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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黄金锁 ...

  •   进入后宫实非我所愿。
      然而一朝圣旨传来,我的心愿,也就变得无关紧要了。

      我的家族,自庆隆一朝的秦氏昭仪见罪于皇帝,继而在宫廷斗争中落败以后,在京城之中就变得很不起眼,门前的车马也逐渐冷落了。
      这位秦氏昭仪正是我的姑母,我虽从未见过她,却时常在母亲口中耳闻。得知她原本是个活泼伶俐的女子,她入宫之后再传来的书信,就总是带有一种淡淡的哀愁了。

      此后,我一直以姑母的境遇为戒,深知宫廷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去处。

      入宫的前夜,母亲守在我的床前,无声地啜泣。窗扉处,不断传来父亲低声的絮语。

      他要叮嘱我的有很多。譬如本朝皇帝自被册立为太子以来,素来有贤明宽容的名誉,皇后娘娘自未出阁时便有“闺中之范”的美名,想来并不多么难以相处。然而事帝后当始终秉持侍君之心,不可有半分松懈。
      除此之外,他要我特别注意两个人:帝师的女儿琬妃安氏,历来备受皇恩,亦有聪慧过人之名;而卫侯的女儿张氏,自幼长于宫廷,承皇后训导,虽然她的去处尚未决定,他私心揣测,十之八九也是会留在宫廷之中。

      我立在窗侧,听过父亲的话,缓缓地理出一个笑容来,说着,“您不要忧虑过多了。帝后的性情如此,那么陛下的后宫,应当不会多么纷乱。”

      情形大抵如我所料,除去待诏云台时,遇到一个姓谢的女子格外的有胜负欲之外,其余的娘娘们之间,并无因争夺恩宠权势而起的纷争。
      这大抵有赖于皇帝的雨露均沾,与皇后娘娘的公正严明。且这宫廷的每一位娘娘,都是难得的聪明人。

      这是一个不错的开端,起码不必使我陷入不知哪一日便被人陷害,以致丧命的困局中。

      我既无出众的容色,也无过人的才华。既然这宫里的聪明人已经有这么多,那么我索性落后一些,不使自己引人注目,便可在宫廷中保全自身了。
      于是我始终奉行着名字当中“慎”字,谨小慎微地行事,无论对什么人、面对什么事,都尽管摆出一副毫无攻击性的笑容。无事可做的时候,便躲在自己的宫里度日。

      第一个看透我的这种行径是一种伪装的人,其实是陛下。
      他看我的眼神,起初是有几分审视,继而是一种淡淡的谑意。迎着他这样的目光,我有好几次险些维持不住笑容,连讲话也再三斟酌。
      然而他最终没有揭穿我。对此,我始终心怀感念。

      第二个隐约看透我这种伪装的,是贵妃娘娘。

      景元三年的春天,我迎来了我的第一个孩子。
      我的月信一向很准确,只要有些许的变化,便可轻易地被捕捉。而此时边疆战事未定,后宫在皇后娘娘的掌管之下,虽维持着一如既往的平静安宁,却不免有疏漏之处,我得以顺利地隐瞒它的存在。
      我想,这个或许能带我走出宫廷的孩子,应当在更合适的时机被人所知。

      我等到了这个时机。

      国朝对后宫的控制并不十分严密,盖因几乎每位妃妾的身后都有一个庞大的世家,因此两者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并不紧密的微妙联系。
      这种联系足够前朝风波的一丝一缕地透入后宫,我在反复斟琢了许久之后,下定决心将自己放进此次风波的中心。

      五月的时候,我有孕三个月的消息被传遍整个后宫,随后是前朝。
      紧接着,前朝围绕陛下的子嗣运开启的“国本论”一时烟消云散。纷杂的声音变得安静之后,我的四宜书屋却迎来了从未有过的热闹。

      那一天,在送走所有的客人之后,我已准备休息。
      贵妃娘娘是这时候来的。
      我没有料到这样晚还会有客人,已经卸了钗环,以如此不整的衣冠面对她时,我当真有几分局促和拘谨。而她被我的反应逗笑了,反客为主地要我不必拘谨。

      贵妃娘娘与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没有分别,对我的态度既不亲热也不疏离,好像她走这一趟,仅仅是为了送来太后所赐的如意。
      然后,她静静地说了一句,“你这个孩子来得很巧。”

      我猛然抬起头。
      她的笑容不改,语气里也存有几分玩笑的意味,我在不断地思考,这究竟是她对我的试探,还是她已经洞察我的心思。
      唯恐说多错多,我便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疑惑地望着她。

      她的眼睛里有闪过很短暂的不确定,然后变作一池平静无波的湖水,我再也无法从她的脸上里看出什么端倪。
      她和他人一样,对我说了几句诸如“安心养胎,凡事不必烦忧”的陈词滥调,便离开了我的宫殿。

      这天晚上,窗外有很明亮的月亮。
      月光经由窗纸再落进来,像是被淘洗过的旧纱,有种陈旧的柔和。我抚摸着贵妃娘娘送来的如意,陷入漫长的沉思。

      四宜书屋短暂地热闹了几天,随着皇后娘娘的一道命令传下来,我得以从纷至沓来的热情关怀中喘息片刻。
      在那之后,我得知是贵妃娘娘在皇后面前请了这道恩旨时想,她果然看透我了。紧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我一向知道贵妃娘娘非常聪明,她的眼睛可以看清很多被藏匿起来的真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贵妃娘娘与陛下一样,并无戳穿我的意图。她甚至在暗中小小地帮了我一次,而我完全猜不透她的心思。
      于是贵妃娘娘成为我在这个宫廷里不想得罪的人。

      因此我才去向她道谢。这里头固然有真诚的谢意,更多的还是隐秘的试探。
      她却因我的话哑然失笑,并不解释,也无意对我掩饰她早已发觉我暗中的心思,只是再度重复,“因为你的孩子来得很巧。”

      有那么一刻,我真的很想请教她,究竟是我不慎露出了什么马脚,还是娘娘您当真敏锐至此?
      不过我最终没有开口。我知道,一旦开口,我再也没有做回从前那个如水晶盏一样透明的秦慎的机会,覆水难收。

      我什么都没有说,继续在宫廷里无人关注的一隅,安静地做我的秦昭仪。
      贵妃娘娘也依旧在若即若离之间,不深不浅地参与进后宫之中的种种琐事之间,走进很多人的人生中。

      时日渐久,我开始怀疑人们笃信不疑、口耳相传的故事。
      故事里,贵妃娘娘与今上青梅竹马,一片芳心暗许,怎料他们之间是“神女有情,襄王无梦”。即便如此,贵妃娘娘为了能够常伴今上身侧,还是选择留在宫廷之中。

      而我所疑心的是,她当真对陛下情深一片吗?不见得。一个人如果真的深爱另一个人,她怎么会愿意与他身边的每个女人,都维持着友好的关系。且贵妃娘娘的友好,常带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同病相怜。她看陛下的眼神里,常常流露的仅仅是向往与怀念,时而流露出微不可察的哀怨。这绝非深爱一个人的眼神。
      在她眼中,这个男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所义无反顾投身入宫廷,又是为了什么?这是贵妃娘娘身上的谜团,也是我一生都没有得到答案的遗憾。

      景元十三年时,我与贵妃娘娘先后有孕。
      我带着太后赐给我的如意去庆贺她,叽里呱啦说出了一大堆祝愿。这些祝愿大半出自真心,为她这么些年对我的秘密守口如瓶,也为她那时并没有什么企图心的出手相助。
      这于她是固然举手之劳,于我也不过是滴水之恩。然而她对我的意义,终归与其他人不同了。

      此次有孕,她表现出的欢喜和期待都非常纯粹,甚至忍不住与我畅想着,要让我们的孩子做玩伴。
      我被她的喜悦感染,和她一起笑起来。

      等到这喜悦渐渐消散的时候,我恍然意识到,她大概是个很孤独的人,即便她走进了那么多人的生命里,却并没有容许太多人走近她。那一刻,她热烈而澎湃的喜悦,竟然只能与我这个生疏极了的人展现。
      在那个瞬间,我或许是距离她最近的一个人。

      遗憾的是,贵妃娘娘最终没有留得住她的孩子。
      那是贵妃娘娘心心念念的公主,还没有来得及对这个世界有一丁点的感知,就已经永远分别了她的母亲。贵妃娘娘的悲痛,我虽没能亲眼得见,仅在他人的描述中,也可以想象得到,她是如何痛哭流涕,茶饭不思,以至一病不起的。

      夜深露重,我凝望着梢头一轮残缺的弯月,久久无法回神。
      在这世间,圆满总是难得,残缺才是必然。她的期待和欣喜,仅仅维持了四个月,之后所有的美好便如幻梦一般,消散不见。

      当真是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我大抵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那么美丽、那么动人的笑容。

      因贵妃娘娘的失子,整个后宫笼罩在一种悲戚的气氛之中,临川公主的降生虽然也为宫廷投注了一份喜气,却没能引起太多的关注。
      那一天,我在一片混乱之中,静静地凝视着这个像雪团一样可爱的孩子时,忽然注意到,她的样貌与我并不十分相似。在短暂的遗憾过后,我接受了这个事实。将她抱进我的怀里时,像捧住了热烈跳动着的另一颗心脏。

      贵妃娘娘闭门谢客许久了。
      起初是因为身体抱恙,后来身体好起来,精神还是不如从前,没有什么情绪见人。那些时日里,连在武陵春色服侍的宫人的脸上,都始终密布着阴云,难以见到她们与其他宫室的小姊妹嬉戏玩笑。
      贵妃娘娘终于肯由他人踏足武陵春色宫后,即刻有许多人前去探望她,我亦跟着去过一回。

      琬妃那样能言善道的一个人,到了贵妃娘娘面前却只会默默地垂泪,反倒要贵妃娘娘安慰她不要哭。荣妃满脸的纠结,好似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什么可以安抚到贵妃娘娘的话。皇后娘娘则是在一声叹息过后,轻声地对她说:“贵妃,我们都等着你。”
      这场面看得我有些许动容,深感本朝的宫廷,与前朝真是大有所异。后宫的娘娘们,当真是很关心她的,亦是真心期盼她早日振作。然而,大抵是失去亲人的打击太过沉重,这些来自他人的关切,终究没能使贵妃娘娘真正打起精神来。

      我只去了一回,往后的日子里,我再没有同他人一样,登门拜访贵妃娘娘。我总是觉得,旁人的安抚虽出于好意和真心,却并不是贵妃娘娘真正期待的。至于她需要什么,我对她的了解,并没有清楚到这样的地步。
      那些天里,我带着临川,代替她守在太后老娘娘身边,期待着能够与她相遇。只要她肯来瑞应宫,大抵心底的伤痛,便是没有那么严重了吧。那些天里,我也亲眼见着老娘娘因贵妃的事情数度伤心落泪,饮食不振,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心里便忍不住地想,所谓半路母女,能够情深至此,也算是很难得了。

      终于有这样一天,我等到了贵妃娘娘。
      大病初愈的缘故,她较从前瘦了一些,行止间很有几分弱柳扶风之态,强济精神支起笑颜,只为了宽老娘娘的心。在老娘娘看不到的时候,她却仍会不自觉地失神,盯住某处,忽然地陷入怔愣之中。
      我并不敢贸然打扰她的神思,一直等到她向我看来,表情停滞一瞬,继而露出歉意的一笑后,我才抱着临川公主走近她。

      她垂眼看着我怀里的女孩,神态安详温柔,肖似菩萨低眉。讲话的态度仍很和气,“这些天里,因为我的事,委屈了你和公主了。”
      我因她的话愣了一瞬,调整出一个忠厚老实的笑容,回答着,“不会委屈。臣妾只是为娘娘痛惜,亦为公主痛惜。”

      她没有再说什么。
      我终于鼓起勇气,对她说:“娘娘从前说,愿我与娘娘的孩子可以一起做玩伴。若是真有那日,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与亲姊妹也是无异的。既如此,我的孩子与娘娘的孩子,也是无异的。”

      她困惑地看着我,似乎并不能领会我话中的含义。她竟也有露出这样的表情的一天。
      为此,我险些笑出来,又觉得倒映在她的眼睛里的我的面容,逐渐扭曲成一个亦悲亦喜的表情。我只是坚定地看回去,固执地抱着孩子立在他身前。

      等她终于意识到我说了什么,张口想要说话时,溢出的第一个音调便是哭声。
      我当下有些慌乱。她掩面而泣时,纤细的眉毛皱成一团,许是这些天里哭得太多了,眼睛才湿润起来,便已经泛出明显的红痕。
      很久很久,她才止住了哭,声音颤抖地问我,“我先前给我的孩子打了一把金锁,还没有来得及拿出来,她就已经不在了。若你不嫌弃那是个不详的物件,我将她送给公主,好不好?”

      像是有一只大手握住了我的心脏,又不断地揉搓着,否则我怎会觉得这样难过,几乎无法顺畅地呼吸。
      我笨拙到不知如何宽慰她,只好对她笑了笑,“娘娘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

      她分明是美好到如彩云、琉璃一般令人不忍触碰的人,又怎么会以为自己不详呢。

      此后,贵妃娘娘对待临川,果真如亲女一般。因为这个缘故,太后对于临川的宠爱,远甚于其他几个孙女;陛下亦怀着对贵妃的愧疚之心,补偿在被她视如亲生的临川身上。
      看着贵妃娘娘触碰临川时小心翼翼的动作,她将临川抱在怀中亲昵时所露出的温柔表情,我欣慰地想,贵妃娘娘会成为临川很好的母亲。

      宫里的日子对每个人来说,应当都是同样的难熬。有一天,我对贵妃娘娘说:“阿沅已经六岁了。”
      她露出非常惊讶的神色,继而是落寞,仿佛头一次注意到,阿沅已经不再是襁褓中稚气的女婴,她已可以蹦跳着采来艳丽的花朵,送我一枝,送她一枝。
      而这些年的辰光像水一样无声无息地在她身上拂过,洗濯去的,仅仅是她年轻时尚存的几分稚气,而没有减去她半分风华。

      我又是笑了笑,说:“晋王也已经十五岁了。”
      她点了点头,并没有听懂我的感叹。

      我的心中于是升起一种隐秘的得意。

      在那之后,有这样一日。天色已经很晚了,宫中的烛火熄了大半,我卸了钗环,正坐在妆台前梳理长发。陛下没有任何预兆地走了进来。
      我和我的宫人向他跪拜。
      他随意地找了一处落座,挥一挥手示意宫人离开,却并没有叫我起身。

      我膝行向前几步,仰起脸,对他露出一贯的顺从的笑容,“陛下,可要臣妾服侍您休息?”

      君王的姿态,一向是非常端正的。行止坐立,皆有司掌礼仪的官员细致入微地关注着。
      今日的陛下,却并无素日的端正。他略微歪斜地倚靠着,以手臂支撑半身的重量,很百无聊赖的模样。讲话的语气平淡,并不理会我稍显殷勤的问话,只是说:“今日阿泽来见朕,自陈想要归国就蕃。”

      我维持着笑容,欣慰又谦卑地说着,“他长大了,想要为您尽忠,实是好事。”

      陛下平静地重复着我的话,“为朕尽忠……”若有所思地停了片刻,继而嗤笑一声,再开口,语气里已多了几分森然,“在他为朕尽忠以前,不妨先说一说你的图谋。”
      我没有任何犹豫地伏下身去,“臣妾不敢。”

      见我如此,他没有立刻回应。我听到他把玩着手中的碧玺手串,串珠相击时响起清脆的细响,在寂静的宫室里格外清晰。
      他一颗一颗地拨过,始终没有出声。
      我没有敢抬起头,只是清楚地感受到,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我的脊背上。我已卸了钗环,此时一身素衣,头发披散,跪伏在地,很像是脱簪待罪的姿态。
      这联想使我心中涌起一阵阵的不安。

      我的心跳如鼓声般回荡在胸腔里,一次、两次,直到我数到第五十次的时候,他终于开口。
      那声音已如往常般温和,说出的话却令我不寒而栗,“敢与不敢,是朕说了算。你只管说。”

      我很想看一看他的表情,却不敢抬起头,生怕自己有哪怕一个眼神的错漏被他察觉。心知这是一场足可以决定我的性命的对话,故而我不敢有丝毫的松懈,终于在混乱的大脑中,组织出尚有条理的回答:
      “臣妾不敢欺瞒陛下。臣妾自入宫以来,中宫慈爱,东宫稳固,虽育有二子,却从未敢有他心。故而臣妾一直认为,晋王若能尽早归国就蕃,实为最佳。话虽如此,臣妾一介宫中妇人,实难左右晋王心意。偶有几次,他与臣妾提起,师父授课之时提及晋处三战之地,乃国之咽喉,守住晋国,则能守京城安宁,天下顺绥。男儿读书学理,自当有建功立业、报效家国之心,他自幼时起蒙陛下爱护,自当有为陛下分忧之志。晋王有此心志,臣妾为人母,亦为陛下的妃妾,唯有欣慰,断不敢有任何图谋。”

      我说完这些,尚没有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到上方传来一句冷言,“倘若你今晚只想说这些,那么朕倒不如不来。”
      那声音极冷,纵使他待我从不亲厚,我也未曾听过他口中的言语如此冷彻心扉,似一把悬在我的脖颈上、随时将要落下的利剑。

      我只愣了一瞬,他已准备起身离开了。
      情急之下,我疾行向前,再度重重叩首,阻拦他,“陛下!”短暂的犹豫,我咬着牙下定决心,唯有真心话才能使君王满意,“臣妾实不愿入宫。自生下晋王,没有一日不是想着要怎样离开内宫。”
      这句话一说出口,往后的一切都不再值得我犹豫了。既然事情走到这个地步,是生是死,当真已由不得我。那么我何须隐瞒。

      “臣妾心知并不能讨得陛下欢心,故而借助前朝的风波,精心挑选了时机,让身孕为众人所知。……若诞下的是一位皇子,必能为我傍身之资。若是公主,臣妾想,以陛下的性情,自会顾念旧情,绝不会亏待她。”
      ……还有贵妃,“臣妾的确有心与贵妃娘娘亲近。起初,只是想着,只要让臣妾的孩子与贵妃娘娘的孩子,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关联,那么以陛下您对待贵妃娘娘的情分,便可保这孩子此生无忧。怎料娘娘失子,伤心欲绝之态,见者伤心。臣妾……臣妾蒙受贵妃娘娘关照诸多,亦非铁石心肠之人,自然也为娘娘伤怀。总归臣妾是要走的人,不如将公主留给娘娘。公主是要留在京城的,有一位无子无女且真心疼爱她的贵妃做养母,比起一个远居他国的母亲要有福气得多。”

      ……
      我已经说完全部的话,却迟迟不闻他的回应。于是再度叩首,“臣妾已经说完了,再没有什么好说。”

      我听到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你好大的胆子。”他的语气足可以称得上温柔了,他便是以这样的语气对我说出了诛心之言,“她待你、待你的女儿,可称一片赤诚之心,你却这么算计她?”

      我只觉心头一颤,情难自禁地想起贵妃娘娘见在老娘娘处见到临川公主,将那把金锁递给我的时候,那么小心又那么心怀期待,说着“倘若你不嫌弃此物不详”。
      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为了临川,为了不使她有朝一日生母与一个待她极好的娘娘之间两难,对我多番示好,第一次低下头来。此后的岁月里,她对临川的好不求回报。即便她疼临川像对待亲生女儿,为防我们母女生疏,她又始终不敢与临川过分亲近,哪怕想要见她,也总是与我一起。

      她若是知道我这样算计她……
      她若是知道我利用着她的失子之痛,怀着对她的同情而这样算计她……

      我说不出话来,脸颊像是被一团燃不灭的火焰灼烧着,热辣辣地疼。
      我忍不住抬起头,陛下也正在看着我。

      我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表情,既有怜悯,又有憎恶,既有淡淡的谑意,亦有浓浓的悲哀。这么多复杂的情绪汇在一起,反倒使他变得极为平静:
      “既然你那么想要离开宫廷,朕可以成全你。”

      我的脸上露出峰回路转、劫后余生的欣喜。
      他接着说:“既然你已经为临川选好了母亲,那么此后贵妃就是她的母亲。”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我没有任何怨言。
      于是我释然地笑了,“臣妾代公主,多谢陛下的恩典。”

      他起身向殿外走去,我沉默地跪在原地,目送他渐渐走远,将要跨过门槛。
      这时,他忽然停步,回头望我,唇角带有一缕笑意,我看不懂其中的意味,只听到他说:“你的姑母秦氏……她在刚刚入宫时,曾是一个非常活泼伶俐的女子,人人都说她很好。然而,在她有了孩子以后,竟然为了自己孩子的前程,妄图谋害皇嗣。虽未成事,却被先皇所知,从此厌弃了她。朕想,你大抵是以她为戒,因而不想入宫。这自然算不上什么好地方……”他说着,喉咙里溢出笑声,在我听来,那像是一种嘲讽,“不过,你的姑母曾经说,入宫以后,她对自己所做的种种,从未后悔过。秦妃,你既然将要如愿走出宫廷了,那么朕希望你也不要后悔。”
      “对任何人、任何事。”

      我沉默着,终于忍不住叫住他,“陛下!”继而膝行着追出几步,停在堪堪能够看到月亮的位置,急切地说着,“恳请陛下再听臣妾一言!”
      他终究不是无情至极的人,听到我唤,还是停下了脚步。只是不愿意回过头来看我了。
      我不管他看不看得到,再次向他叩首。我的声音已带有哭腔,在夜里听来有些凄厉,“公主的样貌,与臣妾并不相似,绝不致使陛下看到公主,会想到令您憎恶的臣妾。臣妾自知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然而,还请陛下看在臣妾为您诞育了三位皇嗣的份上,无论如何,请您善待公主。”

      我的这番话使他沉默了一阵子。我一直静静地等他的回音,不敢开口催促。
      很久之后,他张口,“秦……”又停顿的片刻,似在思索,复又以肯定的口吻说下去,“秦慎。朕答应你,一定善待临川。”

      我终于放下心头最后的重负,长舒一口气,以夹杂着哭声与笑声的破碎音调说着,“臣妾谢陛下,伏愿陛下万年无期,江山永绥。”

      夜凉如水,月光自敞开的殿门照进来,给我的身上铺上一层如霜的冷意。
      我想要起身,挪动身体时却一下子歪斜过去。大抵是跪得太久了。膝盖处,传来些微的刺痛,愈演愈烈,继而蔓延到心里。

      夜已经太晚,殿内的烛火熄了大半,我孤身处在这寒冷幽深的夜里,无声地落下泪来。

      在那之后,我又见过贵妃娘娘。
      听说我要走了,她担忧地问临川该怎么办?

      我笑了笑,对她说:“臣妾的女儿,和娘娘的女儿是一样的。”
      我很想说,这已经是你的孩子啦,娘娘。

      她的欲言又止中写有一种了然,最终也没有说出什么。
      就像当年她笑着对我说完“你这个孩子来得很巧”之后的吞声。

      我于是意识到我的得意来得太早。
      在这个宫廷里,看透我披在身上的伪装的,从来不止陛下一个人。

      不过人总是要为所求之物失去一点什么的。
      比如临川。
      比如,贵妃娘娘的信任。

      这个后宫,虽不如我想象中的那样可怕,然而到底是我要逃离的地方,为此,我可以放弃很多的东西。
      即便是临川。
      即便是贵妃娘娘的信任。

      在整理杂物时,我又看到那把临川早就带不上的金锁。那一年,贵妃娘娘将它送给临川的样子,又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忽然觉得,其实她才是被这把黄金锁锁住的人。
      从此喜怒哀乐、生死祸福,都被牢牢地锁在宫墙背后。

      她有那么多悲哀、愤怒、怨恨,却因为这把锁牢牢锁住了她,也只能吞咽掉这些苦涩的果子,再露出一个不那么苦涩的笑容来。
      这个后宫,虽然不如我想象中那么可怕,但它切切实实地毁掉了贵妃娘娘的一生。

      她的吞声,是否也是对我的一种祝愿、无声肯定。
      乃至她心底自知绝不可能实现的期盼。
      这些我也终于不得而知,贵妃娘娘毕竟是我从来也看不透的女人。

      不管怎样,而今我总算能够离开了。
      临别之前,我对她轻声说着,“我要走啦,张娴,你要保重。”
      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可以不必相信,唯独请你相信,这句话出自我的拳拳之心。

      张娴,我是真的期望你可以好好地生活下去,不要再经历那么多的痛苦。

      后来,在晋国的那些日子里,我过得很是畅快。
      晋王宫终究与皇宫不同,我亦不再是从前需要谨小慎微的妃妾。阿泽实则是个有点愚钝的孩子,但对我足够孝顺,这使我做王太后的日子,没有任何的烦心事可言。

      这八年的生活,足够抹去我在宫廷中残留不多的印记,也早已抹去宫廷生活留给我的记忆。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因而我很坦然地接受了死亡的降临。

      我躺在床上,身边环绕着的是我的儿孙。阿泽最小的女儿、也是我最疼爱的孙女,伏在我的床边哭得凄惨极了。

      我笑着逗她,“你不要哭了,你哭得祖母的头更痛了。”
      小姑娘便抽噎着不敢出声,几乎要憋出一个哭嗝来,眼睛亮晶晶地问我,“我不哭了,祖母可以一直陪着孙女吗?”
      我被她逗得很开心,温柔地对她说:“祖母也很想陪着你呀。可是不行,祖母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她又要哭了,阿泽的王后连忙把她抱了出去。

      我对阿泽说:“你要写一封文书送去京城。就说我不在了,问你的父皇,是否要送我的遗身入京,葬入妃陵。”
      阿泽用一双泪眼看我,“可是,母亲,您不是不想再回去了吗?”
      我笑了笑,最后一次指点他,“我的想法并不要紧,你的父皇也未必会允准。但你务必要问,这不单是对皇父的孝顺,更是对君王的忠诚。”
      见他点了点头,我才满意地闭上眼睛,等待着呼吸变得困难、微弱,渐渐消失。

      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我在想,张娴看到那封文书时,会有怎样的反应。
      尽管我面对阿泽时,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然而在我的心底,也仅仅是想对与我已有八年未见的张娴,再开一个小小的玩笑:我又要先你一步,挣脱困住你我的黄金锁了。

      我又要走啦,张娴,你要保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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