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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五出 ...

  •   除夕夜宴过后,这一年的忙乱总算到头。
      我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将郑婵关在万方安和的外头,不管她怎么叩门,又笑又气,也只有一句话打发她:有什么事去找胡姮,她也该担上些妃位的职责,为我这个皇后分忧了。

      第二日,郑婵这个女阎王便带着胡姮来叩门了。
      胡姮忍不住地扬声笑说:“听说娘娘要赐我协理后宫的大权呀,还不快快把门打开,让臣妾进去谢恩。”

      我实在不胜其扰,终究是命人开了宫门。

      胡姮得意洋洋地走进来,将手里捧好的一把细雪扬到我身上来。
      我“呀”地一声,提着锦袍看了看,抱怨道,“这条袍子前几日才做好呢。再说,你多大年纪了,怎么比临川还要爱闹。”
      她也不恼,笑嘻嘻地回我,“横竖比你要轻上几岁的。”

      我立刻指着她对郑婵说:“郑夫人,你身为女御长,司宫廷礼仪。胡姮如此,难道你不应当加以训导吗?”
      郑婵素日里是最严苛不过的一个人,此刻也陪着她胡闹,向我福一福身,口中只说:“胡妃宫规背得最顺当,何须妾的训导。且娘娘昨日声称,要请胡妃协理后宫,也算妾的上官,实不敢冒犯。”

      这些毫无边际的话,通通都是胡说八道。
      我干脆不理会,引她二人穿过院子,于内殿设了座闲坐,并令宫人奉上茶和点心。

      年节才过,本也无事,郑婵来拜,也只是一些琐碎的小事,无关紧要,在闲谈中便被带过了。
      我却忽然想起苏菡来,便问胡姮,“怎么你们来玩,也不叫上她一起。”
      胡姮才咬了一口点心,急忙胡乱地吞下去,回应我,“你还不知道阿菡嘛。她一向喜静,又有女儿陪着,这寒天冻地的,更懒得出门了。”
      我想也是,不然早就叫了她来。

      提起苏菡和舞阴公主,倒令郑婵想起一件事来,“年前临川公主派人来妾府上,赐了一份节礼。当下忙得昏头,实没顾得过来。眼看过了年,妾正想着要回一份什么,又觉公主实在什么也不缺。不如请娘娘拿个主意。”

      听是临川的事,我便摆摆手,替她做主说不要回了。
      “于公,她虽是公主;于私,你则是她的长辈。从前她养在我的膝下,是个孩子,逢年节也用不着她赐礼。如今她开府治事,有这份心思,你就由她吧。”
      正经话说完,我又忍不住挖苦她,“况且你忘也忘了,何必在这时候又想起来。像是到我面前告状一般。”

      胡姮听了,忍不住指着我笑,“过了这些年,你这张嘴越发不饶人了。”
      我不以为忤,“我已过不惑之年。这把年纪,还不准我任性一些吗?”
      胡姮连连称是,我却逗她,“说起口舌上不饶人,你胡姮才是当仁不让的。”

      徐琅曾经谈及胡姮,以“骨鲠”二字评价她。其中虽有戏言的意味,也很能看出他对胡姮的态度。
      这个评价,放在朝臣的身上,是称颂他为官刚正,不与邪佞同流;放在妃妾的身上,则像是在说胡姮刚烈不柔顺,并不具备妃妾之德。

      胡姮对此很是不以为然,以她出身侍御史之家的伶牙俐齿为自己辩解,“史书载却辇之德时,也是大有称颂之意的。可见身为后宫妃妾,也并非一味以顺从君王心意为嘉。兰台御史居于外朝,尚且指君王之失、谏君王之过。我等妃妾与陛下朝夕相处,若不能直言其疏,岂非成了奸妃佞臣。”

      她如此长篇大论、振振有词地说了许多,听得我连连摇头,要她说真心话,“得了吧,咱们这些人,就是死后名也登不上列女传的,你说这一套给谁听呢?”
      胡姮嘿嘿一笑,“你知道我这人脾气直,遇到些看不惯的事情,根本忍不住嘛。”

      我说:“怎么,让你看不惯的事情,陛下做得尤其多?”
      胡姮努努嘴,又拈起一块点心来,“他做君王、做夫主的,还听不得我这小小女子的谏言了?”

      她这话令我们几个笑成一团,直听到外头传来“陛下驾到”的通报声才止住了。

      我忍不住搡了搡胡姮,“瞧,都是你,在背后议论旁人,现在来捉你了。”
      胡姮“哎呦”一声叫起来,拖着我与她一起去正殿迎接徐琅的到来,阴阳怪气地叫道:“你都这么说了,等陛下进来,我可要拖他走了。”

      因我们两个彼此都不愿输在口舌之争上,直到徐琅进来,我们是强忍着笑向他行礼的。
      他察觉到此时气氛正好,也不细问我们聊了些什么,只说:“果然是清闲了,连郑夫人也同你们玩闹起来。”
      我瞧了一眼郑婵,她此刻又拾起她宫廷女官的自矜了,“我们说笑的时候,她还不是这幅样子。您一进来,她又开始装模作样了。”
      郑婵被我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略微垂下了头。

      如郑婵这类女官,并不能与等闲女史一概而论,乃是臣属,轶比天子的近臣侍中。面见徐琅时,大多是为正经事务,自然不如我等后宫中人肆意。
      她见过徐琅,便对我说:“已没有什么要事,妾便先退下了。”
      我想她再留下去也不会自在,便准她走了。见她要走,胡姮也不欲久留,临行之前不忘提起我的戏言,“娘娘说要予我协理后宫的权力,可不要忘了与陛下分说一番。”

      待她走了,我还嘟囔着“从没见过这样无赖的人”,便同徐琅解释了早些时候的趣事。
      徐琅听后亦失笑,并不与我“同仇敌忾”,反倒有几分欣慰之色,“总算她不再像前些年了,比论议之臣还不饶人。”

      早些年,胡姮是不会开这样的玩笑的。她虽然亦直率爽朗,却把礼仪二字看得很重。若为男子,能入朝为官,必是鸿胪寺的头号人物。那时候,徐琅抱怨起她来,语气很无奈,“她父亲在前朝做御史,她在后宫做女夫子,好个家风延续。”
      我听了觉得好笑。个中内情,他人兴许不知,我却是有缘亲眼所见的。劝他的话也是嘲讽,“可是,是陛下您亲自选她进来的。”

      这里应当有一个“早知如此”才对。但徐琅早已学会不说这样的话,便只是苦笑着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其实,我的看法与徐琅大致相似。
      我是觉得,使胡姮做一个位分不高不低的妃妾实在很可惜。这样的人,非要入宫的话,应该让她做个中宫学事史之类的女官。毕竟她背诵宫规条例朗朗上口,讲授诗经也不会太差。
      如果不是非要入宫的话,那就更好了。天下之大,有的是她的去处,何必将一己之身系于一人的喜怒哀乐之上。

      然而,我们这些已经身处宫廷的人,也实在没有资格说这些“早知如此”了。
      从此处看,徐琅确是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早适应了宫廷的生活。

      外人走了个干净,徐琅才升起迟到的好奇心,问我:“我进来前,你们在谈什么?那么高兴的样子。”
      我原本想挑着不会让他不高兴的话讲,到了嘴边又换成了,“正称赞胡姮敢于直言进谏呢,假如后宫多几个这样的女子,想必兰台的御史们也能清闲许多。”

      徐琅的脸色僵了一下,随后轻笑一声,“由他们说去,我这些年还不够克己复礼么?我倒也想听听看,他们还能说出什么来。”
      我觉得有趣,托着腮看他,“如今您提到胡姮,似乎没有从前那么多微词了。”

      徐琅为自己正名,“从前也没有。”
      我笑,“真的吗?”
      “若她的话是对的,哪一句我没有听?”
      我便故意拖长语调,回以一句,“陛下圣明。”

      他无奈地看我一眼,见我笑吟吟的样子,他也跟着笑了,“这些年,你与她倒是亲近了不少。”
      我说:“我原本就很喜欢她的直率。只是在我年轻的时候,并不能以同样的直率对待她,总觉得心中有愧,故而不敢亲近。”

      徐琅便静静地端详着我的面孔,看到我有些不好意思,才笑说:“这几年,你是更自在了些。”
      我叹息着,“我老了。上了年纪的人,若总是在心里装着许多事,也就活不了几年了。”
      这话说得直白,令徐琅端茶的动作滞了片刻。他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来,握了握我的手,“虽不知这对你是好与不好,但见你自在,我还是很欣慰。”

      他的话让我心里暖洋洋的,便依过去挽住他的手臂,静静地倚靠住他,很久都没有说话。
      徐琅也任由我这样坐着,良久才说:“你在感怀的时候,还是喜欢这样。”

      我们大概想到的是同一个场景,于是我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您还记得呢?”
      他很是无奈,“实在忘不掉。”停顿了片刻,又叹了一句,“胡姮那个做派……”

      我口中劝他,“得了,烦心的事,您就别想着了。”自己的思绪,却已经飞回到了胡姮入宫的那一年。

      ·

      那真是混乱的初见。

      遵照旧例,淑女入宫前要待诏云台。在正式的册封没有发下去之前,还算不上是正经的天子妃妾。等到四月初各封了名位,便可以搬离云台殿,迁至各宫居住了。

      不料这年春天,南越出了些岔子。
      南越王逝世,继位的是其朝中权臣,递来的国书里,如此自陈缘由:
      “吾王死暴,独吾在其左右,因王子未壮也,王恐其不治,传位于吾,及王子长而归。再三辞不克,受之。”
      又写:“今以闻上国,请垂怜吾国弱,赐上主之赐。士民无不委好之,俯伏而臣。”诸如此类的谦卑之辞。

      这理由合情合理,即便权臣顶替王子登临王位实在令人心存疑虑,到底与国朝无涉,于是行令便携着赐予新王的恩赏,启程前往南越国了。

      熟料没过几日,一封来自先王王后的文书由大鸿胪奉至天子案上。其中,南越王后哭诉新王欺他们孤儿寡母无能,谋害先王,阴夺王位,并请国朝出兵相助。紧跟着新王的解释又跟了来,声称绝无此事,还请上主明鉴。

      这两封文书如两块巨石般投注在静如潭水的朝廷中,激起千层浪。一时众说纷纭,各执一词。
      徐琅本人则先是惊愕,继而震怒。下令大鸿胪再派行令,并由中郎将携一百羽林郎同往。给新王的赏自不必赏了,到了地方,先探明情况,若当真有南越王后文中所说一事,可号令边地戍卒,就地平乱。

      此等属国小事,即便传入后宫,也不过是茶余饭后谈论一二,便不再被放在心上。
      唯有云台殿的几位淑女,因这些日子以来,皇帝的心思并不在此,苦等了许多天,也没有等到册封的圣旨。

      这天,陆宜身边的女官来我处传令,望我能去云台殿走一趟。
      这时节正是武陵春色风光正好的时候,云台距离诸宫实在算不上近,我很懒得动弹,便问她:“有什么要紧事,一定要我去才行?”

      那女官不急不徐地说着,“掖庭令前来禀报皇后娘娘,待封的淑女们不知因为何故起了争执,请娘娘裁度。然而皇后娘娘此刻正在老娘娘面前侍奉,谢妃娘娘虽奉旨协理后宫,然手中无印,恐难服众。故而遣奴婢来请贵妃娘娘,劳烦您裁度奖惩,以正宫纪。”

      她不愧是陆宜近身的人,这番话说的入情入理,没有给我留下丝毫拒绝的机会。我于是令人携了贵妃银印,乘辇往云台殿去了。

      掖庭令早已侯在殿外,遥遥看见我的车舆,便跪在道旁逢迎,审慎地开口,要向我解释殿中发生的事故。
      我打断他,“本宫既然来了,这些事就不必由你再禀。让涉事的淑女来见我。”

      不多时,他领着两位待诏的淑女及一位低阶的女官一同进来。
      想不到还有宫中女官的参与,一时间,我当真升起了一些看热闹的心情,清了清嗓,便问:“谁先来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下面跪着的一个浅黄色绢裙的女子——此人便是胡姮——向我拜了一拜,率先开口,“禀贵人,方才臣女见到这位淑女不知何故斥责宫人,并行打骂之事,故而出言制止了她。熟料她不仅不听,反而怨怼臣女多此一举,臣女实在气不过,便于她争执了几句。”

      听完她的话,我又将目光落在另一个柳绿色锦裙的淑女身上,问她:“是她说的这样吗?”
      那淑女仍然气鼓鼓的,被我问话,倒也没有避而不答,“是这宫人侍奉不周,臣女才会出言斥责。”
      我再问那女官,“事情可如她所言?”
      那女官伏首在地,并不辩驳,只是说:“奴婢服侍得不合淑女心意,奴婢有罪。”

      我笑了笑,忍不住地想,宫里的女史说起话来,果然与等闲贵女不同。
      这女史并不回答周到与否的,只说“不合淑女心意”,焉知不是这淑女吹毛求疵、有意刁难?

      我问胡姮:“你又是为何要出言制止她?”
      胡姮坦荡地与我对视,答话时不见任何畏惧之色,言辞简洁而正中要害,“宫中女官,岂容臣女冒犯?”

      我在心中赞了一声,这倒是个懂规矩的人。

      此番事故的细节,我并无心探明,孰是孰非已经十分明朗了。
      我向掖庭丞要来此次淑女的名册,这位绿裙淑女原来是周王王后的妹妹,向来很受王后夫妇的宠爱。这些年来,分封在各地的诸王已被先皇和今上打压得如鹌鹑一般,再不似刚立国时那样风光和跋扈。这位冉氏王后的妹妹,到了云台殿,还敢如此施展她娇贵的脾气,当真是周王夫妇的失职。

      我于是对她说:“冉家姑娘,你知道你身上这件衣裳已经逾制了吗?”
      她的眼神有明显闪躲,继而强作镇定,“臣女的衣裳并没有形制上的错误,不敢承受贵人的指责。”

      我又是笑了笑,这次是因为她有点蠢,实在懒得同她废话,便直接地点出,“你的衣裳并没有形制上的错误,然而所用的衣料,乃是周国奉给上用的织锦。况且你头顶的那颗明珠,也远超臣属之女可用的规格了。”
      她瑟缩了一下,又辩解道:“这是臣女的姐夫和姐姐为臣女打造,以解臣女思乡之情的物件。还请贵人宽恕。”

      我叹息了一声,故作不解地问她,“难道只因为此物有你姐夫、姐姐的情分在里面,就不算逾制了吗?”
      她张了张口,没有说得出话来。
      我又问:“不如让你的姐姐来回本宫,是否只要她有敬重皇后娘娘的心意,便可以佩戴只有皇后才能佩戴的步摇,穿着皇后的谒庙服招摇呢?”

      她终于也意识到事情并非她想象的那样简单,伏下身子不敢再辩一言了。

      我又说:“况且,你并未受封。内宫的女官,纵使品阶再低也高过你,岂容你视为你周王宫宫婢,肆意羞辱?本宫倒是很想问问周王后,她送你前来,是在羞辱陛下、羞辱皇后娘娘吗?”

      这下子,不单是冉氏女,连最先开口的胡姮也被我的这番话震住,惊讶地向我投来一眼,又飞快地垂下头去,不敢再出声了。
      只听冉氏女颤抖着声音请罪道:“一切盖因臣女无知而酿成大错,并非周王殿下与王后娘娘不敬,还请贵人明鉴。”

      我当然不会,也并没有资格处置周王。
      今天说来吓唬她的话这番话,更是一个字也不能传到外人耳中,我并不想以一己之身冒犯诸王。
      至于处置,我想,事涉周王妻妹和宫中女官,与两个淑女的口角之争实在不能一概而论。这并不是我想参与进去的风波,还是回禀陆宜之后,再做打算。

      我喝了一口茶,正想着怎样临阵逃脱才不失体面,门外已有人代我做了决定:
      “你既如此思乡,又何必留在京城之中。回乡去吧。”

      是徐琅。
      不知他站在门外听了多久,竟然连“思乡之情”四个字也听在耳中。那么,我种种虚张声势、刻意试探的言辞,想必也一字不落地被他听去了。
      想到这里,我不觉脸红,反应也慢了半刻,竟是胡姮率先调转方向,再度深深地拜下去,“臣女恭请陛下圣安。”
      冉氏女骇得瑟瑟发抖,已是不敢出声了。

      徐琅已悠然地踏入殿中,见我后知后觉地欲下拜,方抬手止住,“阿娴免礼。”
      我让出主位给他,后退一步,立在他侧后方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口,缄声不言。

      他才坐下来,已有宫人悄声地换来新茶,他亦是迫不及待地满饮一口,仿佛渴极了的样子。
      喝过茶,才将视线落在仍跪在殿中的冉氏女身上。

      因他方才的话算不上处置,也无人敢随意动作。云台殿内,霎时满室寂静,众人皆屏气凝息,等候皇帝的发落。
      他漫不经心的问话声响起,“你是周王的妻妹?”

      冉氏女颤巍巍答复,“是。”

      徐琅笑道:“他是朕年纪最小的皇叔,朕幼时与他甚亲厚,自他归国就蕃,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他了。他如今还好吗?”
      冉氏女默了一霎,方说:“多谢陛下关怀,周王一切都好,亦很惦念陛下。”
      他的语气很温和,“难为他还想着朕,派他如此宠爱的妻妹进京来见朕。——你抬起头。”

      冉氏女抬起头,脸上有懵然和无措,还有因徐琅温和的语气,没有表现出任何要发作的迹象,而产生的一点点窃喜。

      我却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徐琅当真与人论情分时,讲话的语调、神情,乃至坐在椅中的姿态,都与当下不尽相似。
      果然,他的声音里散着些零星的笑意,语气也是十分柔和,出口的话却是,“贵妃说得不错,你头上的明珠,确实是逾制了。”

      冉氏女才有了一分血色的面庞霎时变得苍白,伏身下去便再不敢起来。

      徐琅侧过头对我说:“你眼力好,果然没有出错。”
      我并不能笑得出来,只勉强提起唇角,口中称“陛下圣明”。

      徐琅再看向掖庭令,口吻冷淡,“没有听到朕方才说的话吗?她既然思乡,就送她回周国去。”他略微顿了一顿,转过脸,又对冉氏女说道,“你替朕问一问周王,此等夺目的明珠,周王宫中还有多少颗呢?”

      君威深重,实在不是她这样娇生惯养的贵女可以承受。
      我看着她的容色因恐惧而愈发显得苍白,再难说出什么,被掖庭令带着几个宫人将她半扶半拖地带出云台殿了。
      见着这一幕,我并没有多么痛快,也忍不住去想,徐琅口中的这一问,又会使远在千里之外的周王如何辗转反侧、惶恐不安。

      我是被他与胡姮的说话声拉回思绪的。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胡姮答复,“臣女胡姮,再拜陛下。”
      徐琅再问:“你因何事与她争执?”
      胡姮:“因她今日无故责打宫中女官,臣女出言制止,累及自身。臣女气不过,才与她争执起来。”
      徐琅“唔”了一声,继而笑了,“你的回答倒是很实在。”
      胡姮的脸上好像是闪过了一丝笑意,消散得太快,我有些疑心是自己看错。她说:“臣女相信陛下是圣明之君,自然据实以告。”

      徐琅又点了点头,停顿了片刻,歪着头像是在回忆什么,“胡姮……你的父亲可是在御史台任职?”
      胡姮似是有些惊讶她的父亲会被皇帝记住,然而很快地反应过来,“回禀陛下,正是。”

      徐琅于是笑了笑,“不卑不亢,很好。”
      他又指着胡姮对我说:“此女颇有其父之风。”

      冉氏女被拖行出殿时,恐惧而绝望的面容尚且停留在我的眼中。这一彰显了天威难测的景象,在我脑中反复地淡去又重现,使我久久不能心安。我没有想到徐琅会突然与我说话,因在走神,并没能及时回应。
      这是今日第二次失误了。
      我屈膝想要请罪。

      他拦住了我,目光里,有种平静的疑惑,“阿娴,你怎么了?”
      我调动起全身的力气,调整出一个适宜在这个场景中出现的表情,感激中有些微的苦恼和无奈,“臣妾无事。臣妾只是在想,今日之事,应当如何回禀给皇后娘娘。”

      他或许没有看出我表情中的生硬,又或者是不想揭穿我,便只是说:“最大的麻烦都替你解决了,还有什么烦心的。”
      我艰难地扯动唇角,“那么,臣妾深谢陛下。”

      风波已定。
      他与我一同走在宫道上,车舆不近不远地跟在身后。
      我问他:“您怎么会来到云台殿。”
      他说:“有一件事,我并不想让太多人知晓,便暗中出宫与丞相商议。”

      我明白了。既是密议,便不能走正门,那太过招摇。想来凑巧,是走了云台殿附近的宫门。
      果然听到他说:“路过云台,见到你的车舆,好奇你怎么会在这里,便听了听。”
      “贵妃,好盛的气势。”

      他的语气里有几分调侃,全无计较的意思,我却不能不为方才的话而辩解一二:“陛下,臣妾在云台殿中对冉氏女所说的话……”
      徐琅打断了我。他好像已经猜到我要说什么,目光静定地望着我,“你方才是因为这些话而失神?”

      我沉默了片刻,心知自己已经完全被他看透,并无隐瞒的余地,便只答:“是。臣妾方才在殿中所言实在事涉诸王……”
      “阿娴。”他再一次打断我,“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不会疑心你,也不会防备你。”

      我哽住。
      从头至尾,他早已料到我会说些什么,而我却并不能看出他心中所想。
      能够无误地揣测出君王的心思,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更危险的事情是,曾经具备这种能力,而今却不能了。

      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低声地唤着,“陛下……”
      徐琅握了握我的手,“阿娴,你大可以坦率一些。”他停顿了一刻,笑说,“像那个叫胡姮的小姑娘一样,不就很好吗?”

      他的语气,充斥着温柔和纵容,让我有了一种,无论我做出什么事情,都可以被他原谅的错觉。我知道这错觉太危险,却还是忍不住容许自己沉浸了片刻。
      在这短暂的放纵里,我走近了他,挽住他的手臂,倾身倚靠过去,重拾了那个已被我摒弃许久的称呼,“怀玉哥哥……”

      徐琅静静地站着,任由我倚靠,直到我主动退开去,他才又笑了笑,对我说:“回去吧。这个季节里,武陵春色中不是有你最贪恋的风景吗?”

      那天的事情,有两则后续。
      其一自然是徐琅终于想到待诏云台已久的淑女们,胡姮于是被封为昭仪。那日的女官,亦被我引荐给陆宜,果然很得她的心意,在往后的年岁里,逐渐擢升为女御长,其家族郑氏也因为她在宫中地位的提升而水涨船高。
      其二则是,南越王造反,先杀其王、王后及子,后竟斩杀国朝来使,朝野为之震动。是岁,上命护军都尉率十万中征南越,大胜。于南越地设郡交趾。

      是年景元五年。

      胡姮入宫以后,因其直率爽朗的个性,立即得到了众人的喜欢。陆宜尤甚。
      因为她能够在晨省之中,朗朗上口诸多宫规,背到我们昏昏欲睡。在朦胧的睡意间,还能看到陆宜颔首微笑,含蓄地表达她的欣赏。

      她也很喜欢来拜访我,盯着我的眼神总是亮晶晶的,问其缘由,道是很崇拜我当日在云台所展露的风采。
      胡姮以虚心求教的姿态问我:“娘娘是怎么一眼便看出那颗明珠逾制的?”

      我默了默。
      其实我不是看出来的,我是诈出来的。她的衣裳确实是逾制了,那织锦的花纹一眼便可以看得出是上用之物,我见过数次。至于明珠,我见她如此珍而重之地戴在中央,想是她爱重之物,索性诈了一诈。
      她身上逾制的物件太多,连自己都心虚得不得了。

      一想到冉氏女,我的心情总会变得极为复杂。
      没有走进宫廷,当然是一件很好的事情。然而,她以这样的缘由被打发回周国去,给周王带来巨大的麻烦,她是否仍会如从前一样备受宠爱,做骄矜的贵女?
      我不知道是不是害了她。

      继而我又想,我是不是已经无声无息被宫廷生活所影响,在尚不知情的时候,害了很多人。
      就像徐琅。他如今越来越像一个君王,时而令我生出畏惧之心。

      胡姮见我走神,便摇着我的手臂晃了晃,“娘娘,臣妾还等您解惑呢。”
      我差点忘了她,只好随口编出一个理由搪塞她,“在宫中见得多了,便能很快地分辨出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的语气,简直堪称斗志昂扬,“臣妾的父亲乃是兰台御史,上谏君王之过,下举臣属之失。他对臣妾说,礼法,是维持法度的根本。臣妾必将礼法牢记于心,绝不容自身有半分闪失。”

      我忍不住觉得头疼,一边想着,她的父亲到底都教给她一些什么;一边又想,她与郑婵一定很聊得来,原来当日之事,竟是两人缘分所系,真是十分巧合。

      在宫中,时光的流逝似乎格外快些,一转眼,胡姮入宫也有数年了。
      她这些年常与陆宜往来,在外人眼中,就是颇得皇后宠信;太后对她敢于直言一事也颇有耳闻,与我笑称,“这是个心思单纯的好孩子”,遂有了太后的首肯。即便宫廷之中,偶有因她的直言而心生不满的人,也因这两尊大佛的庇佑,不敢对她说什么。时日久了,发现她是对事不对人,今日讽刺了你,明日就能和你亲亲热热地说话,也实在与她气不起来。

      唯独徐琅,再说不出胡姮也很好这样的评语。

      并非我多么维护徐琅,而是实在有目共睹,他算得上是一位不错的君王。这些年,在治国理政上,他从未出过任何纰漏,爱惜人力,重视农时,敬奉宗庙,孝顺太后,常修德行。
      在后宫里,他更是无可挑剔。这本是可供他率性而为的后廷,但他一向甚少偏私,处事严明而公正,与皇后陆宜做一对举案齐眉的天家夫妻。

      是以我们默契地对他偶有的小小任性视而不见,容许他有可以放松片刻的一憩之地。
      唯独胡姮在这一点上不怎么懂事。

      我亦并非偏私胡姮,而是她这个人实在让你无法记恨。因她劝谏的姿态太过诚挚,从她的眼睛里,能见得到可称之为理想的执拗。她若是个谏臣,一定是个胆敢以头碰柱的死谏之士。偏偏她说的又都很正确,让你连反驳也很困难。

      我每每见她如此,总想发笑,笑到她不明所以,什么也说不下去。
      徐琅显然学不来我这种应对方式,常被她逼得无可奈何,发怒又很不至于,最后总是发展到一立一跪的对峙局面,气得他拂袖而走。

      我们也时常劝她,“与陛下不要这样较真。”
      她说:“我没有嘛。我只是说几句话,陛下就不高兴了。”
      谢蕴便问:“那你都说了什么呀?”
      胡姮:“没有说什么呀,无非是我父亲常说的那些嘛。”
      我忍不住扶额,“就是那些话,才要少说一些呢。”

      兰台御史固然有讽谏君王之失的职责,自古君王也以虚心纳谏为一桩美谈。
      然而,御史台所奏,并非每一篇都具备可供一观的价值,其中不乏滥竽充数,落在徐琅的眼睛里,则很像是故意找茬。譬如“陛下您今天戴的冠歪了一些”或者“陛下今天走动的步子太大了”这类的内容,对于一位御宇八年、积威已深的皇帝来说,实在可有可无。若由御史台上奏,尚可自我安慰,这是他们的职责所系;若常常由一位后宫妃妾挂在嘴边,那实在是……

      我快要笑出声来了,被陆宜飞来的一个眼神止住,又端正了身姿,不给胡姮发挥的空间,“你要记得,你是后宫的妃妾,不是前朝的御史。”
      胡姮有她转不过弯的直脑筋,“可是,恕臣妾冒犯,皇后娘娘亦时常规劝陛下。”

      谢蕴比我要心直口快一些,她忍不住,“娘娘那是在大是大非上规劝,可没像御史台的那些人一样,整日盯着陛下的衣冠和绶带看。”
      胡姮便用不赞成的眼神看着她,“君子衣冠,不容有失。”

      谢蕴听不得这些酸溜溜的话,当着陆宜的面,也不敢太放肆,似乎忍得很难受。

      安璧……安璧一向有一些淘气的急智,笑眯眯地问她:“可是,你要陛下对你怎样衣冠整齐呢?”

      她的话让我们忍笑忍得很艰辛,也终于让胡姮红着脸低下头去,不再言声了。

      胡姮大抵是这样一个人,虽然时而刻板了些,比有些腐儒还要迂,却也不失可爱,常常令我们发笑。
      且她年纪最小,大家又都很疼爱她,很乐于维持她这种有趣的秉性。

      景元八年,徐琅最小的妹妹南阳长公主将要嫁人。

      他的兄弟很多,但姊妹并没有几个。庆隆之变后,他的胞姐颍元公主、吕妃的东安公主和宁昭仪的体元公主获罪贬黜为庶人,也早已经不在人世。如今,他的姊妹中也只剩下陈郡公主和南阳公主了。陈郡公主在庆隆一朝便已成婚,这些年仍然养在宫里的,则只有南阳长公主一个。
      徐琅这个人一向顾念亲情,南阳的年纪,又仅比太子大了三岁而已,他很难不疼爱这个小妹妹。

      公主成婚,按制是有一套标准的,但他有意给南阳一份特别的体面。礼制之外,他要陆宜与几个司掌礼仪的女官一起,议出一份不那么逾制的优待来。
      陆宜便叫上我和谢蕴一同商议此事。

      谢蕴忍不住悄声抱怨,“既然已经是特别的优待,又怎么会有不逾制的说法?”
      我亦说:“其实,这件事很应该交由奉常和宗正共议的。”

      陆宜坐在上首,任由各表各的意见,始终稳如泰山。等我们说完了,她才笑说:“你们想到的,本宫也都已经考虑过了。陛下的意思是,由着前朝来议,指不准议到什么时候,末了再驳了回来,平白浪费时间。便要我们先议出一份章程来,再去请太后老娘娘的旨,想来也无人能说得出什么。”

      我忍不住笑了一笑,平声说:“陛下圣明。”
      陆宜大抵是听出我话中暗含的讥讽之意,便对我说:“贵妃,你素来与老娘娘亲厚,请旨的差事,便交给你了。”
      我又是忍不住笑了,这回是对她存了几分谢意,“娘娘圣明。”

      这怎能称得上一种差事,她是直接将这份巨大的人情拱手让给我。
      不好空领功劳而不出力,我思索了片刻,主动说道:“南阳长公主位比诸侯,食邑俸禄,已是加无可加的尊贵。若是想再给体面,也能在仪典之上做文章了。”

      陆宜赞同地颔首,“不错。公主嫁娶,按例得服锦绮罗縠缯,采十二色,重缘袍,已无可加。本宫的意思,是遵照皇后的步摇形制降再上一等,作为公主出嫁的装饰。”

      我与谢蕴对视一眼,确信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不赞同的颜色,便开口道:“娘娘,这不太合规。逾制至此,实在不是好预兆。”
      谢蕴紧跟着说:“依臣妾所见,便赐一份准用翡翠的体面,也很不寻常了。”

      陆宜沉思片刻,不说准与不准,只是教我们与女官一道再翻阅历代记录,取一份折中的特例。

      这是费时费心的活计,我们逐渐都有些疲惫,到底在这天落日之前议出的结果。
      谢蕴近来很受宠爱,眼下止不住抱怨之声,便大着胆子说出口,“当真应该让陛下亲自来做这件事,折腾咱们算是怎么回事!”

      听到她的话,我心里实在十分赞同,口中却尽量含蓄地表示,“陛下是圣明天子,有朝务要顾及,这些宗亲的家事,交给后宫处理,已经足够了。”
      倒是陆宜挑了挑眉,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提醒我,“贵妃,慎言。”

      因为这件差事,我们的心情实在都不是很好,各坐在一处,静静地不说话。
      这时候,宫人引着胡姮进来了。她踏进来,本想行礼,发现我与谢蕴也在,一时惊讶地咦了一声,动作也停滞了。

      她的到来和这份有趣的反应使我们笑起来。
      陆宜招了招手,要胡姮坐到她身边去,我便起身收拾散落在矮几上的纸张。

      胡姮不是会乱问乱看的性子,或许是不经意瞥了一眼,而后定住了。
      陆宜问她:“怎么了?”
      胡姮犹豫着该不该说,纠结了一会,还是张口,“娘娘,这上面写的……”

      我深知胡姮秉性,倘若此事被她得知,这丫头指不准掀起多大的风浪来,便想着揭过此事不提,故意笑说:“你倒是什么都要问上一问了?”
      陆宜这时捉住我的手腕,也对我笑,“贵妃,这不是该由你来做的事情,先放下吧。”

      我愣住,凝目观察她的神情,猜测她的意图。
      而她始终是像一株盛开的莲花般平和地笑着,从她的脸上,我看不到分毫端倪,只听她对我说:“不必忙碌。”又将那张写满了超过规制的仪典安排递给胡姮,“早晚都是要知道,不如你现在看一看,可有什么缺漏?”

      胡姮口中称谢着接过来,眼神从不解到惊愕,她很快反应过来,“娘娘,这是……南阳长公主的成婚之礼吗?”
      陆宜颔首,“正是。”
      胡姮的脸色变得很复杂,“可是,这显然逾制了呀。”

      陆宜自她手中收回了那份草稿,“这是陛下的意思,要给长公主一份特别的体面。”
      胡姮皱起眉,“这不是在胡闹吗?”

      我提醒她,“胡昭仪慎言。”

      她执拗起来,不肯听我的劝,只是问陆宜,“娘娘是最重礼制的人,怎么这样纵容陛下胡闹?”
      陆宜笑了笑,“礼制之外,也有人情。陛下一片爱惜妹妹之情,本宫身为皇嫂,怎能驳斥?”

      她的这句话令我皱眉。这话里即便真有几分真心,可经她这样一说,只会激起胡姮的气焰。
      胡姮不算是愚笨的人,但她心中实有几分执念。执念深重之人,则很容易被利用。

      她果然走进了陆宜的圈套里,“臣妾请娘娘请陛下前来!臣妾要当面同陛下分说。”

      陆宜凝视她片刻,提醒她,“胡昭仪,你当注意你的言辞。”
      她起身向陆宜行了一礼,“礼仪是国之大事,臣妾不能不提。”

      于是陆宜当真派人去请徐琅。

      徐琅到时,显然有些迷茫,因为陆宜主动请他到万方安和来的次数,几乎是屈指可数。他大抵以为有什么非他不能解决的急事,仪仗从简地过来了。
      甫一进门,胡姮便扑过去,跪在他身前,那动作利落到让我看来都觉得膝盖发疼。她却一无所知似的,口中说过问安的话,便执拗地跪在原处不动,挡住勒徐琅的去路。

      这回,别说徐琅,连陆宜也被她的动静惊到了,连表情都不能维持住。她的动作幅度很小,但我眼角的余光还是扫到,她是看向我了的。

      我呢,我只觉得一个头快变成两个那么大。因为徐琅也在第一时间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
      我很想告诉他,陛下,皇后娘娘、您的发妻、您后宫的主人正在我的身边呢,即便您想寻求帮助,也应该找她。况且,您自己惹出来的麻烦,若是个有担当的男儿,应当自己面对。
      然而,我当然是不敢说这些话的,正思度着该如何开口,胡姮这个急性子,已经忍不住地开始说她的谏言了。

      她的姿态永远都那么端正,口吻永远都那么严肃,神情永远都那么坚定,让人面对她时,气势已经不自觉弱了三分,何况她的话又总是入情入理。

      她说:“国朝立朝之基,一则曰孝,一则曰礼。故礼尊尊贵贵,不得相逾,所以为礼也,非其人不得服其服,所以顺礼也*。而今陛下只因一己之私,弃礼而不顾,实是不顾立国之基。须知礼崩乐坏,始于微末,若他日人人逾礼,尊者不尊,卑者不卑,那么天子的尊严何在?”

      她这一番话不可谓不重,与我当年用来指责冉氏女的言论,虽有异曲同工之处,却绝不可等量齐观。
      所幸徐琅还没有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只是垂目与她对视,好像有点被她吓到了的样子。

      我赶紧趋步上前,在他开口之前,先说:“陛下交代的事情,我们已经商议好了,请陛下过目。”

      大概我这句话反而提醒了他还有这样一件事,也使他立刻想清楚,胡姮为何忽然又开始发表这样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言论。他露出恍然的表情,“原来是因为这件事。”继而失笑,“你的父亲在前朝有说不完的谏言,到了你这里,也并不比他更少。”
      从他说话的语气听来,并没有什么恼怒的迹象,他似乎只是觉得好笑,还有一些无奈。

      但我并不敢就此相信事情会像水滴匿入池中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弭。
      胡姮的性格更是和水没有半点关系。

      她果然在添柴了,“臣妾虽是陛下的妃妾,也是陛下的臣民。假使陛下有所过失,应当进谏。”

      这一次,我抢在徐琅说话之前开口了。我用不高不低的声音斥责她,“你也知道你是陛下的妃妾。胡昭仪,如今你的姿态,可还有半点身为妃妾的柔顺吗?”
      谢蕴这时也忽然走上来,很自然地抱住徐琅的手臂,将他拖至一旁,撒娇般的说着,“哎呀,陛下!您到这边来看看……万方安和的花都开得很漂亮呢。”

      真是非常苍白的借口。好在徐琅被我们堪称反常的举动扰得头脑发懵,竟也被她支了出去。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眼看着胡姮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便替她向陆宜福了一福,“臣妾代替胡昭仪谢过娘娘。”
      陆宜的表情也并不是那么好看,她摆了摆手,语气里有些疲倦,“罢了,也是本宫不好。”

      我原本很气她拿胡姮当枪使,故意诱她做出头鸟的行为。现在看来,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个讲起话来十分缜密的机灵姑娘,脑袋并没有那么灵光。——方才定是她向谢蕴使了眼色,否则这当口,谢蕴想不到要移开徐琅的注意,端看她情急之下编出的糟糕借口,就可见一斑了。

      只有胡姮没有明白。
      我扶她起来,好气又好笑地问她,“膝盖疼不疼?”
      她摇摇头说:“不疼。”

      不疼就好。
      我又说:“你入宫也有三年了,我们与娘娘也教了你无数次,直言敢谏是好的,但你要分清时机和方式。像你这样直愣愣地跪劝,是最下乘的手段,换一位脾气暴躁的君王,直接将你拖出去赐死也不是没有可能。你的性命只有一条,你不珍惜它,没有人能替你珍惜。”

      胡姮若有所思地沉默着,我希望她是真的在思考我说的话。
      陆宜叹息着说:“贵妃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你好。胡昭仪,你就回宫去好好想一想这些话,等想明白了,再来向本宫请安。”

      这相当于变相的禁足,但我知道,陆宜也是为了她好。
      胡姮该想明白,她的性子,纵使我们肯纵容她,在徐琅面前也应当收敛。

      于是,那一天来到万方安和的两个人,大抵都处于一种云里雾里的状态离开的。
      一个被谢蕴缠着去御苑看花,一个被陆宜身边的女官亲自送回宫里。

      唯有我还立在万方安和殿当中,忍了又忍,还是开口说道:“娘娘与陛下,当真是一对般配的天家夫妻,令人艳羡。”
      陆宜当然听得出我在指责她,也听得出在这件事情上,我亦不赞同徐琅。她也很无奈,“本宫知道你气什么,本宫应当劝止的。本宫会去劝止的。”她停顿了片刻,似在自言自语,又像是想要对我解释,“我只是没有想到……”

      她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但我早已经猜到了。

      后来,陆宜当真写了一份笺表。
      她是怎样写的,我并不知情,徐琅是怎样回复的,我也无从得知。

      南阳长公主的婚典,最终还是依照她应当享有的礼制举行了。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后宫糟糕透了,它已经吃掉了所有人,连同骨头一起吞入腹中;
      有时候,我又忽然发现,原来还有些许残存的良心,是由黄金锻造而成的,侥幸逃脱被吞噬地下去,藏在漆黑的夜色里,需要你细细去找。——不单单指胡姮,或许,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如此。

      经此一事,徐琅好像有点怕胡姮了,并不再说“像胡姮这样就很好”的话。提到她,徐琅总是露出非常无可奈何的表情,并不怎么想谈她,却也并没有刻意去打压她的性情。
      而胡姮的个性,也多少有所缓和,很多话还是直接地说出口,只不过次数不那么多,言辞也并不如以往激烈了。

      这种改变,对她来说应当是一种好事。
      她总算领会,在宫廷中生活总是要有所讳饰的。然而她真实的性情毕竟还潜藏在她的心里,使她没有彻底地丢掉自己。
      这已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

      胡姮最后一次以那种格外执拗的姿态面对我时,问了我一个问题。她说:“为什么同为陛下的臣属,同样的事情,朝臣劝得,‘臣妾’却劝不得?”

      我说:“因为身为后宫的妃妾,我们并不应当承担劝谏君王的职责。这是前朝的士大夫应当做的事情,他们做得不够好,却把错处丢给我们这些仰赖陛下生存的妃妾,以‘狐媚惑主’作为掩饰他们无能的借口。然而,他们在前朝进献忠言,即便触怒君王,终究会留下一个可堪传世的清白美誉。到了后宫,你还学那一套的话,只会是忤逆君上。你的生死只在君王的一念之间,没有人会记得你。”
      我轻声地叹息,“没有人会记得我们这样的人。”

      那是我最后一次,与她谈论这个话题。

      ·

      直到如今,胡姮也没有丢掉她的棱角,只是被包裹的更好了,我说她如今除了“得理不饶人”,还很有几分“胡搅蛮缠”。
      这当然并非赞颂,她却一并笑纳,再摆出一副懒得与我争论的样子,对我说:“娘娘,我现在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你懂的道理,我也懂了很多,你还是不要想着在口舌之争上能胜过我了。”

      当然,她毕竟是御史的女儿。
      我笑了笑,在只有我们二人的温暖宫室中,在思绪越过辽阔的时间之河后,仍旧以调笑的语气重提一个问题,这是我从没有得到真正答案的问题,“那时候,让你看不惯的事情,陛下当真做得尤其多吗?”

      胡姮也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很爽朗地大笑起来,“我以为,你这么聪明的人,早就猜到了。”
      我没有猜到,她并不失落,反倒有几分洋洋得意,手里捧着才端上来的一杯茶,也陷入回忆之中,“陛下哪有那么糟糕呀,那些服饰礼节的事情,我难道不知道只是吹毛求疵的小事吗?我只是,只是那时候还很倾慕陛下,却并没有什么能讨得他喜欢的才能,只好用这种拙劣的方式引来他的注意,让他起码不要忘记我。”

      我听得瞠目结舌,“当真是没有看出一丁点。”
      她很做作地娇羞起来,“第一次见到陛下,他真的很像是在英雄救美嘛。”

      我想提醒她,我问的并不是她为何会倾慕徐琅,但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只是随着她的话问下去,“那后来呢?”

      “后来?”
      胡姮又因为我这个问题而大笑起来,像是忽然发现,她一直以为十分聪明的人,也不过如此,“后来呀,我忽然想起来了,英雄救美的——分明是娘娘您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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