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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只着着亵衣倚靠在寝宫窗边发呆。夜里的风并不小,吹得单薄的亵衣紧贴着太子瘦弱的身体,整个身形隐隐显现,无比惹人怜惜。苍子修将御膳房送来的参汤放在桌上,拿起一件外袍从身后将太子包裹住。
「太子,夜深了,早些休息吧。」苍子修言道,手掌还握着太子的肩头。
「入秋了,再不久就是冬天,许会下雪。去年这个时候父王同我说,今年他要亲自猎只红狐送我,他说那皮毛最衬我的皮肤。」太子转过头,微微仰起脸,鼻尖和脸颊都被吹得有些红。「子修,我很怕,母妃和弟弟走得那天,父王一直守着我,同我说话,说母妃和弟弟在天上,他们不会冷,不会饿……」
「太子。」苍子修大胆地伸手上来,小心地用指肚轻柔地粘走滚落的泪珠。
「今日我陪同韩先生去见父王,他咳得好生厉害,那雪白的帕子上……」太子一把推开苍子修,侧过身趴着窗台,有些发泄地扯着窗外那棵梅树枝条。「我不许冬天来,不许下雪,我是太子,我不许父王走。」
疯狂摇晃着梅树的太子,让苍子修一时失了方向,他未见过太子如此,他忘了这个人也只是个孩子,这个孩子在5岁那年便经历了丧母之痛。他因自己生父对其全然之爱而招众臣不满,他穿着华丽朝服站在大殿之上,玉雕般细致的脸庞失去神色化成了瓷,被压上了整个初国,遗忘了那个会吐舌大笑的自己。
树枝摇摆的声响,掩盖着细细的哭声,太子单薄的身体抖得比梅树更加厉害,那枝桠硬生生滑过,割破了太子的手掌和衣衫,断裂那一刻直对着挂着泪痕的细腻的脸颊,太子有些自弃地闭上眼睛,可那疼痛并未出现,冰冷的脸颊上,一片温暖。他知道那是苍子修的手,肩上那重重的力是苍子修的手臂,后背的宽阔踏实是苍子修的胸膛,这个发誓永远保护自己的男人,守着太子所有秘密。
「子修。」太子转身扑倒在苍子修怀里,掌心的血迹抹上他的衣襟,晕染成梅。
「寍儿,子修在。」
「为何你会被人欺负?从来就不会有人欺负我,因为我是太子,将来是天子,是天的孩子。以后你便跟着我吧,我护着你,再不许他人欺负你。」稚嫩的太子未留下这爱他怜他的侍卫。留下他的是那不会再言「我护着你」的少年,那个眉目间已经挂上一抹娇媚的少年。他只是翘起嘴角微一颔首,身旁便有了他。这个侍卫对着孩子的天父默默宣誓,从此往后我护着你,定不叫任何人欺负你。
如今,欺负太子的,却是他那位天父。
初国的王命不久矣,自一月多前噩耗突传之日起,便已无可更改。
苍子修将太子抱上床榻,盖好被褥,只留着双手在外头,温和地清洗,上药,包扎,偶尔听到太子怕疼的哼哼。苍子修不知晓太子今日同韩晋仁谈了什么,只是回到太子殿,太子的脸色便就不好,整个人静得出奇,沐浴时也不多动,像个木头娃娃。平日总是要苍子修在外头等,这回他替他擦干了穿上亵衣都未开口。
韩晋仁住在宫外那个带着庭院的宅子内,太子给他派了两个手脚利索的宫人过去照料日常起居。她们不是一般的宫人,都会些拳脚,对太子忠诚,与哲榕哲桐来自同处。懿皇后并未讲明为何她会认得并支配他们,只道那些人,也认得韩晋仁,他们保护太子的任务早于15年前便已开始,正是前皇后再度怀孕之时。
皇帝对太子私自去请韩晋仁一事并不知情,却在看到韩晋仁同太子一道求见那一刻,笑了。他道「我与爱妃的孩子,唯有交托于你,朕才最为安心。晋仁,谢谢你回来。寍儿他需要你。」
一位皇帝,如此直白托孤,就着太子的面,全无避讳。未有他人在场,只道皇帝喜见爱臣,带病之躯,起身亲迎,他日太子登基,谋臣于侧,那是先帝之托。史料所记,与现实,实也并无太大歧义。
同母妃有关吗?您也爱着他吗?太子茫然。
「母妃早已料到会是如此吗?」与韩晋仁告别前,太子直言。「您是一直在等吗?」
「太子,陛下并非突然病倒,他已病了多年,自前皇后仙逝之日起他便已经病了,为了太子,陛下一直在坚持,而如今太子已经大了……太子,你当真不明白?」
「他是王,怎可如此?若母妃知晓,她不会安心。」
「太子是气话吧。」
「父王不怕我一生绝爱吗?为何不可是二王兄?哪怕是四皇弟也行,为何偏要是我?」
「寍儿,你生来便是王者,那是你的命如此,当……是补过你的父母。」
前皇后随皇帝入宫,八月后诞下皇子琂寍,次月被册封为太子。只八月,史料里明确记载无误。前史官比司徒大人更为固执,言道若是陛下与妃心中无愧,为何不愿以事实为录。至此,太子身世实则一直有疑。
「子修。」太子缓缓睁眼。「亵衣破了,替我拿身新的换上。」
「好。」苍子修回神,放下握了许久的太子之手,起身离开。
皇宫里,太子殿内,哪怕是整个初国,最近太子之人,便是苍子修。本是公公的活儿,太子却只给他一人做,即便慢了,也不喜他人触碰。训练有素的宫人,排成对儿等着伺候,见到的太子,已是穿着整齐,留了洗脸梳头的活儿给她们,若是不小心手碰到了太子的脸,这活儿就再轮不到她。
「她们笨手笨脚,只是让人讨厌。父王,别再往太子殿派人了,若是各位娘娘们要便派给她们就是,再不行就都送回家去,宫里头多的是人。」苍子修出现之前,这样的活儿都由一位老资历的公公做。此人沉默谨慎,一丝不苟,不得太子之心。「寍儿哪里有怠慢苍侍卫?贴身侍卫,自然包括了这些活儿。」
自从前皇后辞世,太子除了同皇帝,四王子,及懿妃娘娘亲近外,宫里却真未有可说话之人,故而对于苍子修,皇帝后来也就默认了,只要苍子修不越了规矩,就可一直在太子身边守护着。哪位王身边没个这样的人?即便是皇帝自己,也是如此。「就全当是给寍儿的考验,只一个贴身侍卫之事都无法处理得当,如何当王处理繁重国事?寍儿是要叫父王母妃不安?」这话,太子当时听着,苍子修也听着,今时今日,历历在目。就着苍子修之力换衣,太子想的便就是此,心里顿时委屈,便又掉了泪。
苍子修陪他太子多年,自然知晓他的脾性,如此一般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锁骨处那伤口已经结痂,不多日也便可脱落,留下些痕迹倒也正常,宫里精贵的药用着,出不了一月便也可褪去。太子终日被好生养着护着,加上生来一副好皮相,自然那一身白亮的细肤晶莹剔透,莫说苍子修看多了,也不由会入神。而这次,苍子修却只注意到太子湿润的眼眸,微抿的红唇,倔强地独自承受的苦。
「若是不便说,就哭吧,这儿没有人,你也不是太子,只是个心里不舒服的孩子,哭吧,寍儿。」
「子修,你对我好,整个心的好,我知道,可如我对滕煜言的,除了高官厚禄,府宅美人,金银珠宝,我什么也给不了你们,我是那天下最为贫瘠之人,只会用这些收买人心。子修,听我说完。」太子坐起,推开苍子修的扶持。「今日韩先生同父王都并未言明,可我心里头清楚,也大致明白了他们的顾虑何在。这个王位,我定是要的,有些人,不能留住,也无可奈何。将来若是一日,寍儿要你助我杀个人,你可愿意?」
「若是他对太子不利,杀他一个又何妨?」
「若我要杀之人,不止一个,又如何?」
「子修只知道,太子要杀之人,必定不该留。子修只求太子,不要真失了性情,不要因为那些该死之人而失了自己。你会是个好皇帝,给初国的百姓带来福祉,那些人不是为你所杀,他们是为初国牺牲。」
「为初国牺牲?」太子摇头。「你对,也不对,我要杀他们,确是他们该死。」太子下床,走向挂在壁上的一柄长剑,伸手将它取下,移步到窗前,挥臂将剑猛地拔出剑鞘,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一抹白光飞速在锋利的剑面上游过,那粉色的长流苏也随之舞动,似带着一丝生机,活了一般。
苍子修自是知道此剑,乃前皇后遗物。太子一直将它挂着,从未动过。
「子修可知,寍儿最敬之人是我父王,最爱之人是我母妃。」太子言道,手指轻轻滑过剑锋,留下一抹浅浅的红。「若是有人对他们不敬,寍儿是万不会放过他们。母妃是如此美丽贤淑之人,任谁见了都无法不喜欢她,为了父王,为了初国,她牺牲那么多,尽有人怀疑她的贞洁,子修,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一定不会。」
「太子,你的手……」
「这剑,是我的,它饮了我的血,以后,我就要用它,饮更多的血。」
「太子!」
「子修,若是你不愿意陪着我,我不怪你。在宫外,我给你找个好地方,让你安稳过一生,不再烦你。」
「太子。」苍子修执起太子之手,将那两根被划破皮的手指含入口中,温柔地吮吸着,然后拿出,轻抚过那道细细的红痕。「太子,你说的,饮了你的血,便就是你的。我为你,做一切。」
「子修,叫我寍儿,最后一次,叫我寍儿,从此,我只是你的主子。」
「寍儿。」终归还是走上了这条通往王位的道路。寍儿,你可知那鲜红的血,让你变得分为妖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