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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蓝蓝,爸爸是破格儿副教授啦!” ...

  •   于增逢耍完四个小时威风,张舟点头哈腰地“谢谢谢谢老师”退了朝,哦,不,退出了办公室,于增逢见办公室的门关上,气得恨不得“忒”一口痰,这情商低的女博士,都到饭点了,连请老师吃饭都不懂,白白浪费这唇舌,什么也没捞着!于增逢盘算着下次要说透,靠这种智商情商双低的女博士自己悟,那到她们毕业,我能得着什么呀?!权力不用,过期作废!妈的!但于教授不愧是文学领域的佼佼者,小说里什么没见过?刘青吾毕业的时候,在论文“致谢”部分,称赞于教授“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可谓一语中的。也是,要求学生都像我,那显然不现实。鲁迅就是最现实主义的,我深得鲁迅真意,这些愚昧无知的女博士懂个屁。于教授意犹未尽地回顾自己的成功之路,最高光的时刻还不是现在的院长职位,而是他三十三岁那年,北东师范大学破格儿提升他为副教授。
      三十三岁,破--格--儿--,于教授无数次练习着这两个鲜活的大词,怎么练怎么觉得舒坦。
      作为吉列国恢复统一考试的第二批大学生,于增逢可谓顺风顺水,呼风唤雨。恢复考试的通知到达村里的时候,于增逢和他的哥哥于增金、弟弟于增财正在花松江的毛细血管流叉子河砸鱼。北东十月份已经下过雪了,河面上结结实实银光闪闪,有些鱼困在水浅的地方,冻成了鱼冰糕,只需要拿冰镩子一捣,鱼拣进框里就是一顿饭。北东地大物博,山脉河流秋收冬藏,树木茂密挺拔,野物时时出没。前些年的饥荒,从南河、东山地区涌进一大批饥民,万里河山救活了无数灾民。于增逢说起这些历史的时候,那些灾民仿佛是他亲眼所见进而亲手所救。
      当然这是于教授后来在京北艺科大学时的侃侃而谈,他的学生刘青吾告诉我的。
      二十三岁的于增逢,在叉子河抓鱼的于增逢,穿着烂□□棉裤的于增逢,还没有料到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孙家的女婿,更没有想到只是成了孙家的女婿就能在北东一路畅行无阻。
      跟着于德茂、于丁钩走街串巷的于增金彼时已经长成了颇为魁梧的青年,他比于增逢矮三公分,但体格有力,少年经世让他的头脑更通人情世故,但读书嘛,就不是块料。他比于增逢大七八岁,但言行举止就是家里的第二个爹。“那年夏天,花松江冰化,从上游漂流来一大群鳌花鱼,这种鱼长大有5公斤,肉肥味美刺还少,刮洗干净点把篝火撒上盐巴,纯天然无公害,营养养生。”“养生”这词在21世纪头十年才火起来,于教授回顾往事的时候颇有前瞻性,立足当下又紧跟前沿,六十五岁想起这鱼还直咽唾沫,在京北从教十余年,每年的学生请吃无数,可即便吃遍京北餐馆也没有再见过这种做法。和孙平晓处上对象了,于增逢添油加醋眉飞色舞连忽悠带诓,把屯里的几亩烂事讲得如同一本四流小说。孙平晓学着《平凡的世界》里的田晓霞,故意流露出听天方夜谭的痴傻和崇拜,和鳌花鱼一起滋育了于增逢的男子气概。有时候,于增逢也把大哥于增金的丰功伟绩嫁接到自己身上,亲兄弟不分家嘛,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于家七八口人,于增金、于增逢、于增财又正是一口气能吃一口锅的青壮年,于雪花虽然体弱多病,但吃起饭来毫不逊色,光靠生产队分的那点工分哪够,摸鱼抓兔那是家常便饭。但鱼兔也不是天天有,十里八乡的人一起蜂拥而上,就是叉子河也得踩断。于增金就想了个办法。他卡住上游河道狭窄处,垒起一块堤坝鱼塘,有鱼下来,他先截上一网,两个弟弟在下游和人群混在一起的时候,于增金早就收网回家了。很快,羊安屯的王根生就发现了端倪,他大叫道:“哎哎哎,于增金呢?”于增逢一看他那瘦削样儿,量他打不过他俩兄弟,在王根生要喊第二句的时候,于增逢一下子把王根生摁倒在水里。一众人当年轻人在玩水打闹,最终也没有发现于家三兄弟的把戏。
      于增逢讲起往事四处漏风,他一句接一句不让任何人插话,即便对故事的真实性有所怀疑,也没有人能提出质疑。孙平晓只顾着扮演田晓霞,于增逢讲什么她也不怎么感兴趣,处对象嘛不就是废话连篇,一个愿骗,一个装信。把孙平晓哄开心了,也就等于把老丈人哄开心了。孙昱壬见这位大学生女婿口才了得,说不定能是个人物,女婿起来了,也能帮衬上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孙安晓。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毛秀采倒不是因为喜爱自己女儿孙平晓,她顶看不上孙平晓,但孙平晓能找个大学生当女婿,也算有眼光。在毛秀采看来,儿子比女儿强多了,孙平晓模样不顶细看,和她这人一样。学习学习考不上大学,安排工作这也不干那也不干,要不是于增逢家里条件差,人家还能看上她?毛秀采生怕于增逢看透她这个绣花枕头一样的女儿,两个人每次闹别扭,毛秀采总是向着于增逢说话,女婿要是在教育口扎下根,那以后还能差到哪去?
      于增逢接到考试通知,全家集合在一块共同商讨这件大事。于德茂咔哒着烟斗,多年以前光耀门楣的算盘又蠢蠢欲动。他说,小二啊,队里的活儿家里的事你也别操心了,考试这是个大事,自古以来都是读书这条道便宜。于丁钩在厂子里砸钉子,后来学了焊接,做了几年车间头儿,也看出点儿门道。于增逢平常放学去厂里玩,于丁钩怕小孩出危险,就从门卫室拿报纸给他看。学校教的那几个破瓜烂枣可比不上报纸有趣,于增逢看了报纸如同看了武林秘籍,看到关键处,就把报纸揣回家给他爹和他弟弟妹妹朗读。于增逢后来得意地说“我十几岁就是读胡柯斯长大的”,这话有几分真实,在吉列国特殊十年和未来工作的几十年,这段经历成为他无往不利的宝器,在他眼里,从于丁钩厂子里读到的内参刊登的是龙种,而他的那些天然的敌人--无论是北东师范大学的同事还是京北艺科大学的同事,无论是他木匠出身的爷爷和爹还是干部出身的老丈人丈母娘--都是跳骚。这是后话。
      张英香撅了撅嘴说,小二准备考试,谁去打柴?我自己可干不了那么多活,增财还小,雪花又有病,家里家外的,上学还不够累挺?考试就算过了能拿几个工分?于增金也顾虑着,说,爹,我过两年还得处对象,增逢是不是也得担点儿事?他现在在队上当二分队的副队长,管七八个人,不也挺好?前两年打倒的那些,不都是念书多的?于丁钩往炕头上挪挪屁股,看看于德茂,说,爹,看增逢自己吧,厂里的报纸他还能看几行,要不就豁出去俩月,叫他试试,要不也便宜了王根生。咱家不出人,叫人家去?到时候要是人家上了学回来当会计当书记的,咱可不沾光。于增金不高兴了,说,那我也去试试。于增逢跳起来,唵?就你?张英香把俩人按住,说,念书有什么用?回来支摊子算命?屯东头于大牙他侄子去年倒是考了,学啥了?还不是回来种地?这一出去一回来,地都不给他了,有啥用?!字识两个够用的就行了!谁也别去!等看看情况,增财大点了再说!于增逢更不乐意了,我在家又是烧火又是做饭,怎么到头来还得让着俺弟弟。雪花忙拉着他说,二哥,你也别急,这段时间你就在学校复习,我在家多干点。于德茂说,那看自己能耐吧,咱家也没有个文化人,小二子愿意试试就叫他试试。
      为这,于增逢即便后来当了教授,他心里还是不肯原谅他的家人。他也不是多爱上学,但是他爹娘在关键时刻差点耽误了他的伟大前程,还偏袒老三,这让他很委屈。回到学校,班里的牛老师宣布了这一消息,指标不限,鼓励大家抓住机遇。于增逢这才安下心来复习。
      厂子里的报纸确实发挥了作用。于增逢在占便宜上可以说锱铢必较,但用在算数考试上,那可真是一窍不通,勾股定理证是证不上的,外语更是马尾巴栓豆腐,提都提不起来。综合考虑,于增逢只能报文科。对这场关乎人生重大走向的考试,其实于增逢并不十分看重,班里的人都考,他心里就也想考,那成绩嘛,回家糊弄爹娘行,反正他们不认得几个字,可是要考试就抓瞎萨汤是骡子是马露馅儿了。自己去不去参加考试其实没多大所谓,但大哥、三弟或者队上屯里的人要跟他抢,那他可不干。损己利人那是活雷锋,损人利己“人之常情”,但凡利人的事那可一点别干。
      到了考试那天,北东的冬至月已经很冷了,一大早,于增逢裹搭上家里唯一一件像点儿样的棉袄,跑着去了丸家屯铁道中学。考试一连两天,于增逢除了政治、历史、语文三门还算答得上,其他实在是赶鸭子上架,到了第二天下午,他觉得毫无希望,也就没有去参加最后一场考试。少考一门这种情况放到吉列国现在,不要说考百年老校,怕是连个大专也够呛。可是成绩下发下来,按照总体排名,于增逢竟然够了分数。思来想去,他哪儿也不敢报,相对稳妥地报了当地林吉师范大学。北东地区教育基础奇差,于增逢纯属矮子里的将军,胡咧咧几句报纸上的胡柯斯口号标语,顺利地入了学。
      当时的于增逢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厉害,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加上家里条件因为妹妹生病,可以说一度揭不开锅。但他到了老年阶段对学生吹嘘时,却把自己吹嘘成了天才,好像他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户人家,好像他无所不知。当他考上南湖师范大学的硕士研究生,于增逢觉得自己终于彻底摆脱了农业户口身份,吃上了商品粮,他终于尝到了读书这条路的甜头。等到凭借着这镀了金边的学历和孙平晓处上对象,于增逢在学生面前就俨然成了孙家亲儿子一样了。所以,于教授讲话听起来滔滔不绝,但只要细听,就会发现他漏洞百出,只顾着炫耀自己的人,早晚要掉到自己挖的坑里。
      硕士研究生毕业了以后,不到三十岁的于增逢回到北东,和孙平晓结了婚。孙昱壬对这位女婿鼎力相助,不仅时常在经济上直接资助,而且处处为他引荐作保,在林吉这麻雀大的地方,打打电话吃吃饭,到处都是一家人。于增逢在北东师范大学一路畅行无阻,什么劳动模范、道德标兵、教学能手,只要是奖,孙昱壬就保证拿给于增逢。于增逢刚开始还觉得不好意思,怕被人说吃软饭,但后来于增逢就想通了,软饭也是饭,只要吃进肚子里,总比饿着强。等他到了京北艺科大学,任何奖项只要没有给他,那就等于别人害了他。不过三五年光景,于增逢在北东师范大学读下在职博士证书,将硕士论文、博士论文拆分开,尽数发表,又把硕博毕业论文合成集册出版成专著,在北东成了年轻有为的知名学者。北东师范大学的副校长李仲宁和孙昱壬是旧相识,经孙昱壬大力引荐,年轻的于增逢博士获得了李仲宁的青睐。李仲宁主管当时北东的教育改革,于增逢为他写过不少稿件,李仲宁被正式任命为校长后,大刀阔斧不拘一格选拔人才,于增逢力压一众老教师,不到三个月破格晋升为副教授。
      于增逢接到单位的电话,祝贺他破格儿晋升为副教授,他简直不敢相信。按照他的规划,至少也得再熬三年,这“副教授”的职称才有戏,没想打,这么快这么顺利就成了北东师范大学最年轻是的副教授。他使劲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努力使自己谦虚地接受这喜讯,彬彬有礼地对电话那头道了谢。
      放下电话,于增逢抱起趴在地上玩玩具的于蓝,他把三岁的于蓝高高举过头顶,欣喜若狂地对他的宝贝女儿欢呼:“蓝蓝,爸爸是破格儿副教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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