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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对你们有大恩呐!” ...

  •   来京北已经第七年了,于增逢还是住在破烂的家属楼,这些年他给自己置办的唯一一个大件就是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和一辆三十多万的皇冠车。京北艺科大学离家属楼有段距离,开车太近,步行太远,骑自行车刚合适。于增逢气呼呼地站在贴满小广告的电梯里,从11楼下去得用21秒,他每天在这21秒里将孙平晓一家、单位同事、学生、父母、社会问题骂个遍,每天也就带着因常年生气而扭曲的面容跟人打交道。他猪血似的嘴一边高一边低,眼睛时时刻刻带着提防,总觉得有无尽的刁民在害他,总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都是别人害的。电梯行至8楼,上来一家四口和狗,电梯空间立即逼仄起来。于增逢皱着眉头,乜斜着充满阶级仇恨的眼神瞪着眼前的一家四口和狗,心想,我一个大教授,竟然和这些低层次的低端人口住在一起,那么大的京北,离领袖广场十公里的地方,管理如此混乱,还首都呢,些个五毛还在网上叫嚣着跟猎户国打仗呢,一百年也打不过人家!猎户国那个干净,那种礼貌,那种尊重,那种诚实,吉列国二百年也赶不上人家。小白狗抬起头看他一眼,于增逢更生气,狠狠地瞪回去,在心里继续骂,低端人口养的狗也低端,脏了吧唧像这些低端住户一样,你们也配和我这尊贵的院长、二级教授、教育部大奖、劳动模范同坐一部电梯?
      从电梯里出来,于增逢已经怒不可遏。走在小区脱了皮坑坑洼洼随处可见狗屎块和狗屎印的水泥地上,于增逢已经像一个充满气的氢气球,眼看着就要爆炸。
      他把自行车从车棚侧边最隐蔽的角落拖出来,已经历经七年雨雪风霜的自行车和他一样显出老相败样,链条生着锈,车把掉了几块皮,一百八十斤的体重往上一压,车胎颤颤地瘪下去一厘米,这辆永久牌自行车就如同满载一车原子弹驶向敌营。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因阳光暴晒众声喧哗更加膨胀的于气球,遥想着当年在北东威风凛凛一路畅行的叱咤岁月,满头满心满是仇恨。到了单位楼下,他拧着眼皮侦察一下车棚空位,低端人的低端自行车害得尊贵的他和他尊贵的自行车没有立足之地。于教授恨不得马上给这些扭扭歪歪散漫无良的低端配置上一堂鲁迅启蒙课,以革除它们的主人国民性的弊病。他掀起一辆充满弊病的自行车的屁股,向左三十公分扔一把,再把他的永久牌妥当地安排进去,用锁结结实实地缠住车轮和车棚栏杆--吉列国非奸即盗,不可不防--他不放心地扽了两下,紧揪着眉头,晃动着他圆滚滚的身躯,蹒跚地跋涉上楼。
      倒霉鬼张舟一露头,登时点燃了这颗氢气球。
      于增逢气喘吁吁,咬牙切齿地从裤兜里掏出钥匙,甩打地开着门。
      “唵?!”这是大显身手的预告、热身。
      咚,哗啦。钥匙摔在桌子上。
      噗,吱吱。肥胖的躯体瘫在高头大椅上。
      于增逢薄眼皮子里窝聚着半辈子尽遭小人陷害的怒火,脸上的横肉剌开右嘴角,上好膛的毒气弹混杂着屁臭汗骚,噼里啪啦活力十足地就在张舟脑门上炸开了。
      “唵?!你们这些穷人!情商就是低!我在北东师范大学的时候,那老牌名校,共和国长子,对知识分子那种敬重,哪像你们艺科大学,天天这个明星那个明星,我看着都想吐!那就是些鸡!唵,你是个女孩子,我不好这样说。”于增逢说道,仿佛忽然才意识到他的女博士是女人一样。
      张舟谄媚地笑笑。于增逢感到一丝痛快,脚踩着缝纫机颠起来,“做人做事呐,要注意细节。我在北东师范大学的时候。”
      当然,这话还没有说完,我只是为了叙述上的方便,突出这位教授的风采,不得不停下来,将这位教授不同凡响的音色于神情作一番欣赏。“北东师范大学”几个字拖开,在于教授故意捏细的嗓子眼儿里余音绕了几圈梁,显得更有历史感,于教授的声音似乎不是来自腹腔胸腔声带的共振,而是来自百年岁月之前。
      “名校就是名校,格外注意细节,我又是其中最优秀的代表,年轻时候我又是帅小伙,做事情一丝不苟。”张舟听了半天也不知道这位教授具体什么事情注重了什么细节,正待要发问,只听于教授继续说,”我在猎户国的时候。”
      照例,“猎户国”三个字又是余音绕梁,显得尊贵、神圣。
      这种尊贵、神圣是来自猎户国还是于教授?张舟思考着,学习着,屏气听着,那求知的眼神让人感动。
      “猎户国就是十分注重细节。他们那里的人永远是顾客至上的服务态度,见到我那个尊敬,永远鞠着躬带着歉意,‘森森宁’就是老师,你们这种穷人根本就没见过。这也不怪你们,小门小户的,你就是小市民,跟着我读博士,我都免费给你长见识、学识。”
      于教授颠着脚,啧一下舌头,吐出一丝出自孙平晓千金之手的华丽油菜,于教授手到擒来,把这丝回味无穷的油菜残丝摁在大腿上,又顺势在褶了二十七道的六分裤上揩揩手指头。
      张舟低一低额头,抿起嘴,保持微笑。
      于教授惯是开诚布公,口才卓越,大江大河听到他的高谈阔论也得顿失滔滔。“研究文学、小说,看不懂细节,就看不懂文学。比如鲁迅,细节的描写没有人能比得上他。我当年在南湖师范大学读书的时候。”
      没办法,于教授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怕学生过于愚钝,又特意贴心地把“南湖师范大学”余音绕梁,我不得不将他卓越的口技与口才详加记录。
      张舟抿着嘴洗耳恭听,心想,到底是名校,我毕业于林吉大学,我也以母校为骄傲。想到这儿,张舟也不知道是对自己肃然起敬还是对学识渊博的于教授肃然起敬。
      于教授常年浸淫于文学的学术训练,敏锐地捕捉了这一敬意,心满意足地继续说:“我是北东人,但一直有人说我是南方人,一点也感觉不到北方的粗糙。北人南相,天下稀有。我就是活菩萨,友人常常嫉妒我的这副长相。你们师母一天像狗皮膏药一样贴着我,我饭都烦死她了,恨不得掐死她。”于教授说起“活菩萨”三个字,照例抑扬顿挫,声音如大太监一般清脆,但说起要掐死孙平晓嘛,声音就不足以传情达意了,必须加上动作、表情。只见那于教授活菩萨一样面洁无毛的阔脸,五官凝聚成一家,两手比成碗口大,咬牙切齿地往他B罩杯胸前一挤,那尺寸像是照着孙平晓的脖颈精准地量过。注重细节嘛,于教授刚兢兢业业苦大仇深地教授过,想必,尺寸分毫不差。“但是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比起南方人还是粗糙了点儿,北方男人嘛,和粉头白面的南方人到底是不一样的。我年轻时候就是个大白兔,少谋造作,和南方人一肚子花花肠子没法比。”于教授把手缩回去,调整一下瘫在高头大椅里猪八戒一样的体型,肥得看不出指节的猪手灵巧自然地落于猪肚下方第二高峰处。“开个玩笑。”于增逢教授挤眉弄眼,“嘿嘿”一笑,表情颇为无奈。
      这就是师母孙平晓说的“书生气”了。张舟感到有点心疼。
      于教授腼腆厚道的笑很像那么回事儿,又生性体贴,怕女学生说话耗费心神,所以非常慷慨地自顾自说下去。“我在猎户国的时候,一讲这些,那些女教授都可崇拜我了,我还会做咸菜,庆历大学的刘艳教授都想嫁给我。唵,多少男教授都二婚了,找的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学生,女博士就是男教授的后宫,你们是女孩子,我不好这样讲。”于教授有教养地停顿一下,眯起猪眼观察一下张舟的反应。
      张舟讪讪地谄媚地一笑,没有说半个字。
      于教授有点失落,也更真实地吐露真言,他太监一般的嗓音高亢起来:“你们这些女博士又穷,胸也不够大,你能给老师什么呀?我又不好色,没让你们陪睡我就是活菩萨!”于教授发起一股莫名的恨意,爱之深责之切,一辈子殚精竭虑搞启蒙,无奈国民性在铁屋子里绝难唤醒。女博士麻木不开窍,恨铁不成钢,又不懂感他的大恩,让他想起他的女儿于蓝。于蓝,哼,跟她妈一样,都是让她妈惯的。“我一个大教授,还能不懂教育?!事实证明,我都是对的!真话没有人爱听,忠言逆耳真是真理!你们师母啥也不懂,孩子也不行,我就那么一个女儿,当初为了国家做了巨大贡献,就要了这么一个女儿,都让你们师母惯坏了。整天就知道问我要钱,就知道剥削我。我对你们有大恩呐!我去南湖读硕士,师范大学还有补贴,我省吃俭用还要寄回家五毛钱,回家就给我娘做饭、烧火,我什么都会做,最孝顺,每年给爹妈那么大大礼包,唵,父母就都是好的吗?鲁迅是最深刻的。”
      按理说,小说不应该这么啰嗦,于增逢教授绝不能用“啰嗦”这两个字来概括。但《霸王别挤》里讲过,“少一分钟都不是一辈子”,对于教授来说,少一个字一句话都有可能是对他造谣。
      张舟果然还是面无表情,耳朵、大脑在这滔滔不绝中更加麻木。她不知道,未来三年,这些话她还要听上三百遍。这一次不懂实在是没关系,总有一天不光会懂得,还极有可能付诸实践,像胡柯斯说的那样,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于教授气不打一处来,张舟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和孙平晓趾高气昂的轻蔑一样面目可憎,这些女人智商智商不行,情商还他妈低到离谱。这些话,做老师的有责任教导自己的学生。于教授不知道受什么神力鼓励,义正词严慷慨激昂起来:“唵,你们考这博士,都不够格懂吗?!文学基础这么差,简直没法教,我都愁死了!我违规破例收你们,你们占了这么重要的名额,女孩子读什么博士?!你们给我什么回报?别的教授明码标价,不见兔子不撒鹰,一个名额就是二十万,有钱的给钱,没钱?男的做苦力,女的陪睡!你们给我什么回报?!我对你们有大恩呐!升米仇斗米恩,穷人就是情商低,穷人就是忘恩负义,你们就知道剥削我!碰上一个好人,就死命剥削。我这种忠厚的人,好人没好报。”
      于教授有些累了,人嘛,在床上偶尔还有力不从心的时候,虽说嘴皮子比鸡儿巴硬,但嘴皮子也得有进项啊!于教授从桌子下拿出大礼包之一,看不出标签,想都不用想,肯定尊贵无比。他气定神闲地打开大礼包之一,一包锡纸,拆开口,把半包倒进保温杯。这保温杯是一个叫吴钊的硕士研究生送的,这孩子懂事,于教授至今怀念他毕恭毕敬的样子,是个有为青年。这保温杯都是他爹托人九曲十八弯才买到的。就冲他这份孝心,这杯子也得尊贵无比。于教授把锡纸里干粪便条状物倒进保温杯,提起暖瓶加入想必也是独特的100度沸水。穷人嘛,肯定连见也没见过。还能知道这叫“茶叶”,那叫“保温杯”,那叫“暖瓶”?
      于教授深感启蒙无法完成,满脸忧愤地盖上保温杯的盖子,闷一闷,茶叶嫩芽就熟了,再拿在手里晃一晃,整个姿态优雅地如同喝拉菲。这种言传身教的苦心颇让人感动。张舟心里愧疚无比,老师待我恩重如山,我竟然让他说的口干舌燥还让他亲自倒水亲自喝水,我确实情商低,老师骂的对。
      于教授抖擞着舌头,出溜一口沸茶水,嘴皮子就如同受到雨露灌溉,又硬起来。他抠掉嘴角的白沫,张舟脑子一片恍惚。哎?老师什么时候停下颠脚的?我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事情这么重要的细节都没有注意到!
      只见于教授明察秋毫,马上说道,唵?!你就是巨婴!情商低!连杯水都不知道给老师倒,哪个男的愿意娶你这样的?!
      张舟涨红了脸。她觉得有些委屈,但是老师是为了她好,说得也对。她对她男朋友确实不够体贴,她在家也没有给她爸倒过水。“唵?!你爹娘什么都不教,你们穷人就是没教养!就是我这种烂忠厚的好人跟你说几句实话,我对你们有大恩呐!破鼓要用重锤懂吗?!”
      张舟又自责又委屈,她觉得自己既对不起男朋友,也对不起于教授,更对不起父母。聆听完圣训,从办公室得赦,张舟觉得天昏地暗犹如受到精神的洗礼。
      她想,自己这么差劲,要不退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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