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为谁红》我观

5、“我在北东师大的时候--”

　　于增逢“指导”完张舟，前列腺也矮下去了，但钱包肚皮却还空空。“穷人，就是情商低！”于教授恨得牙根痒痒，“连尊重老师都不会！”一下午，于增逢就是这样工作的，这样的下午有多少？受过他这种指导的学生有多少？
　　青吾领教过两次后，觉得不对头。这种老师她从未见过。当然，从小到大，接受了吉列国整套教育，接触到的老师是真不少，虽然也有讨厌的，但终归还可以置于“普通人”的层面加以谅解，人的水平有高低，境界也不能一概而论，或许有的老师也有点坏心眼儿，心胸也不怎么宽大，但能力有限，作恶的能力也有限，但如果此人擅长文学研究，对“人性”精于解读，那便可以精准中伤。
　　浮士德能够战胜靡非斯陀吗？并非人人都是浮士德，但如果这寻常年轻人遇到一个靡非斯陀，而其他人尚且未知此人是靡非斯陀，那浮士德要战胜的就是众力加持的靡非斯陀。
　　刘青吾考入京北艺科大学，没过多久学院就举行了导师见面会。刘青吾的导师正是院长于增逢，于增逢也是学院唯一一个有文学背景的正教授。于增逢日理万机，除了开学初的导师见面会，与最后硕士毕业论文答辩现场，整个硕士研究生就读期间，于教授再也没有给学生上过任何导师指导课，学生最后的毕业论文，最初交上去是什么样，直到答辩结束，还是原封不动地摞在他的办公桌上。
　　但只那一次，刘青吾就领教了这位教授的“口才”。
　　于教授瘫坐在高头大椅上，胖墩墩的身材与黑红椅子结合在一起，显得似有威严。身上的白色衬衫曲曲折折，青吾坐下与他平视，那白肚皮还高出桌面六公分。刘青吾和其他两位学生问过好，于教授连名字都没有问，笑着祝贺新入学的学生。模样慈祥，憨态可掬。
　　于教授笑着问：“你们选我做导师，对我有什么了解啊？”
　　三个学生面面相觑，刘青吾回答说：“我看您的研究方向是文学与文化，尤其是对北东地区的文学研究......”
　　刘青吾话还没有说完，于增逢笑起来挥挥手，说：“哎呀，好汉不提当年勇，那都是多年以前的成绩了，和我现在的吉列语国际传播关联不大。”
　　三位学生面面相觑，皆洗耳恭听。
　　于教授继续说：“我在北东师大的时候就是院长，学院里的教育改革、教师的业务考核、大大小小的会议都是由我主持。你们年轻学生不懂，这里面的事情可多着呢。别看你们学生对有些老师毕恭毕敬，‘老师老师’的叫着，老师也是人，也不能免俗，啊--”
　　于教授的“啊”拖着长音，有些油腻，有点阴阳怪气。
　　刘青吾感觉不舒服，“导师”，应该是为学生好，所以才这样讲的吧。
　　于教授哼哼笑了两声，眉角兴奋起来：“我在北东师范大学，三十三岁就是破格儿副教授。”
　　刘青吾对大学老师的职称并不了解，如何晋升、晋升难度等从未听闻，但既然是“破格儿”，想必是超出一般的优秀。三位学生更加肃然起敬。
　　于教授似乎一下子就沉浸到往事中，自顾自讲起来：“我在北东师范大学，李仲宁校长对我很看重，可以说力排众议不拘一格，没有李校长的慧眼，我也不可能三十三岁就成为副教授。做人呐，要知恩图报。”
　　刘青吾脑袋开始涨饱。一般，人与人第一次见面至少应该“循序渐进”，但于教授好像直接省略了一些前情，好像这些前情是人人知晓并且应该人人知晓一样，况且，这位教授似乎是在故意勾引别人奉承他。刘青吾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来的词是“勾引”，一位教授，率先就这么自夸，还要“勾引”别人奉承，刘青吾感觉有些憋闷。那位校长的名字刘青吾也没有听清楚，上了快二十年学，做学生的她从来也不知道各个阶段的校长是谁。“知恩图报”是一个正常的事情，老师对学生好，学生自然爱戴老师，努力学习就是最好的回报。这位教授话里有话，似乎也并不是希望学生努力学习。千里马感谢伯乐也正常，可人既然并没有背信弃义也没有忘恩负义，单独拿出“知恩图报”四个字也太严重了些，何况是刚刚入学。刘青吾尽力让自己往“好”的地方想，或许是这位院长感念自己的伯乐，也以身作则地教导学生要懂得感激老师，或许这位院长为人直率，省去了那些客套的俗礼。
　　于教授目光沉浸，并未注意学生，青吾觉得他其实并不在意面前坐着的人是谁。
　　其他两位学生忙笑着点头如啄米，刘青吾与他们同坐一排沙发，他们点着头，沙发也在屁股底下颠起来。
　　于教授继续说道：“北东师大那是老牌名校，当年的校长成仿吾--你们这些学生就是无知呵呵呵。知道成仿吾吗？”
　　三位学生讪讪笑笑，深感自己确实无知。
　　“成仿吾和郭沫若是好朋友，新文化运动的重要代表，也是很有见识的教育家。”于教授解释说。青吾觉得他的神情也不是在说什么仿，于院长似乎是要让学生明白，他和成仿吾、郭沫若、新文化运动、教育家有某种密切的关系，且这种关系挺让他骄傲。但是于教授很快又继续说下去，青吾来不及思考，就听到于教授提到了“张学良”。于教授提到这些历史课本上的人名时，不是以知识的亲近态度在讲，青吾差点以为这位“张学良”就曾经和于教授喝茶聊天，就像现在他们几个学生见导师一样，那么熟稔。
　　“你们看到的历史教科书全都是假的。啊？呵呵呵。”
　　于教授暂停一下唇齿，眯起眼睛观察了一下几位学生，想从学生脸上寻获一点听到他的创见时被颠覆的惊诧。青吾正要认真听一下历史教科书假在哪儿，于教授已经以“你们这些学生就是太无知”结束了这一话题。
　　三个学生坐在沙发上，讪讪地，羞愧地连面面相觑都不能了，名校硕士一年级的新生，满怀新生活希望的新生，被“无知”这两个字深深羞辱到了，心里的憧憬还没有开始即转为自卑。压力不是动力，更不会自动转成动力。青吾觉得自己的腰背开始僵硬，但她为了保持礼貌，还是端正地坐着。
　　于教授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他带着腼腆谦逊的笑说：“但是也不要气馁，知耻而后勇。”于教授打一棒，再填一颗枣，“我是在北东师范大学的名校氛围中读的书，接近历史，勤读苦读狂读，七几年的大学生，天之骄子嘛。”这枣得填到自己嘴里才能嚼出甜味儿。
　　学生岳蒙及时地说：“老师真厉害！”岳蒙说出这句话，顺便捎带了一个崇拜甜腻的表情，像女儿崇拜父亲一样。
　　或许也有一点儿“女人”对男人的心思？青吾对我说。
　　我只能请她尽量描述客观的声音本色，白描的、没有修饰的，以防有人说这只是“主观”“感受”。一旦被冠以“主观”“感受”，那青吾和她的话就将置于被审视的处境，徒费口舌。可青吾没有办法精准描述笑容的角度，声音的音高。
　　“有电影就好了。”青吾说，“电影应该给这两个人的表情以特写，那样就一目了然。”
　　青吾想，教育不就是为了不让人这样说话吗？硕士研究生的教育不更是为了不让人以这种神情这样说话吗？青吾从未违逆过自己的心意去谄媚过什么人，从小到大当班长，她尊敬的老师是以德服人以教服人，对老师的感激与尊重都是放在心里的。她如果真正喜欢哪个老师哪个人，她会由衷赞美；如果是为了鼓励沮丧的人，她也会赞美；但是，如果赞美是用来取悦他人，尤其是老师，那和阿谀奉承的界限在哪里？在青吾心里，这种崇拜、赞美是佞人之为，既不尊重对方也不尊重自己，真正的教育恰是反对这种作风，就算是朋友之间也应友直、友谅、友多闻，良师更需要这样啊。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还有“性别”因素的关系，青吾认为这是任何一个有点教养与骨气的人应该具备的基本常识，何况已经是硕士研究生，何况是女生！女孩子费劲心力到名校，不单是为了这一纸学历，我们整个过程靠的不是这样的谄媚，是拼命的实干啊，我们来到这里是来学真本领的，不是来学低三下四三从四德的！如果要来谄媚，何必读硕士呢，在家修女德就是，还不花学费！
　　刘青吾心里已经生了气，出于礼貌，她竭力克制自己反驳的冲动。
　　于教授不愧是文学教授，他毫不客气毫不掩饰地指出：“呦，这位同学还不服？！”随后，连缀上一个自以为憨厚宽厚的“呵呵呵”。
　　青吾那个时候当然也未曾预料到，不要说硕士研究生，就是博士研究生，就是副教授、教授，这种表情这种语气也不稀奇。她在未来几年的学习中，刚才的一幕千百次地上演。
　　刘青吾深深地感到愤怒、沮丧、失望，她尤其不喜欢女孩、女人在男人面前流露出这种下作气，如果是出于策略性的迂回，那这是女性的智慧，但为什么这些人会主动送上自己的媚笑呢？在这位教授面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别扭、拧巴、充满敌对的猜忌，但每个人笑靥如花。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让这里的每一个人“自愿”变成假人，男的是假人，女的也是假人。教书育人的地方，尽是假人。
　　于教授口中的每一个“无知”也让青吾不舒服，纵然人应该直言不讳，但一个教授第一次见学生，就如此直白地把一个很严重的词轻易地盖在学生头上，青吾还是不服气。她想，学生在一个教授面前无知是多么正常，正是因为“无知”，所以才努力读书继续学习。这世界上就算再博学的人也是“无知”的，一个人如果只说他自己懂得的东西，那别人都是“无知”的，那他岂不是永远正确？刘青吾敏锐地觉察到，不是学生“无知”，是教授毫不掩饰的傲慢。是教授对学生的傲慢，是男性对女性的傲慢，是爹对孩子的傲慢。一个人敢如此这般的“真实”，并不是因为他是“真性情”，而是因为他毫不在意对方的感受，甚至他的快感，就是建立在凌辱、打压对方的基础上。
　　青吾觉得有些生气，她不喜欢这位教授、院长，她也不喜欢岳蒙和英杰。英杰虽然没有说话，但他的笑和岳蒙是一样的，岳蒙化个妆无可厚非，但英杰还特意梳了大背头，抹得锃明瓦亮，特意把球鞋换成半靴，靴子尖和大背头相得益彰首尾呼应，青吾觉得他也太夸张了些。虽然他和岳蒙是一男一女，但满脸堆笑的两个人也为着青吾说不清的东西较着劲。
　　青吾没有说话，她的心里生出一种鄙夷，岳蒙和英杰这种学生，她在大学、高中、初中、小学都见过，喜欢这种学生的老师，学生都不喜欢，这种学生也不会在班里有真正的伙伴，这与他们的成绩好坏无关，学习越好反而越让人讨厌。刘青吾的观察是没错，可是她忘了这种观察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作为“头儿”的老师，至少还称得上是一个正常的、正直的人类。可是一个院长、教授，还是名校的天之骄子，还“破格儿”，会看不出这种油头粉面幼稚的谄媚吗？于教授不光看不出，还故意设话套学生的恭维，那不是一种所谓“情商”的考验，刘青吾感觉到备受冒犯。于教授的“开诚布公”很没有教养，他的眼神邪恶，充满试探，刘青吾觉得事情很棘手，她还没有与“教授”打过交道。
　　于教授心胸颇为宽广地说：“哎，没有那么厉害，都是老皇历。你们跟着老师读书，不光要长学问，还要长见识，有情商。情商在这个社会可太重要了。老师有今天还不是光写文章，情商，情商最重要。我就是情商不够，所以才从北东师大来到了艺科大学。学校也不是象牙塔，不能光靠躲在象牙塔里。我在北东师大就是吃了情商不够的亏，要是光靠文章，我一年的论文数量就能评教授。学院里那些老师写篇文章看愁的那样儿，我心想多读书多积累下苦功，怎么能到那种求爷爷告奶奶的地步？我在北东师大，有个同学叫朱志强，人称朱小鬼，那个精明，啧，哎呀，没法比，那人学问远远不如我，但就是情商高。我的太太孙平晓整天说我不懂人情世故，‘孙’，总吃亏，哎呀，没办法，她是官家小姐，她爸爸是林吉水利局的局长，当年看中我长得帅学问好，整天粘着我，我甩都甩不掉，呵呵哼，开个玩笑。她就是找了我，艺科大学看在我的面子上，当时招收人才，为了留下我，才给她安排了工作，让她专门服侍我。我说她就是个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哼哼呵呵。夫妻相处要有情商，工作哎呀更是。师大李仲宁校长当时特意找我，不让我离开师大，他是学经济的，头脑特别清楚，逻辑性特别强，我特别佩服他，不像学文学的，一脑子混沌哎呀，学习，我一贯强调，文理兼通，现在的教育也很成问题，但我人微言轻啊，情商也不够，总爱讲真话，总是得罪人。但事实证明，我总是正确的。就像当年考大学，我父亲母亲还犹豫，我当时十几岁就读马列胡柯斯，从学校放学就给我娘烧火，我娘就烦我看书，人就是这样，鲁迅说的劣根性，我爹娘也不例外，没有远见，没有见识，我们做文学批评就是要敢于直面这种劣根性，他们就没有情商，我那弟弟更是情商低，穷人是有罪的，穷人的思维就是一种底层思维，活该底层，啊，我那一家人，我每年给他们寄大礼包，就知道等靠要。这个社会，啊，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我是家里最孝顺的，也是读书最多最有见识的，但是爹妈不待见啊，就是偏袒我的弟弟于增财，唵，弄得个儿子像巨婴。我在南湖师大读研究生，省吃俭用攒下五毛钱，都要附在信里寄回家，没办法，家里还有妹妹，我又孝顺。我刚工作的时候，哎呀，天哪，简直是只大白兔，我的同事给我取了个外号大白兔，单纯地啥也不懂，就知道苦读，靠自己，没过多久三观都颠覆了。尤其是去你们师母家，我们缺吃少喝，他们都吃特供，我三观都颠覆了。我的岳父没少帮我。当然，我也反省我自己，我就是情商低，爹娘也没教过，知识分子也是人，知识分子也有权利过更好的生活，都靠抢，什么都抢。我做了巨大的贡献，能得着什么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于教授目视前方，一股脑将过往倾倒而出，青吾脑袋涨涨的，直犯恶心。人可以偶尔自嘲，也可以偶尔自恋，但长篇大论自己的冤屈、自己的贡献，她还是第一次见识到。“情商”这个词在她读初中的时候就是厚黑学里的高频词，那些尽遭鄙弃的玩意儿怎么会如此明晃晃的登上艺科大学大教授的台面，文学里尽是对这些的批判才是啊？再说，人不“为”己，那个字并不读四声，而是二声，修为。这一读音的差别，整句话可完全是不同的意思和价值取向。这位大教授大讲特讲情商，但是并没有说出一件两件具体的事例。听起来倒像是他半是入赘一个官家，借着时代的东风站稳了脚跟，现在不要说“大学生”，就是“硕士”“博士”也未必是炙手可热的天之骄子，如果没有时代的因素，孙家怎么可能看上他？如果孙家看不上他，他也就无法攀援上所谓“当官的”，没有这当官的，他在北东师大就不可能认识李仲宁，哪里还会有后来的赏识与破格晋升呢？青吾觉得人应该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得失，这样才能懂得真正的谦虚、命运中的幸运，才能明白他人的处境、需要，这才是情商。真正的情商是一种智慧、人道、天理、胸怀、境界，青吾想到很多词，却没有一个是于教授所示的占尽便宜还觉得吃亏的同义词。
　　青吾有些不耐烦，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这导师课已经上了一个多小时，学习方法、要读的书目都没有，学习计划、入学安排、注意事项、嘱托，一点都没有。青吾很困惑，这就是教授的“随和”、“漫谈”、“从游”？她努力想和岳蒙、英杰一样，至少看起来兴致盎然，热情崇拜的眼神虔诚而清澈。但睡意让她昏昏沉沉，她实在不想听这位教授厚颜无耻而不自察的言论。
　　于教授发现了青吾的不耐烦，马上指出来说，唵，这位同学还有些不耐烦。
　　看起来，这位教授并不十分严厉凶狠，并且她理解的“导师”应该比其他普通任课老师要更亲近，所以青吾也就诚实地回答：“老师，我觉得您六十年的人生经验一下子要放在我们二十岁的肩膀上有点儿过于沉重了。”
　　于教授当即笑了一下，继续说：“看，人就是这样，人就是听不得真话，忠言逆耳啊。我在医科大学情商也不行，文学院那张生洪，南河人，我看见他就烦，哎呀，千万不要交往南河人，占便宜没够，一天贼眉鼠眼那样，长得还没有我帅，学问也没有我做得好，整天就知道嫉妒我，我都不跟他一般见识，哎呀，这种人就是情商极高，特别会跟领导拉关系。我当年对他有恩呐，这就是小人。我给他办的入职，刚来的时候哥哥的叫着我，还给我送烟，后来自己巴结上领导哎呀转过头就害我。做人啊，得知恩图报。不说了，你们现在的年轻人都无知。”
　　三个学生没有一个知道“张生洪”是何许人也，整个硕士研究生读书阶段，也没有学生与这位张教授打过任何交道，更不清楚他如何成了狡诈的南河人的代表，于教授极力推崇的“情商高”的人又成了他唾弃无比的“小人”......两个半小时过去，青吾满脑子都是于教授“我在北东师大的时候”故意尖起来的长音，“情商”的重要性，南河人的卑劣，于教授滔天的受害史和滔滔不绝的贡献史。
　　刘青吾想都没想，她随意说的那句话，也是两个多小时的“导师课”唯一一句自己观点的表达，会给她接下来的读书生涯带来何种打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