杨骎看见了她锁骨处小小一粒若隐若现的红痣。这本是无可厚非的,长安女子夏天穿坦领的衣裳,露出修长的脖颈和白皙的手臂,可杨骎还是觉得顾青杳的若隐若现对他而言是具有神秘性的、并且富于刺激性和吸引力的。
他很想用拇指轻轻拨开那交领的右衽,然后把嘴唇贴在那粒小小的红痣上,用舌尖去舔一舔它,单是想一想,他的脑海里都要生出嗤嗤拉拉的火花来,燎得他太阳穴一跳接着一跳。
杨骎记得自己当时是突然站起来了,一边迈着步子在那间听羽楼的雅室里像个困兽一样绕来绕去,一边握着手稿在手掌心拍拍打打,他忘记跟顾青杳是怎么说的了,左不过是找理由,抑或是找茬来着,可能趁机跟她绊了几句嘴,他只知道他不能停下,不能坐下,不能看她,不能不说话,但凡他的脑子、眼睛、手和腿哪一个闲下来,他就要忍不住去亲吻她了。
手里的信,杨骎已经反复来回看了有五六七八遍,顾青杳也很有耐心地一直探身在侧。杨骎磨叽着,却也知道这一刻即将消逝,而消逝了将永不再来。
他扭过头去看了顾青杳,像看这几封信的笔画一样细细地看她,等到顾青杳意识到自己在看她的时候,杨骎探过头去,轻轻地、精准地吻了她红润润的嘴唇。
那触感是像花瓣一样柔嫩的,杨骎并不恋战,浅尝辄止地,一触即分。
顾青杳显然是没有预料到这一切的发生,良久才怔怔地眨了一下眼睛,睫毛下是两泓波光潋滟,很令人心驰神往地泛着涟漪。
在她做出任何反应之前,杨骎伸出左手捂住了青杳的后脑勺,而吻是后发先至的,这一次带上了力道,也带上了技巧,是令她猝不及防的奇袭,然后他的右手滑向了她的腰带,轻而易举地把她整个人从矮桌的另一边拎到了自己的腿上,可以像婴儿一样枕靠在他的臂弯和怀里。
然后他更深入地进攻,先手取得了主动,接下来简直就是一鼓作气、高歌猛进,顾青杳几乎谈不上什么攻防,只是独自溃不成军地紧紧攥住了他的袖子。
亲吻也是征服,但杨骎不觉得是自己征服了顾青杳,他脑子里一串噼里啪啦、电光火石的战栗,在快意中竟有了被支配的感觉。
“怎么样?”顾青杳似是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已经坐回了矮桌的另一面,一边活动手腕一边问杨骎,“要是这几份不像,我可以再写。”
杨骎扭过头看顾青杳,像看着几封信一样,细细地看,深深地看。
哪怕只是存于他想象中的亲密与温存,也消逝了,消亡了。
被她不解风情地唤醒了大梦一场,杨骎突然想站起来,在这小小的毡包里走一走,然后再找她几个茬。
因为他不能停下、不能坐下、不能看她。
青杳见杨骎没回答,探头看了一眼那些出自己手的信,又问了句:“还行吧?”
然后她自问自答道:“我觉得还行,你看那笔锋,我瞧着正主估计都分不清真伪了。”
杨骎回过神来,站起身,觉得自己必须马上离开,不走不行。
顾青杳实在太具有蛊惑性和刺激性了。
哪怕她其实什么也没做。
不是她的错,都是自己的错,杨骎心想,我太没出息了,都这个年纪了,连心神都把持不住。
“就这样吧,可以了。”杨骎把信笺折了两折揣进怀里。
青杳站起来送他,这毡包小到杨骎只迈出一步去就得伸手掀帘子出去了,他不甘心,转过身来面对了她。
“知道这人是谁吗?”杨骎有意无意的,没话找话,想多磨蹭一会儿。
青杳当然是想问,只是借调鸿胪寺以后,她知道此间的守则就是不该你问的你别问,问也白问。
于是她眨了眨眼睛作为回应。
“魏强,”杨骎冲着她点了点头,“上元灯节那天晚上就是为了他。”
青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心想,果然不关我的事。
杨骎没有从顾青杳那里得到想要的回应,悻悻地、失落地、但很好的藏在了心里,走了。
出得帐去,他就听说了巴沙尔王子不满被软禁,绝食以明志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