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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他们就会嫉妒我!” ...

  •   吉列国大学机构改制,撤掉原来的系或学院,将几个专业合并为“学部”,吉列国语国际传播学院、文学院、政治传播学院、古汉语、古文字等专业合并为文理学部,以前的系或学院一律称为教研室。兼任图书馆馆长、研究生院院长职务的原美学系院长张一三被直接任命为艺科大学文理学部部长。这位张一三教授,即是于增逢曾指导刘青吾去见的“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北东老乡。
      博士研究生报名时就需要有两位相关专业的博士生导师的推荐,刘青吾为推荐信的事曾经拜会过这位张老师。他虽然与刘青吾从未见过面,但他连问都没有问,就慷慨地在刘青吾的推荐信上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张一三和颜悦色,与于增逢的疾言厉色相比,刘青吾觉得他可以说是平易近人,如果是需要于增逢签字,那他非得百般刁难一番不可,趁机能要多少钱就要多少钱。因此,刘青吾一直对这位张教授感激在心。
      张一三一上任学部长,接了他研究生院院长职务的张生洪就拿着一封匿名举D报于增逢的信件来了。信上说于增逢上课不备课,总讲与课堂无关的事,一上课就先讲上两个小时“我在北东师大的时候”,说他侮辱学生人格,造谣生事。举D报信里同时附上了一支录音笔。
      张生洪抖抖举D报信,把录音笔“啪”地扣在张一三办公桌上,说:“张学部长,您看,这事怎么处理?于教授对我深怀着敌意,这您也知道,我绝对不是公报私仇,都是同事,各上各班,各司其职,平常井水不犯河水,我这都多少年没跟他打过交道了,这些年他可一直骂我,这都骂到课堂上去了。”
      张一三笑了,说:“张院长,老于就那么个人,书生意气,你先消消气。”
      张生洪说:“同事之间的恩怨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天下的学问还能都让他一个人做吗?他拿的项目也不少啊,国家重大就四个了,还要怎么样啊?这是学生举D报到我这儿的,可不是我授意的。您听听,说的那些还是个老师吗?再怎么样也还是教书育人的教授,那都不是教学事故,那是师德失范啊。您听听这意D识D形D态都有问题啊!”
      张一三打开录音笔,于增逢太监一般的嗓音在录音笔中更细长。
      “......咹,那张生洪什么玩意儿,我当年对他有恩呐,南河人,净是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咹,你们学生有奶就是娘,呵呵,都是些不辨是非脑子二极管的巨婴,一天到晚就是等靠要,咹,穷人就是这样,我是出了名的烂忠厚活菩萨,给学校立下汗马功劳从来不图回报,我在北东师大的时候,破格儿副教授,破格儿--懂吗?看有的学生就是无知,瞪着无知空洞的大眼睛崇拜我,当年鲁迅就是面对这样麻木无知的眼睛苦心孤诣地进行启蒙,我在北东师大的时候,还是个帅小伙,整个文学院我最帅,最有才华,现在这帮人懂什么呀?他们就会嫉妒我!我明明可以靠颜值,但偏偏还有才华,哼哼哈哈哈,咹,所以看不得你们在网上像五毛一样,有个破手机四六不知的乱喷。”
      张一三快进一分钟,松开手,于增逢的声音在录音笔里急嗖嗖地一泻而下:“在当今吉列国,没想到还有一类贫困人口,不是不勤劳,不是没智商和头脑,而是吓怕了。哈哈,咹,我有位学生的爷爷在民D国时代是县里的师范学校校长,家里有土地上百亩,在吉列国著名岛城里还有商铺,一家人都勤劳节俭,属于典型的传统中国社会的耕读人家。但后来新时代的到来,他家被打成地D主,爷爷回乡参加农业劳动,务农。结果一连串的阶D级斗争的打击,特别是文D革中他爷爷被挂大牌子游街,受尽屈辱,奶奶吓得得了病,病好后极其胆小怕事。改革开放后,虽然平D反摘掉了地D主的帽子,但其爷爷奶奶和父亲再无发家致富想法,极端安分守己,并以此要求家人和后人,弄得家人后人都在农村务农,唯一考出来读书的孩子,也像患有巨婴症似的,只想一辈子躲在学校里不出去,对外界的信息和校外的世界,基本懵懂无知,浑浑噩噩,看着令人可气又可怜。都什么时代了,还记着爷爷父母的话,有饭吃就中,有书读就可,千万不要出人头地不要升官发财,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世道轮回了,有钱的又倒霉了。哈哈哈哈,哼,我说你现在连维持生计都困难,干嘛不大学或硕士毕业后到社会闯荡?人世险恶你也得面对,风狂雨骤你也得经受,校园不是象牙塔,能躲避一辈子吗?总幻想遇到贵人帮助自己,自己却没有能力和资源回报他人,现而今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能有几个大善人大贵人?也特么怨一两个大善人。”
      于增逢口若悬河,讲到“大善人”停顿了,想必是用手指指指自己。
      张一三继续听:“曾经明知他们贫寒子弟没有任何背景和金钱,却无私地给予他们必要的帮助,使得他们得以暂时脱离农村和贫寒来到都市读书,这反而害了他们,以为社会都这样,总会有好人善人帮助。当他们看到社会和某地方有好的工作招聘机会时,还是以为规则是被遵守的,社会是没有坏人和潜规则的,还是求善人好人帮助,当好人说明那些招聘近进来的都是关系和门门子和背景和权势和金钱在起作用,自己无能为力时,他们傻了,然后就退缩了,更加不敢到外面闯荡了。被历次疾风暴雨的政治运动吓怕了的人民及其子孙,在赤县神州大地还有多少?他们及他们子孙未来的道路应该怎么走?如果没有好人善人帮助,他们何以为生?无语,无解。真理是赤裸裸的也是残酷的。”
      张一三不笑了,张生洪看了看张一三,心想,举D报成功正好,不成功也给于增逢这老杂D种留个前科。
      张一三快进两分钟,又松开手,继续听:“吉列国不少大学的博士导师,招收的博士都是给老师干活的,理工科尤甚。文科的帮助老师完成课题、代写论文等,总之是导师的打工仔,极端的导师不把学生骨头榨干是不能毕业的。这样的导师,你们也认识,啊,呵呵。能够指导博士写完论文就算尽职,顶多看看博士论文,有的甚至不细看。至于像我这样,几十年培养几十名硕博,大多数论文选题都是我把自己的研究心得给了他们,这一点,不是所有大学的导师都如此吧,啊,哈哈,嗯,像我这样的神仙导师都绝种了,啊,不少人把自己的心得和思考发现当作秘籍,秘不示人,对他人和弟子皆保密。我呢,除了指导学生的硕博论文,还架不住学生求,可怜呐,看他们都要下跪的样儿,啧啧,我还把他们拟发表的论文一遍遍看和修改,几乎是有求必应、不敷衍或拒绝。有的学生呢,抓住一个好老师就为了论文为了毕业拼命使用导师,不知道老师有无数的事情要做,尽可能多地向老师索要帮助和资源,这是现在一些研究生的特点。向他人尽可能地索要资源而自己没有资源不能回报给予者,也是社会一般资源有限的人民的共同特点,甚至家族亲属也这样,所以弄得现而今社会上大家都不愿意做好人啊。我上几届的一位硕士研究生毕业后考到某学院某专业读博士,几乎被导师榨干,给导师翻译外文书籍和资料,外出调研考察,承担老师的项目,苦干白干,四年给老师干了三年的活,导师要求做的无数事情,不敢说半个不字。弱肉强食强者崇拜是人类的天性,对善良者的善良很多人是尽可能使用利用,且并不想感恩和回报,也并不真正钦敬之,所以古人有“欺善”“欺软怕硬”之说。相反,他们佩服那些虐待他们的强梁好横者,内心虽曾有怨恨,但久之就习以为常甚至佩服羡慕他。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是非常普遍的现象,不分中外古今。不少人说我有佛相,这是好话,谢谢啊!但按照鲁迅的思维,既是唐僧,那很多人鬼妖魔都想吃他的肉,只有孙悟空猪八戒沙僧几个弟子是护佑师傅的。唐僧肉能够带来最大利益--长生不老,所以想吃的人与妖太多太多。当然,诸佛菩萨存在的目的和功能就是施舍的,悲天悯人而不怨执,普度众生而不求回报,以身饲虎是求道法门,阿弥陀佛!”
      张一三摘下眼镜,放下录音笔,不露声色地笑笑,对张生洪说:“张院长,您看,这些言论有什么问题?”
      张生洪心想:“哼,你个张一三,你怕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于增逢手里。”他马上笑笑,说:“张学部长,言论本身我还没来得及听完,但上课这么大段大段地讲,教学事故肯定算的,这还只是录了一点段,听说,他几乎所有的课,上课下课都是这么说话,还发社交平台的维文上呢,您看要不要查查。”
      张一三又戴上眼镜,心里想,事情既然还没有闹大,自己就权当不知道好了。他转身坐下,说:“老张,这件事我琢磨琢磨,我手头还有个会,开完会咱们再议。”
      张生洪点着头,说:“好好好,学部长日理万机,我听您安排。”
      待张生洪走远,张一三给于增逢打了个电话,说,让他明天去张生洪那交一下教学材料。于增逢一听,马上气得咬牙切齿,在电话里就跟张一三诉起苦来:“张哥啊,咱俩什么交情啊,我工作那是兢兢业业,两袖清风,这刚给学生讲了满满当当四节课,听得他们,嘿嘿,一愣一愣的,学生懂什么呀,学教科书都学傻了,我还得以身边事历史亲历者给他们重讲历史,哎呀,那个麻烦,现在的学生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你这官越做越大,可不能给我再加工作量啊。”
      于增逢放下电话,等不及“明天”就冲到张生洪办公室,砰砰砰砸开张生洪办公室的门,劈头盖脸地骂起来:“哼,张院长,交什么材料啊?我的教学材料还得交给你过目啊?你算什么东西?”
      张生洪被骂得猝不及防,摆出研究生院长的派头说:“于教授,都是同事,也不是我为难你,学生的信到我这儿了,我也得秉公处理啊。”
      于增逢这才知道有学生写了举D报他的信,他心下一惊,恼羞成怒,绝不示弱,指着张生洪的鼻子大骂道:“哼,你他玛的少装腔作势,有什么材料直接交给领导,学生懂什么啊,我那都是真话、实话、口述历史,你听都听不懂,学生就是你指使的吧,公报私仇!我对你有恩呐!你嫉妒我嫉妒得来嘛?!”
      张生洪办公室大敞着门,于增逢一叫嚷,很快就聚集了很多围观的师生。
      于增逢见来看热闹的众人,越发觉得自己有理,一边嚷着一边上前去揪张生洪的衣领。蔡祥中的秘书李霖霁见状,赶紧拉住于增逢,劝说众人散去忙工作,少发议论。他劝走了于增逢,又跟张生洪了解了基本情况,就回去汇报给了蔡祥中。蔡祥中非常生气,当即决定召开教师教学大会,他的通知李霖霁还没有拟好,各个学院已经都知道了大闹研究生院的于增逢的威名。此时,博士研究生入学考试成绩尚未公布,于增逢今年的博导资格却悬了。
      一切都不知情的刘青吾鼓起勇气给张一三打电话,询问他由他判卷的那一科的成绩。张一三在电话里极其客气地说:“哦,是于老师的学生啊,那肯定特别优秀,还用担心成绩吗,哈哈。静候佳音啊静候佳音。”
      刘青吾听到他云淡风轻的话,并没有觉得十拿九稳,但心里感到一阵暖意,无论能不能考上,她都要带点儿礼物感谢一下这位张老师的鼓励。但眼下,关乎成绩的敏感时刻,去了怕给这位张老师添麻烦,刘青吾也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够得上博士研究生的资格。她定下心神,暗暗告诉自己要接受最差的结果,哪怕没有通过考试,也一定要记得这一路以来点点滴滴的帮助与情义。
      她有些心烦意乱,为了避开熟人,她从学校北门出去,在隔壁院校的橡胶道上独自默默地走到天黑。隔壁院校没有相识的人,刘青吾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尤其是夜幕降临,校园里没有安全问题,她的心渐渐沉静下来。她看着前方暗影斑驳的小径,心里忧伤而疲惫。是啊,她从未想过,一心求学的道路,入个门竟会如此艰难曲折。她怀念自己心无旁骛全然自己做主靠硕士研究生的时光,那一年,她是整个学校靠硕士的人里起得最早的。从管理学跨考教育学,再跨考到文学,刘青吾在这所谓名校中,没有见到一个令她心悦诚服的老师,遑论指导,也没有遇到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快乐可以分享,痛苦可以分担。
      她想起她的女朋友安楠。拿起电话看看,手机上没有半点挂念。青吾想,她还在实验室忙着呢吧。她知道,这是她自我安慰的话。安楠还在读硕士,在她眼里和其他人一样,以为考自己硕士导师的博士是最简单的,她不明白青吾为什么会心情不好,她嬉笑着说,你们文科女生伤春悲秋,就是“作”。
      青吾不是一个学人口舌的人,她没有办法把于增逢的话转述给安楠听。是无法转述吗?刘青吾苦笑一下,望着天上被路灯照得泛白的月亮,感到心无所依的孤独。不是无法转述,是无人倾听。她和安楠虽然都是女孩子,但她时常觉得两个人的心就像天涯两端那么远。何况,安楠的父亲......
      刘青吾没有再想下去。她绕着篮球场一圈一圈走,沉默在黑夜里。她要一点点搞清楚原本不需如此复杂的人与事。她心里不安,她觉得读博士的这条道路的起点如同她看的小说《官场现形记》,她不安于自己会不会在某个时刻深陷在她所深恶痛绝的漩涡里。如果是这样,她宁肯什么都不要。她要自己的人生永远拥有选择的自由,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她想,“成功”不是一种选择,而是脚踏实地的努力争取,她不怕这样的辛苦,因为没有人的人生不辛苦,但是成为什么样的人,选择权却在自己。什么“人在江湖走,哪能不湿鞋”,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都是人为自己的欲望开脱的借口。别人安慰自己的时候可以这样讲,但自己如果也这样认为,那人总有一天会被自己欺骗成傀儡。刘青吾悲伤极了,她不痛哭,但眼里满是泪水。读书不是人生唯一的道路,但她觉得自己学未有所成,她想要再多学一点,看看真经,真人生。
      于增逢的咒骂仍不时在耳边炸响,就连他也说刘青吾读个书像唐僧取经,处处有难,步步挨栽。当时的她强忍着眼泪才把心里的话吞下去。她默然冷笑一声,这面对的灾难要栽的跟头与旁人无关,于教授您自己就是学生最大的障碍本身。
      想到于增逢,刘青吾皱起眉头。她从于增逢的话里听出,于增逢和这位张一三面和心不和的关系,思忖再三,她决定在出成绩之前,避免与于增逢见面。毕竟,是直接报考自己的硕士导师,学院不知道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就算最终考上,恐怕也得有人说她是凭借着走后门才读上的博士。不用说别人,就单说和她同宿舍的班长,张汝婧的硕士研究生崔玮,平常学期末考试都要跟她较劲,这些日子话里话外地更不知道打听过多少次,迫不及待地想借着抓她暗箱操作的把柄,将于增逢拿下,以便向张汝婧献媚邀功,争取留校工作的机会。刘青吾虽不喜欢于增逢,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己的导师遭了殃,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掉到张汝婧这后娘手里还能有什么好吗?虽无亲者也不屑有仇者,但谁人痛谁人快,青吾心知肚明。备考的一整年里,任崔玮如何拐弯抹角地打探、离间,刘青吾始终没有透露关于考试的任何事。
      崔玮自以为聪明,但刘青吾总觉得她的聪明用错了地方。硕士期间的这位班长,让青吾长了不少见识。都说“大学是个小社会”,青吾虽然反感这句话,但其实她并没有确切理解和感受过这句话的涵义,直到她见到崔玮。她脑海里串联起刚来艺科大学不久的所见所闻。崔玮的妈妈崔智明北东春江市财务部门的一个不大不小的会计,她爸爸崔正是林吉省省D委秘书长吴建立的副手,算是于增逢的北东老乡。开学那天,崔智明带着成绩排名很靠后的崔玮早早就到学院里给各个老师下了帖子,中午去两条街外的鱼儿台酒店照花阁吃饭。教秘吴穆雨是吴建立的独生女,一直在立高国本硕博连读,崔智明虽然没有见过她,但听也听成老相识了,何况吴穆雨比自己的女儿崔玮大不了十岁八岁,叫声“亲姐姐”一点也不过分。辅导员吴佩兴是艺科大学猎户语专业毕业,崔玮私下根本不叫她老师,而是叫“师姐”,因为是本科校友,吴佩兴接手这个硕士班后,连选举投票都没有进行,直接任命崔玮为班长。崔玮见到驴脸张汝婧也不叫老师,老远就从裹了蜜的嗓子里送上一句“美妈”,瘦蛇腰上下三扭,紧紧地缠上张汝婧的胳膊。张汝婧驴脸上笑容灿烂,喜滋滋地多了个如花似玉情商满满的闺女。
      崔智明对女儿就读的学院了如指掌,她早就想好了,于增逢年龄大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退休了,张汝婧才四十多岁,已经是二把手,到女儿崔玮毕业的时候,即便不能取代于增逢混成一把手,在留人的时候也会有相当的话语权。于增逢能一手提拔她当副院长,可见两个人交班是水到渠成的事,这张汝婧是未来的院长,自己的女儿是她的亲学生,到时候留校做个辅导员教教书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嘛。这都不用老崔出马,吴穆雨那是女儿的双保险。虽然于增逢没有约上,但崔智明还是志得意满,心里觉得滴水不漏,给各个老师下了帖子就畅想女儿崔玮的美好未来了。能在艺科大学当上老师,多有面子,自己全家可以居家进京城,给女儿全款买上房子,拿下京城一票难求人人羡慕的户口,凭自己的家势,再加上女儿的才貌,什么样儿的女婿不可着自己心意挑啊?再怎么地,这未来女婿在京北也得是干部啊。崔智明想想就感到身心畅快。她在酒店里洗了个澡,贴上水淋淋的面膜,半躺在酒店松软的大床上,踩着脚蹬,舒舒服服地睡着了,醒来,精神抖擞地为女儿打点好关系,就安安心心打道回家了。
      崔玮无比拥赞母后的英明,她谨慎地入了“宫”,从面试时就对自己一言一行一衣一饭格外留意。她看到刘青吾素面朝天,毫无计划,心里也就压根儿没把她放在心上。不到一米五的崔玮,在宿舍边脱高跟鞋边嗤之以鼻地说:“你个FARMER,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一次见面哪个领导就悄悄相中你了,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她夸张地推一把刘青吾,娇滴滴地说:“闪开,FARMER。”
      刘青吾也不生气,她笑着给崔玮“闪”开康庄大道,洗漱完,躺到崔玮对头床铺上休息。崔玮爬上床铺,嘴里哎呦呦,手里捏着从十公分高跟鞋里解放出来的细脚。刘青吾第一次知道,原来很瘦很美的人在“美丽”的时候是伴随着身体的痛苦的。她替她感到身累心累。女人不裹小脚了,应该撒开大脚丫子快意人生,为了所谓“机会”糟践自己,那“机会”来了,头重脚轻地也很难立足。自古以来,工于算计者无一事成,精明如大观园里的王熙凤,最后不过是误了卿卿性命,人一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命里有时当仁不让,命里无时莫算计,鸡飞蛋打的历史故事不计其数。但她佩服崔玮,能把心思如此缜密地践行下来,也算本事,反正自己做不到,能做好自己做学生的本分,学到想学的学问就心满意足。
      想来,刘青吾还要感谢崔玮,如果不是崔玮总那么拐弯抹角地打探,刘青吾还不晓得什么叫“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一个崔玮,就会有两个、三个崔玮,无论如何坦荡的人,也应学会不置自己于险地。
      刘青吾终于走累了,她打定主意,不是“静候佳音”,是静观其变。没有消息的几天里,刘青吾正训练自己接受最坏的结果。正在她已经全然打算加入找工作的洪流中时,她意外地接到张一三的电话。
      电话里张一三的话异常平和简短,“小刘有时间吗,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刘青吾判断不出结果好坏,换上一件衬衣,按习惯,所有的扣子都齐齐地系号,坦然地去了张一三办公室。她想,不管怎样,都要表达一下对张老师的感谢。
      刘青吾进门问候一句“张老师好”,话还没有多说,张一三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就响起来。
      张一三扶扶眼镜,小眼睛亮出一丝笑意,一挥手,热情地指着办公室的里间说:“小刘,先到里面坐着等会儿啊。”
      张一三正在准备材料,他一只手上粘着胶水,一手拿着电话筒。有时候,教授们的材料并不愿意假手他人,何况自己并不是这位张老师的学生。刘青吾见状,也就没有殷勤地过去帮忙。
      她对张一三刚才那个笑感到有些不舒服,但张一三接起了电话,她无法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顺着张一三挥手的方向看过去,才发现,他的办公室竟然“别有洞天”,里面竟然有个套间!
      刘青吾心里惊奇了一下,又本能地感到狐疑和尴尬。套间空间逼仄狭窄,黑咕隆咚,也不知道有没有灯。进门处沿墙是一张单人床,床边靠门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书桌,书桌洞里靠进去一把椅子。
      青吾骤然感到惴惴不安,摸床坐在黑暗里,自己像个见不得人的......旧时新娘。她安慰地打趣自己什么破比喻,脑海里浮现出旧时候被卖卖藏身的女人。历来相信自己直觉的青吾,无法消除自己一瞬间隐约觉察出的一种“危险”的气息。
      是的,危险。青吾自我确认着。她相信自己不会平白无故生出这种感受。她像一只野兽,一旦进入陌生的环境,周身本能的警铃让她握紧了拳头。
      张一三还在讲电话,她悄悄警觉地环视了一下这个小房间,忍不住想,古有金屋藏娇,这位教授要是在这里另安家室,他老婆恐怕也很难知晓,自己虽然不是什么“娇”,但万一被困在这儿,倒怎么脱身呢?她颇有点儿幽默地想让自己不要紧张,光天化日的,还是在人声鼎沸的学校,大教授还能以命相搏杀人藏尸?
      刘青吾是老来女,小时候身体不好,三天两头生病昏倒,一病就要卧床休息半个月,也查不出什么原因。虽是村子里长大,但她家祖辈读书行医,有这么个病孩儿,大人对她也算锦衣玉食地养护着。说起来,于增逢、孙平晓、崔玮这种城市家庭有公职又自命不凡的人,在物质享受上还真不一定比得上青吾。她病假请得老师都不耐烦,但她次次能考她们村里小学的年级第一名,她的那位势利眼儿班主任也就不好多说什么。只有一位患有眼疾的数学老师,分配到图书馆当馆员时发现四处游逛的青吾,时不时地偷偷借书给她,让她看着解解闷儿。考第一名,青吾妈妈高兴是高兴,可心里根本不指望她病弱的体格能读什么书,只天天有空的时候就祷告菩萨,让她能有命活下来,康康健健的成个人就行。所以,小时候的青吾上半天学,剩下的半天就自由活动,操场上的小孩儿玩什么,她就跟着玩什么,只要她心情好,身体也能跟着舒服点儿。可青吾觉得自己除了生起病来六亲不认,其他时候基本生龙活虎,只是不忍心让妈妈担心,所以青吾从小很顾念自己身体。一具肉身,无论是不是有用之材,只要还存在于世间,她辛劳的母亲心里就少一些悲苦。她没见过姥姥,那她的妈妈应该很早就没有妈妈了,妈妈很早就没有妈妈了,她不能让妈妈再没有女儿。青吾从小就知道她的这具肉身不光是自己的,也是她的妈妈的。也算因祸得福,小时候的青吾成了应试教育里的漏网之鱼,别人在背书,她早早背完就去玩球儿,别人在做题,她早早做完题就去四处撒野,一来二去,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好了,还成了运动会上各项比赛的健将。说起来,也幸亏是这样,青吾从小没有经受“成为女孩”的规训,反而在撒野闲逛中潜移默化地完成了身心合一的启蒙。
      眼前这个套间她确实没有见过,但那危险的气息又似曾相识。青吾猛然想起九岁那年被那个五十多岁教体育的老头儿堵在堆满杂物待整修的荒凉的乒乓球室里的情形。那个可怕的傍晚,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母亲从小为她担惊受怕,生怕她活不下来,她从小心里挂念着母亲,不愿让母亲为她多操心一分,长这么大,从来报喜不报忧。那个体育老师满脸堆笑,夸她天赋极高,朝她勾着手,说要给她检查身体,给她找市里的教练,送她去国家队打比赛。九岁的青吾觉得他像《西游记》里的妖怪,吓得围着乒乓球台转。老头子左截右堵,威逼利诱,青吾始终沉着地与他在对角线位置上对峙,直到他骂骂咧咧走掉。九岁的青吾甚至没有大喊,也没有掉一滴眼泪,瞪着他,像篮球场上防人过关一样警觉。那么怕黑的青吾不知道在球室等了多久,直到确定周围没有任何人的喘息声和脚步声,才拍拍身上的土和蜘蛛网,若无其事地奔回家。
      记忆猛然袭来,青吾手心里攥出了汗。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位张老师的眼神警铃大作。那不是老师看学生的眼神,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她还不知道男人看女人到底是怎么“看”,因为她不像“女人”,但既然不是老师看学生,那么就超出了她此时的“身份”所能及,因为她在这里只有一个身份,学生。
      “嘿嘿。”
      青吾吓了一跳,屁股往后弹坐了一下。她想得出神,没注意到张一三什么时候挂断了电话,又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脸前。
      “张老师好。”刘青吾在暗处定定心神,握紧了拳头。
      张一三把椅子拉出来,侧放着,一坐下,他的膝盖在逼仄的空间里就抵住了青吾的膝盖。青吾站不起来,手撑住床,往后挪挪屁股。
      “别紧张别紧张。”张一三平易近人地说,又笑了。他坐在套间门口,上半身和脸看得清清楚楚。他低低头,又抬起来,又笑了。青吾看到他露出泛黄的大牙和泛白的牙花,又往后挪挪屁股,以便让膝盖不要有任何接触,也尝试着给自己留出站起身抬起腿的空间。
      张一三扭头看了看宽敞的办公室,转过头来,抬起手指指青吾的衬衣,说:“呵呵,嗯,衬衣还系到最上头,嗯?”
      刘青吾心下确认无疑,这位张教授果然图谋不轨!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衬衣纽扣,其实她什么也看不见,她觉得自己不能再让自己在这个空间里停留一秒钟。她笑一笑,以便让张一三觉得她在和他聊天。张一三拿下眼镜,转头放在桌子上时,刘青吾迅猛起身,像在球场上带球过人一样,一步跨出套间,边往外走边说:“张老师,您今天公务繁忙,等您有时间的时候我再来叨扰您。”说完,不待张一三说话,刘青吾拉开办公室褐红色的门,像九岁那年奔跑回家一样奔回了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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