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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明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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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今是万方安和的常客了,或者说,我如今是张娴的座上宾了。
年轻那会,她是不怎么同我单独往来的。明明姊妹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是一样和我说说笑笑。等到我去武陵春色拜访她时,即便不曾闭门谢客吧,也显然是在敷衍,或者说逃避我。
我困惑了很多年,不明白她待我何以有两张面孔,她绝不是心口不一的人。
直到她成了皇后,我才逐渐地了解其中的缘由。
张娴做皇后的风格,实在与孝懿、惠仪两位皇后大有所异。
孝懿皇后做了十七年的皇后,对待众人,几乎是无微不至地关怀。从我进宫开始,没有听到有人说她一句不好。宫里的人提到她,都是感恩戴德。有时候,张娴对她说话的语气似乎有些异常,然而张娴这个人,总能把怨怼的话也说得冠冕堂皇,我并不能清楚地分辨出赞美和讥讽。
惠仪皇后则是入宫后就跟随孝懿皇后料理后宫的事情了,像是后者一手调教出的徒弟。她自己在当了皇后之后,也是处处遵照孝懿皇后在时的先例行事,逐渐的,越来越像第二个孝懿。
张娴才不管这些,她无心做贤后,也无心名垂青史。做好她份内的事情以后,她总是很懒怠,对很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致。
就拿“晨省”这件事来说吧。向皇后请安,是后宫妃妾的义务,接受妃妾的请安,则是皇后的义务。因此,除去极其恶劣的天气,她会尽早晓谕后宫不必行参拜之礼以外,只要不是她病得无法从床上爬起来,从没有荒废过晨省。但是,晨省结束之后,若非遇到“皇后娘娘不肯接见我就一头碰死在万方安和宫前”的重大事故,见到她变得很难,一应的日常事务都由女官们直接负责,在特定的日子里上报给她。若有疏漏,她再下令整改。
奇异的是,这种无为而治的状态,竟然也长时间地维持了后宫的平稳。
最开始,我以为是她自信手腕高明,可以不动声色掌控局面,故而有意宽松,好使心怀歹意之徒自己露出马脚。
我还因此奉承过她聪慧过人,却被她大肆嘲笑一番,并声称,“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故意不寻找围栏的漏洞,等羊群从此处倾巢而出了,才开始补救。”
后来,我才意识到,她这种放纵其实是对权力的一种小小的反抗。好比“既然你们都认为握紧手中的权力才是最佳,那么我偏偏不在意它”这样的心态。
我既为自己能看穿她这种心思而志得意满,也为不明白她为何有这种想法而满头雾水。但是,我又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管理后宫的能力,对她有着盲目的信任。从一颗明珠开始。
总之,张娴就是这样一个令我又爱又恨,但还是爱更多一些的人。
是以,当陆嫣的放肆扰乱了后宫安静多年的静潭之时,我最担心的不是张娴。
而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
说来,对于陆嫣入宫这件事,张娴和我都是不赞成的,理由很简单,我们不希望有更多的人踏入这座已经日渐沉寂的宫廷了。
至于陛下的圣誉……说实话,朝臣是不会干涉一位御宇二十八年的皇帝的后宫生活的。只要陛下没有鬼迷心窍到因格外宠爱哪个妃妾,为了扶持她的儿子而产生改立太子的意图,朝臣们便不会说出什么话来。毕竟,先皇年近六十仍在临幸宫人,而陛下的后宫,已经有将近十年不曾有过新人了。相比之下,今上实在可以称得上是修身养性。
除此之外,我对陆家这等妄图利用女儿换得利益的歪心思,感到非常不齿。
陆家实则是个庞大的没落世家,自孝懿皇后薨逝之后,再没有出过什么出色的人物。倘若不是顾及这是太子的外祖家,陆氏一族早就该销声匿迹了。
张娴亦很不齿,她比我看得还要清楚一些,“无非是算准了陛下为了不使前朝疑心太子的地位是否稳固,必定会对陆家宽容相待,才胆敢送女儿进宫来。”
我想了想,说道:“其实,如果他们真的想靠姻亲而维护家族的存续,倒不如将陆嫣送到东宫。”
张娴看了看我,又露出那种显然是在嘲讽我太蠢的含蓄微笑,“瞧你说的,太子妃哪有我这么好说话。”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消化她的话,因为即便这句话的意思非常明显,但我还是瞠目结舌地问她:
“你的意思是,他们会认为你比太子妃更好对付?他们会认为,一个在后宫生活了四十年的人,是个简单的人物?”
张娴的笑容里不带有任何情感倾向,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我毕竟已经老了,况且一直没有孩子。你知道这在旁人眼里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是一个随时会被新宠替代,并且没有任何倚仗的皇后。我的一切都来自陛下,他可以将皇后的宝座给我,也可以随时夺走。”
她正在调试琴弦,眼下似乎调准了,随意地拨弄出一段不知名的曲调,继续说着,“只不过,陆家似乎不太了解我们这位陛下的秉性。”
她的这番话令我沉默。
谈起识人论人,张娴从来没有出过错。她对陛下的了解,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多。
面对年轻鲜妍的面孔,她拥有无数劣势,唯一的胜算只在陛下的一念之间。这也是她必胜的原因。陆家怎么会没有想到,陛下既然会因顾念孝懿皇后的旧情而宽待陆家,那么就一定会因为这份青梅竹马的情谊,而善待张娴。
何况,她给陆嫣的全部惩罚也不过是“闭门思过,抄经静心”。
这样的惩罚,换在先皇乃至孝懿皇后在时的后宫,甚至算不上惩罚。只有张娴会使用这种含蓄的手段,再挖空心思地去改变她,使她能尽早适应后宫里的生活,不至于哪一日便葬送了性命。
张娴常常说:“虽然我们这位陛下极其仁慈,但他终究是皇帝。”
谨言慎行,是对一位皇帝的敬意。
张娴去惩罚一个人,并不单单是为了展现皇后的威仪。她当然也关心后宫的秩序,故而一直苦心孤诣维持着后宫的平稳。然而秩序之下,她实际上更关心人。
这一点,也是我后来才发现的。
此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用一眼就发现一颗明珠是逾制之物这件事,使我对她充满崇拜。那时候我还很听信用以约束尊卑的礼仪之道。
后来,张娴才对我坦白,那只是她胡乱一说诈出来的真相。
我当然很为此震撼,枉我盲目视她为偶像那么久,立志让自己修炼出这样一双慧眼。
张娴只是笑笑,“谁让你那么笨,别人说什么你都会信。”
我气不过,也存了一些侥幸之心,追问道:“既然那珠子没有逾制,她为什么怕成那样子?”
张娴沉默着,像是在回想那一天的情景,良久,才叹息着对我说:“其实我一直都很后悔。”
她很少会向他人坦陈内心所想,忽然听她说这样的话,我反而愣住,“为什么?你不是一直说,如果不必进宫,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吗?”
她先是因我的话失笑,点了点头,“这当然是不错的事,可是……不应当以那样的方式。”
我有点记不清楚细节了,便问她,“什么样?”
她又问我:“你还记得陛下对她说了什么吗?”
我当然不记得。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我没有那么伶俐的脑袋。
张娴大概早就猜到了,她不是为了要我回答才问,已经自顾自地说下去,“陛下说,‘你替朕问一问周王,此等夺目的明珠,周王宫中还有多少颗呢?’”
我知道,张娴在很多事情上的洞见远胜于我,譬如这件事,“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妥吗?”
接下来的话,张娴是在确认过内殿之中,除我们以外并无他人,才说出口的。
“这句话,与直接问周王‘你是否有不臣之心’相比,也只不过是委婉和直白的区别。或许是见微知著,周王已经不满足屈居周国一地,竟然胆敢大肆使用逾制的物件。那么这是对他的警醒。也或许只是周王宠爱妻妹,格外给她关照,才赐她周地盛产的用以进献陛下的明珠。那么你可以说他糊涂,也可以说冉氏轻狂,但他绝不至于因此得到君王如此严厉的敲打。”她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寻找最恰当的表述,“不论是哪一种缘故,冉氏都会因这一问被周王迁怒。她只是一个没有经历过什么风波的娇女,无故责打女官是错,喧哗云台也实在不体面,然而不至于,远远不至于。这一句不留情面的问话,足够毁掉她的一生。”
“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一颗逾制的明珠。而点出这颗明珠逾制的人,是我。”
这是我从没有想过的,这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的。
她的话令我不寒而栗,我忍不住追问:“娘娘……你知道她的结局如何吗?”
张娴摇了摇头,“周国距京城有多远,一个并非宗亲、也并无任何特别的建树的女子,她的结局如何能传得到我的耳中?”
她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地攥住矮几的一角,咬着牙说出一句话,“陛下或许能够知道,但这已经不是他会关心的事情了。”
她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这应当不是出于恐惧。她已经熬过了会因恐惧这一情绪,而带来内心强烈波动的这一阶段。
她在说这些话时,没有片刻的迟疑,有的只是担心为人所知的谨慎和小心。
她的颤动是因为激动,亦或是悲哀。
我听到她低声的呢喃,那声音低到像是从牙齿的缝隙里钻出来的,“徐琅……他在那时,就已经如此不留情面了。”
我没有想到随口一问会换来这样的感叹,不由得大为震撼,也低声地劝她,“可是,你与陛下青梅竹马,他待你总是很好的。”
张娴却忽然地笑起来,笑声从喉咙里被挤压出来,声调变得像是在哭。
她盯着眼前的一片虚空,近乎是一字一顿地说着,“那又如何。他会放我出宫去吗?我难道真的胆敢出宫去吗?”
我屏住了呼吸,亲眼见到这个一向娴静婉约的女子,面容变得有些狰狞的时候,居然没有因她如此善于隐藏真实的自己而倍感恐惧,反倒产生了浓重的无力感。
原来,备受陛下信赖的贵妃娘娘、皇后娘娘,也潜藏着这么多恐惧。还有怨怼。
后来,我开始能听得懂她口中哪一句“陛下圣明”里面,含有微微的嘲讽;又是哪一句“陛下圣明”里,藏着她的不安和畏惧。
她那么多千回百转的情绪,说到最后,只剩下一句句的“陛下圣明”。
她其实没有那么相信情分,所以她才会在陆嫣没来得及酿成大错的时候便尝试去改变她。如果,走进这座宫宇是陆嫣难以逃脱的命运,那么起码要好好地活下去。
你的性命,如果你自己不去珍惜,没有人会替你珍惜它。
这是张娴给她上的第一课,也是给我的。
至于张娴,我渐渐地懂了,她也是一颗明珠。
一颗被皇帝摘在手中的,张家的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