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不见兔子不撒鹰!” ...
-
吉列国的博士招收方式,由自主招生考试改为申请考核方式,初衷是好的,可是招收过程的漏洞让人匪夷所思,看起来民主自由的政策与制度,实行起来就花样百出,这也一向符合吉列国的特色。掌勺分粥的人自己先领又没人监督,等到形成“模式”,变为“自然”的成规,让旁人无法质疑其中的公平性,等到有个刺头儿叫嚷起来,好好的一锅粥早就变成私产了。这一政策的实行过程,几乎全部仰仗“导师”的人品、慧眼、好恶与提携,所谓对“情商”的考验,实际上为索贿受贿之风大开方便之门。过去的“学而优则仕”是建立在从文为官者有才有识有德的基础上,传承下来,也就默认拥有权力的“导师”和行政人员也是这样有才有识有德,这种理想化掌权者的想象的弊端和吉列国封建社会时期的弊端没有差别,圈地自重贪污腐败就借着光鲜亮丽的“学术研究”的旗号正大光明地大行其是。当“导师”可以凭论文著作的数量获得“有才”之称,对“识”“德”的考量却依靠学生的主观感受时,争议就出现了。野兽没有被装进笼子里被时刻监督和警惕,倒是权力变成野兽的武器与庇护,道德变成原本就有道德的人的自我束缚与戕害。人们在“强者”身上找优点,在“弱者”身上找错处,焉有民主公平人道关怀?教育,原本是一国发展之本,现下吉列国大学却成就着一个一个封建山包土皇帝,“活鲁迅”乃真奸贼,却堂而皇之坐在学术庙堂著书立说传经布道。不光文学可以巧言令色,文学研究更是有凭有据博征博引的巧言令色。
于增逢深谙其道。正如他借斯尔罗的《正义论》为猎户国侵略所作的辩护:恶,乃社会发展的动力。夜深人静时,此人也偶有良心回光返照,但即刻以误读的斯尔罗自我洗白。文学儿,耽于文辞华美耍弄词笔者有之,自诩在小说中火眼金睛鸡蛋里挑骨头者有之,自愿委身以分杯羹者有之,冷漠麻木幸灾乐祸者有之,沾沾自喜者有之,相互攻讦者有之,一个靡非斯陀召唤出人心中无数的恶,这恶使得居于被鱼肉位置的人相互仇视自相残杀,绝无醒悟联合的可能,更有甚聪明者转而向靡非斯陀供奉财资以获青眼,从而激发着因恶而生的奋发心。此于增逢做院长、导师之术。整个学院在他自称的“统治”下,教师与教师分崩离析,学生与学生相互防备,彼此之间无尽消耗,于增逢却渔翁得利稳坐十年领导之位。
于增逢来京北艺科大学时,从北东师范大学带来一位女博士,叫包霜蕊,于增逢认为她“颇有姿色”,有请吃应酬的场合就叫上她装点门面。包霜蕊高挑白净,温声细语,人如其名,面淡如菊,除了身高,全然没有北方女孩的疏朗,倒是小家碧玉的玲珑可以信手拈来。毕业答辩后,包霜蕊抱定青山不放松,无论于增逢是因何从北东被众人投票撵出到京北,包霜蕊像寒霜中的菊花一样坚决追随于教授,对北东之事绝口不提。于增逢在此花面前可谓关怀备至,学着李仲宁当年提拔他一样,力排众议,不仅将包霜蕊留校任教,而且在京北房子即将大涨时,为包霜蕊争取了一套分配房。艺科大学吉列语国际传播学院迎来了自称“知名教授”的于增逢,也迎来了他得力的左右臂,孙平晓与包霜蕊。于院长亲政,统治着整栋楼;孙平晓母仪天下,时时巡查;包霜蕊御史监察,自觉监督。三人一双眼,坐井吃天下,招兵买马,中饱私囊。
二十二岁的刘青吾当然还不能了悟这些事,上一次导师课后,青吾决定,只要能学到知识,先不论这个人是白猫还是黑猫。但等到她申请博士的时候,她却无法回避这些事这些人了。
吉列国的博士申请,需要有硕士导师推荐信。青吾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找于教授。
刘青吾先请教申请博士的程序和要做的准备,于教授提到了推荐信,不光需要导师推荐信,还需要领域内两位专家的推荐。单是拿到这一封导师推荐信,就有天大的障碍。如果于教授本身没有招生资格,那青吾硬着头皮也要申请外校,但是,于教授心胸狭隘,自己的弟子绕过自己去申请别的老师,那就是看不起他,推荐信是断不会写的。青吾思忖再三,只得问于教授本人是否招收自己的硕士。于教授喜笑颜开,欠了欠屁股,抻着头望向青吾放在脚边的包,不说话。
沉默横亘在整个办公室里。
青吾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即便在电影里,她也没有见过这种情形。她只能不露声色,静观其变。
于教授突然暴怒起来:“唵?!女孩子读什么博士,博士是想读就能读的?!那得看天赋,看能力,看情商!遇到我这种好人就拼命剥削,这就是你们穷人的思维!唵,我读硕士的时候,那都是狂读,放假舍不得回家,每天就是在图书馆狂读文学名著,樊崇峻老师特别看重我,对我那个好,到晚年都想收我当义子。我也是穷人家出身,就是没见识,樊崇峻骂我回了北东堕落成一头猪,看中了孙平晓家的权势就在北东堕落了。当年京北师范大学镜仁富教授想让我跟着他读博士,我为了家庭就没去,结果就丧失了大好的机遇。唵,我也能理解,你们穷人就是读书这一条道路,但是也不能那么自私,不管爹妈,就自己躲在象牙塔里当巨婴吧?!”
于教授暴怒起来的时候不是粗声大吼,他会突然捏细嗓音,青吾终于知道他像什么,像太监。他讲的话呼噜一大片,像一锅发霉的粥,好似故意让人听不懂。比如他刚刚这一段,他是从读书这条道路上获益的人,但是他不让女孩子继续读;他是从樊崇峻这位老师身上接受了熏陶,他做了教授却骂学生剥削他;他声称自己是穷人出身,却对穷人包括他爹妈很仇视;他以孙家作跳板,却对孙平晓有咬牙切齿的恨意;他自己是教育领域的教授,却对学生毫无关怀;他自己勤奋刻苦,却不给别人勤奋刻苦的机会;他总是听起来像是自谦,但实际上却志得意满骄狂已极。
刘青吾没有说话,她以为吃学习的苦并不是什么难事,八年抗战都能打赢,读个博士难度还能大过抗战?这位教授恐怕实在试探她的决心,故意要把她吓退。青吾想,从来就没有哪条路是没有荆棘的,如果“博士”那么容易,那人人都是博士了。她没有难色,但她对这位教授的言语方式却警惕起来。这位老师,是话中有话。
刘青吾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自己遇到了一个“两面派”,读书人或者有些许天赋的人总是怪异而不好相处的,但哪有老师不喜欢好学的学生的呢?
青吾左思右想,这位教授断然不肯推荐她去别的学校,贸然提出去别的学校,这位老师恐怕脸面挂不住,再要让他觉得自己是退而求其次才跟着他读博士,那基本就什么戏也没有了。文学,是青吾的兴趣与所长,研究是什么样,她却并不清楚,她只是一颗好学的心,不相信这个世上有什么是她学不会的。
硕士最后一年,同学都在找工作,青吾却另起炉灶,每天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浸泡在图书馆里,无论能不能通过博士考试,她都要尽力一试。
考前两个月,于教授把刘青吾叫到办公室,和颜悦色地询问她的备考情况,在看什么书。青吾不知道他的用意,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于教授暴躁温和来回切换了几个回合,刘青吾始终不肯相信于教授是在索要“回报”,也是在给她“机会”。
于教授见刘青吾始终不开窍,笑着说:“即便老师肯收你,另外一科的张老师也未必肯啊,那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书读的这么辛苦,看来也有决心,有股子狠劲,但别太天真了。”于教授拿起桌子上半块破的如狗牙一般的纸,写了几个推荐的字,让青吾带着这个字条去找“另一科的张老师”。
刘青吾多年以后想起这些场景,她依然惊诧于自己年轻时候心底的无邪。可这无邪年少心是救了她,还是让她备受波折,她却无法判断。人生路,落子无悔,选了这一条,就不可以选另一条。她只知道,这条荆棘路的门,是她自己敲开的,那门打开,无论等待她的是风和日丽还是骤雨狂风,她都只能一往无前。
刘青吾听懂了,“不见兔子不撒鹰”。她查了查自己银行卡里的余额,去年出国实习攒下的钱大概是够买一只“兔子”的价格了。
青吾收起那张纸条,把它压到抽屉底下,再也没有打开。然后,她找到那位张老师,向他请教该看些什么书,就像请教于教授一样。
张老师问:“于老师知道你来吗?”
刘青吾说:“不知道。”
张老师说:“嗯,那就不要告诉于老师了。这么好学的学生,现在已经不多见了,其实我很感动。”
青吾拿出准备好的“兔子”,放在张老师的桌子上,说:“张老师,感谢您费心指导,您时间宝贵,不知道给您带点什么,请您笑纳。”
张老师没有推辞,说:“太客气了。”
刘青吾从张老师家出来,她简直想放声大哭,她一个人在隔壁学校走了整整三个小时。不断地走,不停地走。她不要她的人生因不公正的“帮助”而改变。于增逢再次找到她的时候,她心里忽然有一种无欲则刚的坦然,能考上就上,不能考上就算了。
她没有想到,这次,于增逢像一个真正的老师那样,悉心指导了她备考的方向。
无论怎么样,青吾还是愿意记得这位教授唯一一次表现出“老师”的模样。
考完试,刘青吾已经心愿了去,但她不愿欠任何人的情。她第一次请于教授和孙平晓吃饭,为表谢意,她递给于教授一个信封。
于教授“嗯”了一声,低着眉头没有看她,朝孙平晓努努头,说,给你师母吧。
孙平晓接下信封,放在手里捋巴着,喜笑颜开,说:“这不就把咱们的关系拉远了嘛。”说完,捏着信封放进包里,站起来准备结束今天这场饭局。
刘青吾大感惊诧,原来这些人是连“推辞”“客套”都没有的,她一时惊愕到说不出话,她甚至站起来伸手拦了一下孙平晓。
孙平晓轻蔑地笑了,说:“咋的,还想再要回去?!”
刘青吾,备考一年,还不到二十四岁的青年,呆在原处,竟不知于增逢与孙平晓何时离开的。
对于结果,刘青吾已经不再关心了,照这样下去,这书怕是读不起的。还了人情,不再亏欠,青吾安心顺利地结束了自己的硕士生涯,她放肆游玩了半个月,在京北一家公司入了职。
快到9月新学期开始时,刘青吾却猝不及防地收到了博士录取通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