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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六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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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应宫的陈设一如往昔,没有丝毫的变动。
这固然出自于徐琅的命令,更多赖我素日的耳提面命,方使尘封十数载的瑞应宫整洁如旧,仿佛这里的主人从未离开。又或者仅是趁天色尚早,兴致也颇好的时候,去往宫院中的花园里散步。
而我落座其中,心知再也不会等到任何人回来。
如今,我才是瑞应宫的主人。
最初迁居此处的那段时日,我总是不适应。晨起时,看着熟悉的布局,分毫不改的陈设,鼻端萦绕着雪中春信的香气,好几次,我在朦胧之间询问春溪,“老娘娘还没有起吗?”又或是,“谁在服侍老娘娘?”
次数多了,春溪吓得不行,泪流满面地跪在我跟前,求我看看太医。
我则因她的举动哑口无言。
不怪她这样怕,毕竟我也已经上了年纪,又是整日胡言乱语,凭谁也会担心。我只是温声宽慰她,“不碍事,只是梦到了老娘娘而已。”
听到我这样说,她却哭得更厉害了。
我也反应过来,频繁地梦到已故之人,当然不是什么好兆头。于是我只能失笑着请来太医令,同时宽慰她,“你不要怕,我还想要舒舒服服地再活上几年。”
国朝以孝治天下,太后在无形之中已成为这个国家最尊贵的人。新帝不是我的儿子,他的成长甚至没有我哪怕一分一毫的参与,但他仍然对我非常孝顺,近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这当然是因为,他的父亲在晏驾前留下了“朝廷庶务,有殊不决者,可以听皇后言”这样的遗命;也是因为在我成为太后之后,并没有真的去干涉新帝的任何一项决定。
唯一的要求,只不过是希望胡姮不要遵照旧例,搬到先皇妃妾所居住的北苑中去。我想留她在瑞应宫陪伴我,一应份例自瑞应宫出。新帝无有不应。
对于徐琅直到崩逝之前,都还惦记着我这件事,我很难不感怀于心。然而,某种程度来说,这句遗旨的存在,一度使我陷入很尴尬的境地。
我毕竟不是新帝的生母,新帝也不是十七八岁的孩子,事事都要听从母亲的教诲。
于是我对新帝说:“先皇信任我,临终前委我以大任。其实我已经老了,只有他还觉得我年轻。我的头脑已经跟不上朝廷的变动,实在无法为你提供什么建言。这已经是你的江山,想要做什么就只管去做好了。”
这就是我的表态。虽不知他是否满意,但我已经不想做更多的事,来证明我并没有什么企图心了。
在宫里活了一辈子,如今终于到了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步,我要活得自在些,就像胡姮说的,“做个任性的老太婆”。
不过,在看到新帝与太医令一同走进瑞应宫的时候,我想,我的表态大抵还是得到了他的信任。
如今不应当再称他做新帝了。今年元月,本朝正式弃用先皇年号,改元同安,是为同安元年。这个从太子长子到太子再到嗣皇帝的青年人,也终于可以被毫无争议地称为皇帝,称为陛下。
景元年间残存的令我感到熟悉的一切,在短短的一年里,就快被抹去全部的痕迹。
鎏金兽首香炉里,一线香烟袅袅升起,随着皇帝拜下的动作,那香气被吹散,又纷纷扑到我面前来。
我情难自禁地深吸一口气,才露出笑容,“皇帝,请起身吧。”
他起身,身后跟来的太医令随即走上前来,替我把脉。皇帝坐在一旁,静待太医令诊断的结果。
太医令很快得出结论,分别向我和皇帝揖礼,“禀老娘娘,禀陛下。”随后面对我说,“您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这些天神思不宁,只要适当地服用一些静心凝神的汤药,便可大安了。”
皇帝便命他下去留方配药,又关切地问我:“母后因何神思不宁?可是身边人服侍不周的缘故?”
他的话令殿中的宫人乌泱泱跪下去一大片,沉默地伏身请罪。我忍不住叹气,“不是他们的错。我一住进瑞应宫,就格外思念老娘娘,原以为时日久了,就习惯了。不料前日偶得了一卷老娘娘手书的长卷文赋,这两日,又频繁地梦到她。”
皇帝便露出感动极了,又羞愧极了的模样,垂下头去,“母后纯孝之心,我实在不及万一。”
我已经有些疲倦了,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淡了些,口中还是说:“即便我不懂得政务,但先皇在的时候,我时常在其身侧服侍笔墨,也知政务繁忙。你有心来看我,已经十分孝顺了。皇帝也当注意自己的身体。你的身体,事关天下万民。”
听了这话,皇帝连连称谢,再三关怀了我的身体,细细过问了我近来的饮食起居,并叮嘱宫人们“务必悉心服侍”,才终于离开了。
我才闭上眼睛,想靠着软塌小睡一会,便听见屏风后头传来一声笑。那笑声里有点幸灾乐祸,但更多的是无意中窥见了滑稽场面后的窃喜。
胡姮从后面绕出来,径自坐在我身边,“想不到你还有今天。”
我当真是有点累了,没有理会她的话,只是笑一笑做回应。
都怪她。早起到我的宫中坐了半晌,到了晌午开始犯困,又不肯回到自己的宫室里,我便让她到我的寝殿里休息。结果好心没好报,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转醒,胆大包天偷听了我和皇帝的对话,又来嘲笑我。当真可恶。
我没理她,她竟还有些意犹未尽,继续说着,“不是来你这里尽孝吗,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我睁开眼睛,要笑不笑地看着她,一则是提醒她慎言,这宫廷毕竟还是皇帝的宫廷。二则,“我把他想听的,也想让别人听的话都一口气说完了,他当然就走了。”
胡姮被我盯得心虚,低头拨弄我摆到一半的棋局,我拦她不及,已经被打乱了,却还听得她胡言乱语,“你这个太后当的也够累。今日换成孝懿皇后,母子之间绝不会是这样的光景。”
我白她一眼,“当然,陆宜是他的生母。我是什么,没有一日尽到母亲的职责,他尊奉我为太后,尽可能满足我的要求,三不五时还来看我,问候我的身体。他待我已经很好。”
胡姮却撇了撇嘴,“以你当日在茹古涵今不顾安危说出的话来论,他很应该深谢你。”
提起当年的事,我便想到陆宜,难免有些怅然,便要她别再说了。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天家母子,做到今日这份上已经很好。”
胡姮却说:“先皇与老娘娘的感情就好得很。”
我笑她年纪大了,脑子也跟着不灵光。我明明对她讲过那么多旧事,她已深知老娘娘母子共经的风风雨雨,竟还会有此一叹。
“老娘娘与先皇的情分,自然又另当别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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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回想起来,我在刚刚入宫的那段时间,做得其实不算尽善尽美。尽管我已经处处留神、事事小心,到底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难免有所疏漏。
多亏那时还在做皇后的太后娘娘肯护着我,教了我许多处世的道理,我才得以平安地在宫廷中长大。
那时候,我年纪虽小,却因为父亲叮嘱我“进了宫里,就是代表着张家,切不可丢了家里的脸”的这句话,每日都早早地爬起来去向皇后娘娘请安,服侍她起身梳洗。
我年纪那么小,端茶递水的事情,即便我肯做,宫人也不会放心交给我。我便捧着丝绢候在一旁,等皇后娘娘要擦脸就赶紧送上去。
皇后娘娘就对我笑一笑,接过去擦了脸送回我手里,又是对我笑一笑。
她总是特别温柔,笑得我的心都化了,想着,虽然这个皇宫实不是一个好去处,但皇后娘娘是极好的。
我也在妃妾们给皇后娘娘请安时跟在她身旁服侍。
前朝的后宫虽然风波迭起,斗争不休,但娘娘们对我这个无关大局的小女孩还是很怜爱的。毕竟她们中的大多数,不是没有孩子,就是孩子已经出宫建府了。有孩子的娘娘,看我的年岁与自己的孩子相差无几,也并不讨厌我。
有一次,我和往常一样,站在皇后娘娘身旁,听娘娘们絮絮地说话。
屋子里暖暖的,香炉中燃着一团雪中春信,那是一种令人想起雪后暖阳下的梅花的香气,清甜而温暖。站着站着,我就听不到娘娘们在说什么了,反倒是想起今天早晨皇后娘娘赐的点心。
我并不常与娘娘一处用饭。
这并不是因为她不喜欢我,反倒是她疼惜我,怕我和她一起吃,就只顾着服侍她了,所以才让我自己吃。但是娘娘每天都会在她的菜里挑出几样给我,有时候是她喜欢的,有时候是她以为我会喜欢的。
娘娘今天早晨挑给我的点心就很好吃。
我正回味着香甜的点心,就听到一位娘娘笑得很开怀,用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的语气说着,“娘娘您看,小娴困得要昏过去了呢!”
听到我的名字,我忽然一个激灵,腾地一下站直了身子。这是身体自然而然的反应,我的头脑其实还没有清醒,只是呆呆地看了看说话的娘娘,又看了看皇后娘娘。
我看到皇后娘娘也正以心疼的眼神看着我,她低声吩咐身边的女官带我回去休息,怕我不肯,又搂着我的肩膀哄了一句,“好孩子,回去睡吧,等会再来本宫屋里陪我读书。”
我点了点头,跟着女官姐姐离开了。
隐约的,我还听皇后娘娘说着,“……不要拿这件事逗她,这姑娘脸皮薄又爱面子,可别把她给吓哭了。”
更多的就听不清楚了。
我当真迷迷糊糊地回到住处去,睡了很久,亦很安稳。翻身坐起的时候,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懵然。慢慢的,脑子才重新动了起来。
等我意识到自己在晨省时,当着各宫娘娘的面出了多大的丑,眼泪差一点流出来。
陪伴我的宫人姐姐看到我这幅模样,吓了一跳,忙凑上来问我:“贵女这是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人在委屈或者害怕的时候,如果只有一个人,多半还是能够坚强起来,将眼泪吞回去。一旦有人在这时候来关心他,那么一切的情绪就好像都有了出口。
因为她的关心,我的眼泪啪嗒一下落在衣襟上,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宫人姐姐一下子慌得不行,连声问“这是怎么了”,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哄我别哭了。
我拉住她的衣袖,小声说:“我想要求见皇后娘娘。”
她一下子松一口气似的,拿了绢帕交给我,“贵女这样眼泪汪汪地见娘娘,可是有些失礼呀。您把眼泪擦一擦,奴婢再陪您去见皇后娘娘,好不好?”
我觉得她说得有理,慢慢地止住了眼泪,又洗了一把脸,才由她陪着去正殿拜见皇后娘娘。
她先是走进去替我通传,在里头耽搁了好一阵子。我立在原处,一动也不敢动,担心娘娘因我在众人面前失礼,给她丢人,不肯见我。
好在,娘娘身边的女官姐姐在这时走出来了。
一见到我,她就亲热地牵过我的手,笑眯眯地说:“娘娘方才还念叨贵女呢,问我:小娴怎么还没有来——呀,您怎么哭过了?”
我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头去,不敢说话。
女官姐姐便蹲下身来,摸了摸我的脸,柔声说:“贵女不肯和我说,这也没什么。等会儿到了娘娘面前,可不能再这样了。”
我便点了点头,见她欣慰地笑起来,心里才没有那么害怕。
她把我带到娘娘日常休息的偏殿去,娘娘手边的矮几上,正放着一本翻开的书,想来原本正在读,听到我来,便放下了。
我走到娘娘近前,还没有行礼,便被她搂在怀里。娘娘点了点我的鼻子,“小娴怎么哭了,这是为什么?”
想着女官姐姐交代的话,我扁了扁嘴,又有些想哭,竭力忍住了,“皇后娘娘,我在各宫娘娘们面前犯困,实在很失礼,给您丢脸了。还请娘娘不要怪罪我。”
听完我的话,皇后娘娘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她说:“你要先如实回答本宫的一个问题,本宫再考虑要不要原谅你。”
我心里极为忐忑,很怕娘娘问出一个我答不好的问题,却也不敢拒绝,只是连连点头。
娘娘问:“小娴,你如实地告诉本宫,这些日子里,你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我呆了呆,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垂下头,很小声地回应着,“是睡得不大好。”
娘娘叹息了一声,又将我往她的怀里搂了搂,安慰地拍着我的肩,语气也有几分心疼,“我都猜到了。你初入宫廷,想来还不习惯,又日日起那么早来向我请安,难怪白日会犯困。”
我还惦记着她是否原谅我,便问了出来。娘娘被我逗笑了,笑过之后,又叹息了一声,“傻小娴,我怎么会怪你呢。”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又飞快地收敛笑容,正色看她,“娘娘不怪我就好啦。”
不料娘娘听了我的话,眼睛里泛出亮晶晶的泪水。这泪水虽没有落下来,却不断地在她的眼睛中积蓄着,变成一汪浅浅的湖水,承载着我看不懂的事物。
她说:“小娴,以后不要这样了。你是小孩子,如果不休息好,怎么才能长出健康的身体呢?”
她对我说,不必早起向她请安,也不用我服侍她梳洗,只要按时起身吃了早膳,再去陪她读读书、下下棋就好了。
“可是……”我露出纠结和迷茫的表情,“可是娘娘,我不会下棋呀。”
我有点嫌弃自己,真是太笨了,连哄娘娘开心都做不好。
然而,娘娘却已经开怀地笑起来了,“我来教你就好了呀。”
于是我也笑起来了。
其实,我还有些话没有和娘娘说。
我睡不好,不单单是因为还没有适应在宫里的生活。而是,我实在有些害怕。
皇宫太大了,到了夜里,更是悄无声息的寂静,连宫人的脚步声也听不到,比家里还要安静许多。在家的时候,我就不敢一个人睡。好在母亲疼爱我,在她的卧房里用碧纱幮隔出来一间小小的卧房,我便睡在那里。到了宫中,我却要一个人睡在这样空荡荡的屋子里。
我还总是做噩梦。梦见父亲母亲想要接我回家里去,我奔向父亲母亲,却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用力地往后拽。我回头看,身后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看不到边际的黑暗。之后我就被吓醒了。
有一次,我被噩梦吓醒以后,看到皇后娘娘坐在我的床头。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寝衣,平日高高挽起的头发散落下来,整个人沐浴在像是浆捣过的碎纸那样,泛着微黄的柔和月色里,显得格外温柔。很像是我的母亲。
看见我睁开眼,她温柔地笑了笑,帮我掖好被子,哄着我说:“好孩子,睡吧。”
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便重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皇后娘娘就命人在她的寝殿外头,也给我隔出一间小小的卧房。
我吓得不行,惶恐极了,连连拒绝,“那陛下来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皇后娘娘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她说:“陛下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年纪长了一些,我才渐渐领悟了娘娘在后宫中的处境。
她的地位虽然稳固,但毕竟已经不再年轻,后宫的新人又像花朵一样,一年又一年地盛放。她实际已经失去陛下的宠爱很多年了。
国朝的皇后虽然威势深重,然而废立也不过是在陛下的一念之间。何况,这些年里,陛下对待太子的态度很不明朗,时而称颂有加,又会因一点微末的错处而大加斥责。母以子贵,子以母贵,皇后的地位与太子的地位相互牵连,为避免陛下的疑心,太子实在不便常常探望她。至于颖元公主,她虽然可以常往内宫走动,却因为她已经嫁人,且她的丈夫渚邑侯与太子的关系颇为亲近。为了避嫌,娘娘也很少召见她。
这样想来,娘娘的地位,也并没有多么稳固。
我忍不住心疼起这样和善又温柔的皇后娘娘来,她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却又总是孤零零的。能够时常陪伴在她身边的,也唯有她当时还没有成年的小儿子徐琅,还有我这个外臣家的女儿罢了。
因此,我与娘娘的关系日渐亲密起来。
她待我像是对待亲生女儿,我侍奉她也像是面对亲生母亲。
在她的悉心教导之下,我逐渐成长为一个尚算合格的高门贵女。
她每每听到宫外谁家的女儿备受赞誉,也忍不住和我作比,多半是不服输地称赞我,“难道我的阿娴,会比她更差吗?”
我便会轻轻靠在她身侧,用撒娇般的口吻说:“当然不会啦,毕竟我是由娘娘亲自教导的孩子。”
娘娘听了这话,就会满意地拍拍我的手,“对了,就是要这样想才是。”
因为有皇后娘娘的爱护,我虽不曾在母亲的庇护下长大,总也不算过得太差。
然而娘娘毕竟是皇后,她那么聪慧,还是看到了我在安于现状之中,那掩藏得很好的,对母亲的一缕浅浅的思念。
于是,她给了我一个和母亲见面的机会。
皇后娘娘的生辰,外命妇照例是要入宫请安、进献贺礼的。可是我身无品阶,此时便不能服侍在娘娘左右,便也错失了每年中唯一一次见到母亲的机会。
这一年,她在接见母亲的时候,专程命人叫来了我。
这场会面不能够太过张扬,也极为短暂。
我并没来得及对母亲说什么,只是问她:“您的身体好吗?父亲好吗?叔叔婶婶、兄弟姊妹们也都好吗?”
母亲连声答复,都好,都好。
她又忽然肃立起来,向娘娘行了端正的叩拜大礼。我随着母亲一道跪下去。
娘娘忙叫女官扶她,“这是做什么?快起身。”
母亲执拗地跪着,眼睛里含着一汪不肯、也不能落下来的泪水,“小女自入宫以来,承蒙殿下关照,臣妇与郎君并无过多的担忧。唯恐小女服侍殿下不力,若有冒犯,臣妇代她向您请罪了。”
“殿下”这样的称呼,唯有重大的典礼或是极为正式的场合才会用到。母亲此刻的心情已可见一斑了。
我已经忍不住留下眼泪,用衣袖飞快地拭去,也向娘娘伏下身,“殿下对待臣女的情谊,臣女一直感怀在心,愿以余生报殿下恩德。”
皇后娘娘叹气起来,“好了,好了,都起来。让你们母女见面,原是本宫的好意,却不想是如此场面,反倒害得你们垂泪。”
她对我的母亲说:“孙夫人,你与女儿见面的机会不多。今日,本宫当着你们母女的面向你承诺,有本宫在一日,绝不使阿娴受了委屈。你大可安心。”
母亲连连称谢,最终退去的时候,脚步竟有一瞬踉跄。
我并不比母亲更得体。
那一晚,我伏在皇后娘娘的膝头,沉默的饮泣,由她抚摸着我沾满泪水的两腮,哭了许久,方说道:“阿娴知道,碍着许多事,我与母亲是最好不要相见的。可是娘娘还是使我们母女相会了,阿娴感激极了。”
娘娘的语气近似叹息,既有感怀,也有欣慰,“阿娴,看见你和你的母亲,即便这么多年没见,还是这样亲近。我便想到了我的颖元。我也有些时日没有见过她了,不知她心里是否也总是记挂着我。”
我便爬起来,注视着皇后娘娘,认真地说:“公主记挂娘娘,一定和阿娴记挂娘娘一样。”
听了我的话,她嗤地笑出来,语气却又是怅惘的,“你总是会哄人高兴。我知道阿娴记挂我,即便日日相见,也记挂着我,对不对?”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是。公主也是一样的。”
那个场景,我一直记得很清楚。
因为在第二年,便发生了震动朝野的三王之乱。
三王,是为陛下的弟弟安王、吕妃的儿子鲁王,还有自小失去生母,在宁嫔膝下养大的越王。太子亦牵涉其中,只不过,他当是半个“皇”。
此事的源头,在于随着太子的年长,逐渐参与到朝廷的政务之中,很受朝臣的赞誉,而陛下一日胜一日的老迈,太子的出色不再成为他夸耀的资本,反而成为他忌惮的来源。他对太子的打压亦非一日两日,废黜太子的传闻也时常盘旋在诸王的头顶。终于,在一次陛下病重,到了无法起身的地步之后,动荡已久的人心汇成一场乱流,酿成一场惨烈的宫变。
宫变的军队冲破北宫门时,皇后娘娘已调动部分的羽林卫护卫万方安和宫,并请合宫妃妾至此,控制了吕妃与宁昭仪。
她并不知这支军队的指挥者,究竟是太子或是诸王。这两者带来的结果将会是截然不同的。
或许终究没有那么幸运,又或许鲁王听闻其母被囚万方安和,便急匆匆地赶过来了。
他带来的甲士不断地撞击万方安和的宫门,宫内依附皇后娘娘的妃妾们吓得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我亦十分恐惧,寸步不敢离开娘娘。
她端坐在凤座之上,我便紧紧依靠在她身旁,攥住她宽大的衣袖。
统领这支卫队的羽林郎前来禀报,情势危急,战力悬殊,光靠羽林卫是撑不了太久的,“趁贼子尚未对万方安和宫成包围之势,还请娘娘避上一避。”
我担心地看向皇后娘娘,却见这个一向都柔和得像一滩水一样的女人,眼神冷厉地扫过羽林郎,“避?往何处避?”她冷笑了一声,“本宫是当朝皇后,绝不因贼子作乱而狼狈逃窜。”
她发布命令的语气十分坚决,“既然他们早晚会进来,那么便放他们进来吧。本宫倒是要看看,他能成什么大业!”
宫门大开,一队甲士趋马而来,为首的正是鲁王。
他翻身下马,径自步入正殿之中,女官们即刻将皇后娘娘团团围住。女御长陶苓喝道:“放肆!何人胆敢身披甲胄,不解佩剑而喧哗万方安和宫?”
鲁王对待皇后,尚有几分表面的尊重,对待女御长的呵斥,也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听闻安王作乱,欲图大位,擅闯内宫。儿臣特来护驾,还请母后勿忧。”
娘娘因他的话而发笑,神情倨傲地回应,“本宫无忧,自有羽林卫相护,尔可返还。”
鲁王也跟着笑了笑,“羽林卫势单力薄,恐怕抵御不了安王的乱军。”
娘娘又说:“羽林卫乃是陛下亲卫,有以一当十之勇。”
鲁王向前一步,女御长立刻喝止他,“勿要上前!”
他许是顾忌着吕妃,没有即刻与娘娘撕破脸的意思,当真停了下来,问道:“如今宫中不安,皇后娘娘,敢问儿臣的母妃身在何处?”
娘娘以理所应当的口吻回答,“你要找她,当去她该在的地方。”
鲁王不屑,“儿臣听闻,母妃正在万方安和之中。”
娘娘终于正眼看他,声音冷下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窥探内宫之事。”
鲁王已有些不耐烦了,“老妇,你今日扣押我的母妃,他日我登帝位,必不令你好过。”
他挥一挥手,几个身披甲胄的兵士便要上前,护在殿中的羽林卫即刻与他们缠斗在一起。
突然间,“铮”的一声,不知从何处放来一支冷箭,钉在皇后娘娘头顶一寸处。
女官们吓得脸色发白,两股战战,唯女御长与皇后娘娘撑着,面色不改。
我亦被这箭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扑向娘娘。她将我搂在怀中,轻声安慰。
鲁王看到我,露出惊讶的表情,“这又是谁?竟不知娘娘何时又添了一个公主?”
我缓过些神来,虽仍怕得不行,只是眼见这群贼子竟敢将箭矢射至娘娘近身处,只觉愤恨交加,这情绪竟比恐惧更强烈。
这股气力支撑着我立起身,挡在皇后娘娘身前,高声道:“我乃张氏女,服侍皇后殿下数载,断不容你如此欺辱殿下!你若再犯,我必以命相抵!我一己之身死不足惜,但我父卫侯若知我今日因护佑殿下之故,横死殿中,自当为国尽忠,清讨尔等贼子!”
我的话才说完,便被娘娘一把拉回身后,塞在女御长怀中,低声令我闭嘴,“阿娴慎言!”
那鲁王听了这番话,先是愣了愣,继而放声大笑,“你一质子,竟对陷你于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感恩戴德,愿为她付出性命了?”
皇后娘娘亦高声地喝令他闭嘴。
她立起身,手执皇后金印,站在高处俯视殿内外的一团乱象,朗声命令,“孤乃皇后,现令尔等住手!”
凤颜大怒,其威势竟真的令几乎杀红眼的军士们停下手,面面相觑地站在原处。训练有素的羽林卫则纷纷退至皇后娘娘身侧,围在众女官之外,成保护之态。
鲁王见此亦大怒,“你们这些废物,竟然因为一介深宫妇人的话停手!”
皇后娘娘再度抬了抬握着金印的手,“放肆,孤乃皇后!”
继而,她凝视着鲁王,眼里没有丝毫惧色,反而从容不迫地说道:“陛下未有废后之意,本宫仍然是前朝后宫共同尊奉的皇后。国朝以孝治天下,他日不论谁登帝位,都照样要尊奉本宫为太后。鲁王,你要想清楚,若是没有我这个皇后的支持,你就算夺来皇位,名不正言不顺,天下诸王皆可讨伐,你挡得住?你打得起?”
她的话显然令鲁王忌惮,他有些踟蹰,犹豫了片刻,又咬牙切齿地说:“今日我杀了你,推说你是安王杀害,又有谁知?”
皇后娘娘笑起来,那笑声极为畅快,像是听到了再好笑不过的笑话。
她的言辞刻薄,毫不留情,“蠢货。人人都看到你往万方安和而来,本宫若身死今日,你猜,会是谁的嫌疑最大?”
这话已令鲁王色变,然而娘娘还在继续说着,“事到如今,你若还存有一丝一毫想要逐鹿帝位的心思,就当护好本宫的性命。不单你不能动本宫分毫,也不能令他人动本宫分毫。否则,你必背上弑母罪名。”
我一面听着皇后娘娘的话,一面看着鲁王的面色由红到白再到红,脑子里不断回想着自事发以来的种种,顿时恍然大悟。
娘娘胆敢开宫门迎敌,从一开始就料到了这一切。而鲁王竟然因兵力的优势,大摇大摆进入万方安和之中。
他这么蠢,早就是败局已定。
大殿之内,陷入诡异的安静。
鲁王咬牙切齿,恨不能用目光将皇后娘娘千刀万剐,最终什么也不敢再做。
他刚要令兵士撤出殿中,马蹄声自宫道里响起,在万方安和之前停息。一排箭矢闪着银光,如流星般落下,乱军顿时倒下去一大半。
鲁王陷入了极度恐惧之中,“谁?是谁!”
几百个装备精良的兵士如黑色的潮水般涌进来,片刻便控制住了鲁王及其党羽。
为首的那人于殿中抱拳下跪,口中称,“臣等救驾来迟,还望娘娘勿怪。”
皇后娘娘问:“你是何人?”
那人便解下腰间的名牌,双手奉上,“臣乃城门校尉窦恩,奉命护凤驾。”
女御长接过那名牌,交到皇后娘娘手中,她看了一看,方说:“陛下那里,是何人护驾?”
“护军都尉许延正护佑陛下平安。”
皇后娘娘这才松一口气,命女御长将名牌交还,“你起身吧。”
这名名叫窦恩的武将才起了身,又禀报道:“臣奉命擒贼,现要押解贼人至陛下面前,先行告退。”
娘娘颔首,“你去吧。”
待他们退去,羽林卫带人清理殿中的兵士尸身时,皇后娘娘方带我进了偏殿。
甫一进去,她便矮下身一把将我搂住,颤声说着,“你好大的胆子……你怎么能这么大的胆子!”
我亦紧抱着皇后娘娘。面对乱军之时,怕到极点,凭着一股气力撑着,始终不曾落下一滴泪。反倒是由危转安后,情难自抑地放声大哭起来,“娘娘,娘娘!我怕您会出事,我舍不得您出事!”
皇后娘娘也流下泪来,直说我是傻孩子,除此之外,便再说不出别的了。
那一晚,我和皇后娘娘相互依偎着,在她的床榻上共眠。
事变被陛下以雷霆般的手段镇压下来,一干人因此落罪,甚至牵涉了在暗中提供过支持的三位公主和部分宗亲。
这一年,宫内宫外都迎来了一场血腥的清洗。
经此一事后,娘娘接连失去一子一女,急恨交加之下,不出意外的病倒了。我亦受了惊吓,接连做了几天的噩梦,随后便开始缠绵病榻。
徐琅来探望时,简直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时侍奉在母亲榻前,一时又不放心地来看我。
庆隆年间的这场事变,最终以废黜太子并赐其自尽,斩杀三王,贬黜三位公主为庶人,其中,因颍元公主直接地支持了太子的政变,而被赐以自尽,后又惩处了一众涉事之人而落下帷幕。
次年,徐琅被册封为太子。
皇后娘娘看似并没有任何损失,唯有我知道她数度因为子女的离世而深夜垂泪。
此时,我每每侍奉在侧,柔声加以宽慰,娘娘便将我搂在怀里,声音里带着破碎的泣意,“阿娴,我只有你了。”
我小心地替她擦拭眼泪,“您还有太子殿下呢。”
她摇着头,“不,不。阿娴你不懂,我已经快要失去他了。”
这句话,我到很久很久之后才明白其中的含义。
这天底下所有君王的母亲都当有一个共同的自知,坐在皇帝高位上的那个人,不论此前与你多么亲近,你曾是多么爱护他,他又是多么孝顺你,而今他已经不再是你的孩子。
他是借你的肚子而降世的君王。
当皇后娘娘成为太后以后,她便慎重地严守这道微妙的界线。徐琅虽常常问政于她,她亦尽心尽力为其解惑,却并没有真正地干涉过他的任何一个抉择。
徐琅偶尔地同我感叹,那语气里不乏委屈,“母亲好似不像从前那样疼我了。”
其实娘娘对他的爱惜从没有减少过半分,她时常过问他的身体、饮食,乃至今日睡了几个时辰,又在书房苦熬了多久。他的膳食中,最合胃口的那部分大多出自娘娘的授意;他枕中安神的香草,也是娘娘亲手摘出最好的放置其中。
然而娘娘从没有说过。
天家的母子情分至亲至疏。娘娘的关怀,当然可以是母亲对孩子的拳拳爱意。也可以是太后对皇帝的监视、动摇、摆布。是夺权的阴谋。
幸运的是,终其一生,他们母子从不曾有一刻真正离心。
许多次,我在瑞应宫和武陵春色之间的往来,都有徐琅的授意。在我为老娘娘操办五十岁的寿辰时,其中不乏有徐琅的手笔。他亦细致入微地读过太医记录的老娘娘的每一页脉案,为太后日益欠佳的胃口责令内府预备膳食时,“当以皇太后为先”。
我很少对他们彼此提及这种潜藏的关怀,因我觉得,这种秘而不宣亦是母子连心的一种体现。他们一定能够在饮食起居中体悟到彼此的关切,无需外人道也。
我在后宫当中的生活总是与老娘娘有关,是因为她,我才能不那么怨恨地熬过每一个漫长的夜晚。
如今,我总是会梦到那一夜的景象:我因噩梦惊醒,老娘娘坐在我的床边,用那么温柔的爱惜的神色注视我,对我说,“好孩子,快睡吧”。这一夜便可以平静地度过。
失去孩子的那一次,我真是为着老娘娘才振作起来的。
徐琅说她为我流了太多泪,自颖元公主离世后,她再没有这样哭过。在说这些的时候,他的神色是悲伤的,他握着我的手,语气近乎是哀求了,“阿娴,你当我求你,去看看母亲吧。不为了我,就为了母亲这些年对你的疼爱,你不会忍心看到她这么日日艰难地熬着。母亲年纪大了,倘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阿娴,你会更难过的。”
我是因为他的这番话才肯走出武陵春色宫的,我是为着老娘娘不要再为我落泪,才肯重新振作起来的。
或许没有人知道,那一次,我当真是存了几分死志的。
是老娘娘救了我一命。
因而,老娘娘崩逝的那一日,我哭得差一点就跟着她去了。
她要我进去见她最后一面,对我说话的时候,我并没有反应过来,是安璧推了我一把,我才懵懵地抬起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红着眼的徐琅。
我问:“这是怎么了?”
大抵我的样子太可怜,徐琅不忍直视,别过头去,自侧面也能看到他紧紧蹙起的眉。
陆宜轻声细语地对我说:“老娘娘要你进去呢。”那语气好轻,像是怕惊扰到我的神思。
跪伏在老娘娘榻前时,我才大梦初醒、重回人间一般,还没有开口,泪珠争先恐后地落下来。
老娘娘的面容很平静,一点儿也不像将死之人。她望着我,眼睛里写满了不舍,讲话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阿娴,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了。”
她的话令我从沉默饮泣到泣不成声,我膝行上前,伏在她肩颈之间,断续的话音连不成完整的一句话,“娘娘,阿娴也舍不得您。没有您,阿娴从此就是孤身一人了。”
老娘娘侧过头,下巴碰到我的额头,沾染着一点潮湿的水汽,“有阿娴的这些年,我也不是孤身一人。”
她要我扶着她坐起来,我急忙塞了两只枕头,垫在她身后。老娘娘吃力地歪坐在那里,将我搂入她的怀中,像从前的每次夜话一样。
她的声音开始变得很轻,“阿娴,我一直觉得很对不住你。先皇要你入宫的时候,我没有反对。看到你,我才意识到,一个五岁的孩子只有那么大点,还没有皇后的凤座高。我当时便后悔极了,你还这么小,不该踏进这里头来。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只想着对你好一点,再好一点……”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说话的节奏,我连声请她别再说了,“娘娘,阿娴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娘娘笑了一声,她抬起手,像是想要抚摸我的头发。我便卸去了钗环,让她能够摸到。
她就像我小的时候那样,为我梳理长发,从头到尾,“你该怪的。你该怪我,怪先皇,怪怀玉,是我们这些人毁了你的一生。你该怨恨这个宫廷,是它锁住了你的一生。……当年,三王之乱……鲁王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我们是困住你的罪魁祸首呀。”
我拼命、拼命地摇头,“娘娘,我不怪您。在我所怨恨的一切里,唯独不怨恨您。没有您,阿娴或许早就死在后宫的某个角落里,无人关怀,无人在意。是因为娘娘,阿娴才得以有今日。娘娘,您救了阿娴何止一次。”
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释然的口吻,“怪也好,不怪也好,只要你心里能畅快些,我都是愿意承受的。”
她的呼吸变得不那么明显,说话已经非常吃力,却还是贴近我的耳边,“来日……不论谁做太后,瑞应宫里属于我的一切,我都是要留给你的。阿娴,你是我当做女儿一样疼爱过的孩子。”
我很想用力地抱住她,用尽所有的力气抱住她,好像这样就能够留住她。但实际上,我连触碰都变得小心,重新扶着她躺回去,生怕磕到她哪怕一下。
我说:“娘娘,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只想要长长久久地陪着您。”
娘娘笑着说:“傻孩子,这世上哪有长长久久的事。要不然,来生你做我的女儿吧。”
我才要点头,却又听她否认了这句话,“还是不要了。来生,你还是去做你自己吧。”
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眼睛,再看不清老娘娘的面容。只感受到她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用带着泣音的声音说:“好阿娴,你要记得你自己。……也替我记住我自己吧。我的名字是文茵,我叫文茵……”
后来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我记得陆宜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张娴,保重”,我记得安璧替我梳拢起飞散的头发,但我已经不记得是如何回到武陵春色,又是如何为老娘娘治丧送行的。
她走以后,我还是寻常地生活着。
有一天,我忽然对宫人说:“我有些日子没有去探望老娘娘了,我们去一趟瑞应宫吧。”
那宫人先是用惊愕的目光看着我,旋即红了眼眶,“扑通”一声跪下去,颤声说着,“娘娘……老娘娘已经不在了呀。”
我愣了愣,剧烈的疼痛感从心口蔓延出来,快要撕碎我的整个身体。
然而我的表情却没有泄露半分,只是镇静地点了点头,“哦,原来老娘娘已经不在了。——我们还是去瑞应宫看一看吧。”
瑞应宫的陈设一如往昔,没有丝毫的变动,只是令人感到安心和熟悉的雪中春信的味道已经不在了。
日光将窗棂的影子映照在地,那细长的倒影,从窗边一直延伸到我的脚下。
我坐在常坐的位置上,撑着腮凝视着矮几上并没有收拾起来的一局残棋。空无一人的对侧,好像老娘娘还在那里,看着我对着一盘棋冥思苦想,露出慈爱的笑容。
下一秒,她将会唤我“阿娴”。
而这一刻,我忽然想到她的名字。
为尊者讳,我从来只是唤她娘娘、老娘娘,直到最后一刻,才知晓了她的名字。
文茵畅毂,驾我骐馵。*
文茵的意思,是车中的虎皮坐褥。这是个很有外柔内刚意味的名字,与娘娘极为相称。
她有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却被人叫了一生的娘娘。
我闭起眼,展臂拂乱了这盘白子必输的棋局。
这局棋,下到这里也就够了。
我走出瑞应宫,外头的日光很适宜,不那么强烈,也不那么刺眼。照在疏疏的残雪上,留下一道金色的印记。
我笑了笑,唤宫人过来,“我们去御苑吧。这时候,梅花应当开的很好。在雪后的阳光里,看梅花正好呢。”